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牵猪公的,我的妈妈已经离开我们嫁人去了,我是小学生,三年级的小学生。
我有什么能力来评价大人的所作所为呢?谁又把我的评价当作一回事呢?今天早上,我看着爸爸从猪栏里赶出那头肥硕的公猪,心里就不舒服,比吃了黄连这味中药还苦,虽然不知道黄连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人不是经常把黄连拿来比喻苦痛的日子吗?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笑话我是个牵猪公的孩子,他们甚至直接就这样叫我——喂,猪公——多么难受的事情!我的爸爸干吗不干其它的活偏要干这个难听又难看的事情呢?真想不通,他到底要不要颜面,要不要尊严的,男人啊,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才三十八啊!有些大人还形容三十八的男人是朵花呢。唉,那头公猪晃着那个肉嘟赌的屁股真是丑陋,整个身体都丑陋,真想铲些泥土活埋了那堆臭气冲天的肥肉。它的肉肯定不好吃,落在泥土里多好,腐烂起来,可以让土壤更有肥力。对,肥力,这是林爷爷讲的,他说土壤有了肥力,农作物就长得好,收成好了,钱就有了,饭可以吃得更好,衣服可以穿得更新,说不定还可以买上一大堆的变形金刚呢。“吴明,还没有到学校啊?”背后有人叫我,是林爷爷。他今天要到集市上卖绿豆,听说可以卖五元钱一斤,他的蛇皮袋里少说也有三十斤吧。我应他:“林爷爷,我正想不去上学呢,读书花钱,又老是被老师批评,我对语文数学都不感兴趣,还不如找几条黄鳝泥鳅和你一样到集市上卖卖换几个钱用用呢。”“那怎么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呢,你才读两年半呢。傻孩子,读书有伴,又能认识几个字,将来出门都不用害怕不认识路,多好的事情。要不,我们换一下?”林爷爷朝我开玩笑。“成绩考不好,老师来告状,我爸爸经常打我呢。不读书就不会被打了。”我把心里的害怕跟林爷爷说。“你爸爸不好,回头我跟你爸爸说去。你快去上学,兴许不会迟到呢。”我没有磨蹭,也感觉自己再不去的话,第一节正课就赶不上了,今天是金老师上第一节,他很凶,打起来比我爸爸还疼。
我到学校里时,早自习还没有下课,我班门口的走廊上站着班主任金老师和语文老师杨美人,他们在议论什么话题,看上去很热门,很有研究的价值。大人们对某个问题感兴趣了,往往声调放低的,窃窃私语着,不可告人,同时又是十分稀奇的。我悄悄地走过去,不让他们发现,听到他们说着“诱拐”、“吃农药”、“找妈妈”等等词语。我的联想能力一直很差,所以不能把这三个词联系成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这时下课铃刚好响起,我又刚好被金老师看见。我想我今天并没有赶不上第一节,虽然早自习迟到,但因为我经常迟到,他便把早自习放过,逮住第一节课来惩罚我。为此,其他同学还嫉妒我的特权,他们要是在早自习迟到是要惩罚的,在手心里狠狠打一板,寒寒的痛啊。“吴明,到办公室来一下!”金老师叫我,我紧张起来,难道他发现我没有完成家庭作业?昨天放学,我被爸爸打了一顿,因为我把他放在皮鞋底的五块钱偷出来花了。被爸爸打过之后,我只顾哭了,哪有心事做作业?晚上压根就没有想到作业,早上起来还要烧早饭,也没有想起来。我背上的皮肉还很疼呢,希望金老师不要碰到我的背上,手上打一下就打一下吧,打疼了还可以不做作业呢。
可是金老师偏偏在我的背上拍了一掌,虽然不重,也够疼的,我的嘴歪了歪,发出一声“嘘”的轻微叫喊。他以为我在装腔作势,又拍了一掌,还说:“你小子也有疼的时候?”他说这话,我便忍住疼痛,多少鞭打我都忍受下来了,我还会怕你一掌不成?我摆出以前的那种硬汉样子,心想随便你怎样吧,我不怕你打我。杨美人今天却大发善心,朝金老师说:“他可能真疼了。看看。”她把我背上的衣服掀上去。“哇,这么多鞭痕啊!条条都是紫的!”杨美人惊呼。很多老师便围过来看我背上的杰作。“谁打你的?是谁?这么残忍?”我的泪水开始不听话地从眼睛里堕落下来。“你爸爸吗?真的是你爸爸?”我不理这些老师,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想哭出声来,可是我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软弱。