麦草垛是故乡永久的经典。
秋凉入囤,秋种搁犁。满眼的落叶就象一页页陈年的老黄历,被一双粗砺的大手沾着唾液轻轻地翻了过去。秋天就象窗台上那只慵懒的猫,蹑手蹑脚悄然走进庄户人家四开的院落。在故乡,这样的院落随处可见。它们依山就势,有的爬上山坡放眼远眺,有的下到河滩隔岸相望。而院落的外面,总会站着一个或大或小的麦草垛,要么靠山墙而立,要么挨篱笆而卧。麦草垛的旁边,一定少不了几簇玉米杆,或者一堆豆草荞草。笼统地说,麦草垛和它的左邻右舍们,我们都叫草垛。尤其是玉米杆簇的垛,那是深秋季节孩子们的乐园了。小时侯玩捉迷藏游戏,我就常钻进这空心的草簇,再移一捆封住口,一个人静悄悄藏在里面,任凭伙伴们在外面怎样狂呼乱叫,只要我不出声,他们就是找不着我。而麦草垛则不然,孩子们会三五成群地爬上垛顶,然后象滑雪一样从上面溜下来。
麦草垛是故乡院落里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事物。故乡家家养牛。对牛而言,麦草就是它们一冬三个月的唯一望想。大雪封山以后,牛就整日呆在圈里,闭门不出,少言寡语。故乡第一片雪花还未降临的晴好日子,乡亲们就得给牛准备越冬的饲料了。他们叫齐了全家老小,一同为牛铡草。老人站在草垛下,指挥年轻人搭梯子上到垛顶。先用镰揭去草垛屋顶状的盖 ,再用脚踏着裁刀,一刀一刀,横向用力往下裁。一层完了,垛上的裁草人接过垛下递上来的木叉,把裁下的草象铺盖卷一样翻到垛下。垛下便堆满了山一般白花花耀眼的麦草。草垛的一侧,一对男女,围着一尊铡刀,开始铡麦草。女人把一把把捋好攥紧的麦草小心翼翼地喂进锋利铮亮的铡口;男人扎好马步,双眼紧盯铡口,单臂用力,手起铡落。长越寸许的草梗,便从铡口的另一侧轻盈地飞出。女人塞的娴熟,男人铡的利落。没有一句话,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有单调但却韵律十足的铡刀交响乐。孩子们也没闲着,他们一人背着一个背篓,一趟趟往回背麦草。终于下雪了。望着这堆在墙角如山般的草料,牛睁大贪婪的眼睛,心里乐开了花。当喂牛人把雪白的干草用盐水和特制的料面拌过之后,牛槽里便飘荡着香喷喷的味道。风卷残云般,牛伸出柔软的舌头,倾刻间就把一槽料揽进了肚子。
麦草还是引火的燃料。故乡山大林多,做饭都用柴火。但麦草却很重要。做饭时,先撕一把干麦草放入灶膛,擦一根火柴,就燃起熊熊烈火。趁火势正旺,添几根木柴,拉几把风箱,一会儿功夫,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就做熟了。黄昏时分,西北风从山坡上冲入院子,趴在烟囱口,调皮地吹着倒烟。院子里草烟腾腾,炕门处咳声不断。烧炕的女人流着眼泪,把塞入炕眼的柴退出来,再抱几抱麦草填进去,最后堵上炕塞。于是,擦着鼻涕,拖着几近冰凉的身体,爬进被窝。少倾,炕已通身变热。
故乡人家母鸡下蛋的地方,多半是在自家的麦草垛。一只母鸡叫了,所有公鸡也都跟着屁股,煽情地叫。孩子从门里探头探脑地出来,追着公鸡满院跑。心思却是找鸡蛋。找遍了房前屋后,最终,他偏着头,乐呵呵地从草垛里摸出温热的鸡蛋,两个。
深秋的时候,人们整天袖着手满村闲转。村里来了电影放映队。半后晌,银幕就早早挂上谁家的山墙。人们就相互转告:今晚要看电影了!那种喜悦之情,真是溢于言表。电影没开演,院子里密密麻麻满是人。孩子们踮起脚尖,还是看不见,他们趁大人不注意,就偷偷爬上麦草垛。把草垛顶掏个窟窿钻进去,再将草盖在自己身上。就这样,暖暖和和支着腮帮,亮亮清清看着银幕上的生动情节,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电影完了。散场的时候,发现孩子不见了,大人们便打着手电,喊着孩子的名字,四下里拼命地找。孩子醒来的时候,电影早已结束了。天亮了。
在故乡,麦草垛的大小最能体现一个家庭粮食的多少。垛子越大,说明收的粮食越多。行走在秋天的故乡,有一些风景我可以不在意,但有一些东西,我必须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记忆。比如高大的马头垛。它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彰显着着块土地的丰收和殷实。望着它,我就会想起曾经的饥饿和苦难。我就会想起喂养我们的一粒粒粮食和一缕缕烟火。我还会想起我那依门守望我的孤单的母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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