“吴明,”金老师有话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背上的伤痕。我本来想问问你姐姐的事情,看你这个偷偷摸摸的样子,以为你偷东西了,所以,嘿嘿,所以。”我知道老师们都喜欢把我和小偷联系起来,我只偷过一盒水彩笔,其它东西从来没有动过,可是一朝做贼,一辈子也难逃他人的怀疑啊。“吴明,你不是有两个姐姐吗?一个在初中里读书?一个好像刚刚初中毕业?”我不想回答金老师的问题,如果是杨美人,我还愿意答上一两个问题。金老师继续翻动着他的那两片青紫青紫的厚嘴唇,问我:“你知道吗?你大姐现在在医院里抢救呢,她被一个男人强j*了,想吃农药死呢。”她想吃农药跟我什么关系,我吃农药她又会为我哭吗?她跟妈妈一个样,是b*子,专门勾引男人,用这样的手段赚钱给自己享受,哪里管过我的死活。我不想听金老师说话,可他偏偏还要讲:“你真没有姐弟情谊,你跟你爸爸一样,感情麻木,没有人性!你二姐已经到城里找你妈妈去了,从你妈妈那里拿钱来救你大姐。”什么叫人性?我不懂,我妈妈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抛弃了我,跟一个老板走了,这样的事情算不算没有人性?我在集市上看到她的时候,她竟然别过脸去,也没有给我一点吃的穿的,是不是没有人性?她有那么多的钱啊,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用用,算不算没有人性?我想跟你们老师说说这些,可是你们从来不相信我说的话,都骂我狡诈。如果狡诈能够使自己躲开责骂和鞭打,我为什么不拿来使用呢?我不傻。
我懒得和这些老师说话。这时候,办公室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好像是我的妈妈。我立刻低下头去,我不想看到她,我恨死了她!“弟弟,”我的二姐也来了,她对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大姐。”她拉住我的手,就往门外走。我不走,我不跟妈妈一起走,我跟她不是一路人。妈妈过来抱我,我竭力挣扎,朝她身上吐口水,并且恶狠狠地骂她:“b*子。”她肯定听到了,可是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依然把我抱得紧紧的,使我背上的伤也疼痛起来,我大叫:“你把我弄疼了!”其他老师也连忙说:“别碰他的背,背上有伤,他爸爸给打的。”妈妈一听,竟然哭泣起来:“都是我害的,我害的。”看她自责的样子,我心里稍稍好过些。“明明,跟妈妈去看看大姐,好吗?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妈妈用哀求的声音说,看着妈妈悲伤的脸蛋,我仿佛看到自己在某个夜晚也曾经这样悲伤过,忍不住心软下来,点了点头。于是,我坐上了妈妈的汽车,那个老板开的。坐在车上,我又后悔自己太软弱,不该跟着妈妈出来,爸爸反复叮咛我不要相信妈妈,说妈妈是一只狐狸精,花言巧语,变着法子要把我骗去跟这个老板生活,做他的儿子。谁稀罕他的钱呢?宁愿被爸爸打,也不愿做这个老板的龟儿子。车子开得飞快,我想逃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爸爸还不知道我离开学校的事情,要是金老师对他说我跟妈妈在一起,他非把我抽筋剥皮不可。妈妈一直攥紧我的小手,她手上的温暖像海潮一样冲击着我的胸膛,尽管海潮我没有看到过,但我想这个词儿用在这里是最合适的。有多少时间没有被妈妈的大手握过了?6年?不对,三年?还是不对,妈妈曾经多次来学校看过我,偷偷摸过我的手,是我狠狠地甩了的。爸爸说这双手被那个木匠摸过,当场便被爸爸发现了,爸爸在家里狠狠地把妈妈打了一顿。爸爸还说这双手被一个水泥匠也摸过,爸爸依旧如法炮制,也许这个词用得不正确,应该说依旧像上次一样把妈妈揍了一顿。可是妈妈总是改不了,老让人家摸她的手,于是爸爸老打她。爸爸说,如果妈妈哭着哀求自己的原谅,倒是可以既往不咎的,可是妈妈很顽固,连哭声都蒙在被子里头,不要说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求得爸爸的同情了。妈妈也真漂亮,可是漂亮的女人就应该胡来吗?爸爸也漂亮啊,以前在部队的时候,这是爸爸说的,他说有很多农村的姑娘写信给他呢,他却只爱妈妈一个。退伍回来和妈妈结婚后也只爱妈妈一个,妈妈却爱上了这么多男人,最后还和爸爸离婚和这个老板结了婚!这样的妈妈肯定不是个好女人。
我的手一直被妈妈攥着,连下车开门的时候也没有放开,只好跟着她来到医院的住院部,来到大姐的病床前。大姐看到我,叫了我一声。看到二姐,又叫了一声。看到妈妈,泪水哗哗流淌,竟然大声地叫了一声:“妈妈!”我们三个姐妹兄弟一直生活在爸爸身边,爸爸不愿意法院把任何一个孩子判给妈妈,我们也认为跟妈妈生活一定会受到新爸爸的欺负和其他人的蔑视,在我们三个人的心里,妈妈永远是罪人!此刻大姐一声“妈妈”让我很憎恶,觉得大姐彻底背叛了我们,我想二姐肯定也这样叫过了,我瞧不起她们,立刻决定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趁着妈妈放了我的手去抱大姐之际,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出病房。
跑到医院之外,看着花花绿绿的一切,我迷惘了。哪条道路是我回家的方向?城市里没有牵猪公的人,我的爸爸在哪里寻找母猪从事他的事业?有这么多好吃的叫不上名字的食物,它们惹得我饥肠辘辘。我的五元钱还在书包里的那本生字本里睡大觉呢,我拿什么来填饱肚子?应该还没有到吃中饭的时间,我早上吃得太少,半碗饭,早已被消化了。没有钱不仅吃不饱肚子,连家里也回不去,我又能到哪儿去呢?金老师经常说,城市是个大染缸,会把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从白色染成黑色,我不喜欢染成黑色,我怕被贼抓去当贼,更怕警察叔叔当贼把我抓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挣点钱来养活自己,林爷爷说,如果能够通过干活得到一点金钱,这样的事业就是正当的事业。可是林爷爷也说过,现在很多工厂商店不能招收16岁以下的童工,这是法律规定的。法律是什么,法律就是牢房,它不开心了就把你关进去。我的后面有人叫我,是二姐。“我想回家。你给我点钱,送我回家!”我不客气地朝二姐伸出手去。二姐说道:“等一下子我们一起吃完午饭就走,你先回到医院里去。”我呆着不动,我不想看到那个妈妈抱着大姐的场面。“明明,你再大一些,就能理解妈妈了。”“别跟我说妈妈!恶心!”我吼道,一个行人朝我看了一眼。“先回去吧。”二姐哀求我。我依旧不动,眼睛看着蓝天。城市里的蓝天出奇的狭窄,只能看到一颗花生那样大小,蓝天都被各式条幅和花花的旗帜遮盖掉了。“明明。”妈妈的声音传过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逃走。我忽然觉得自己很需要这种被妈妈抓住的感觉,如果妈妈没有跟爸爸离婚,我会原谅她所有的过错的。“明明,妈妈带你在城市里走一走。”于是我被妈妈的手抓着走了。
我们到儿童公园里去玩。我和二姐坐上了游艇,妈妈划着桨,看着我们。我不敢看她,怕自己被她融解了。游艇停在水中央的时候,妈妈拿出一瓶红花油给我,说:“叫二姐给你擦擦背上的伤,很快就会好的。”二姐接过红花油,叫我转身给她看。红花油擦在伤痕上,有些皮破的地方,感觉很疼,我禁不住“嘘嘘”叫起来,妈妈一个劲地说:“轻一点,轻一点。”我感觉快乐了一点,敢大胆地瞅瞅妈妈了。妈妈真好看。妈妈发现我在偷看她,微笑着。这微笑里包含着甜蜜的东西,一直渗入我的心底里去,我竟然想叫妈妈抱抱了。当这个念头产生的时候,我立刻用爸爸的形象来制止它们的蔓延,骂自己没有出息,不是一个男子汉。“明明,妈妈经常在夜里梦见你呢。”二姐连忙说:“有没有梦见我啊?”“有的,可是最多的是明明。”我得意地朝二姐吐了吐舌头。妈妈继续说:“我经常梦见明明从床上摔下来,脚馒头乌青乌青的,可是明明总是很坚强,不哭,还劝我也不要哭呢。”我看着妈妈的眼睛,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水。妈妈用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又说:“你有没有梦见我啊?”我点点头,是的,我经常梦见她牵着我的手去买东西吃买玩具玩。“都是妈妈不好,妈妈应该努力争取到抚养权的,可是那个时候我想得不周到,害了你们了!”妈妈提起离婚的事情,我的伤痛又隐隐发作了:我怎么可以跟她讲梦呢?我成了弱者了。我装出讨厌她的样子,把眼睛往池水里看去。水纹悠悠,我的脸蛋被它扭成面条,扭成黄鳝。我记起林爷爷的绿豆,记起庄稼地,那些棉花朵上积满了黄泥和枯叶,那条黄泥路有好几个坑,我摔过好几回,把一大袋棉花拿回家的时候,爸爸看见雪白的花上还有枯枝败叶和黄泥,就解下腰间的皮带,在我背上抽了一鞭。爸爸是军人,虽然现在是牵猪公的,但是他真有些军人的样子。“明明。”我听到妈妈的呼唤,又有海潮冲进我的心房。“明明,你爸爸经常打你吗?”我沉默不语。“那个畜生!”妈妈忽然用凶恶的语气骂爸爸,“自己不会挣钱,老拿孩子出气!”“不许这样说他!他是我爸爸!”我在心里这样说,如果母子连心,妈妈一定听得见我的心声。“我在家打我出气,我不在就打孩子出气,这个没用的男人!”我觉得妈妈此刻非常丑陋,明明是她背叛了爸爸,却还这样损害爸爸。“明明,你到外婆家找过我,是不是?”是的,我到外婆家找过,可是舅舅不让我进门,他叫我滚。“他还为此打过你,是不是?”妈妈把爸爸说成了“他”,正像爸爸把她说成“b*子”一样,冰冷,蔑视。“你到城市里也来找过我,是不是?”是的,当被爸爸狠狠打过之后,我总是先想到妈妈您啊。可是您家的狼狗凶狠地吠叫,我走不进去。回去后被爸爸知道又补充了一鞭。我恨您,是您的离开使我遭遇如此多的疼痛。妈妈,我无比恨您!“明明,你恨妈妈吗?如果他不打我,不怀疑我,妈妈是不会离开你的。妈妈做裁缝完全可以养活群群、霞霞和你的。”不是的,是您嫌弃爸爸没有钱,是您要离开我们的,爸爸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们找后妈,虽然骂您是b*子,但是我明白他的心里一定有您的。妈妈把手向我伸过来,我们要上岸了,我没有把手递过去,自个儿登上陆地。
妈妈的手放到我的脑袋上,我把脑袋偏了一下,她的手无力地垂下,随着在空气中像杨柳一样无精打采地摆动着。
我跟着妈妈的脚步来到一家酒店。酒店的装潢豪华气派,是我做梦都不敢到的地方。桌子上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菜,又漂亮又好吃。我和二姐狼吞虎咽,妈妈没有动过筷子,她一直唉声叹息。看着她难过的样子,我心底的痛会减轻一些,那些仇恨也会淡漠一些,如果她哭,哭出声来,我相信自己一定也会陪她哭一场的。但是妈妈没有哭出声音来,只是咳咳了几声。二姐看上去很兴奋,老瞅着妈妈露出那两颗兔牙。吃饱了肚子,我忽然瞥见餐巾纸上印着四个字:团团圆圆。这个酒店叫做团团圆圆,这餐饭能叫做团圆饭吗?大姐在医院里躺着,她不是被强j*想不开自杀的,而是被男朋友糟蹋了之后甩了想不开自杀的,今天早上我亲眼看见大姐把敌敌畏放进了挎包走出门的。敌敌畏的瓶子上有一个骷髅头,我昨天还照样子画过一张画,想吓唬同桌的小令的。此时,爸爸肯定在乡间路上赶着那头肥猪,等着有母猪的人家上来搭话呢。我们那个破旧的家,窗户上的塑料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那架断了两节的木梯子不知道有没有放平,我都摔了五次,不,六次到地上了。家门前的石榴树上有红艳艳的石榴果了,妈妈您说还是我生下那年栽下去的呢。我要回家,这个念头像喷泉一样从我的脚底心涌到头顶上来。“我要回家,妈妈,我要你回家!”我忍不住说道。当“妈妈”这个词这样流畅地从我的口里淌出来的时候,不仅妈妈、二姐惊呆了,我自己也诧异不已。原来我的内心一直在练习着这声呼唤啊。我泪水满面,拼命呼喊:“我要回家,妈妈,我要你回家!”什么b*子,什么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只要这个妈妈,我的漂亮温柔的妈妈。妈妈把我的上身抱起来,我索性把全身交给了她。我多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啊,我是个多么苦命的孩子啊,林爷爷经常可怜我命苦啊。可是,我连哭的幸福也维持不长,老板,那个妈妈的老板走来了,他叫着妈妈的名字,妈妈立刻惊醒了,把我从他的怀抱里放开,我看见妈妈的脸发烧了。
我们走出酒店大门,坐上老板的车子。我不再说话,寒冷又笼罩了我全身。
他把我送到学校门口。我下车的时候,他递给我两张大钱,我没有接,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班级跑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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