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江湖有一种毒药,七步成殇……
一
如是我闻。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我遇见他,是在一个下雪的早晨。他站在我的面前,面容憔悴,神色疲惫。我看着他,眼神淡漠。我知道要真正了解一个男人,不是做他的恋人,而是朋友。
我们坐在雪地里,面对面把盏言欢。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独孤,来自西方。
我问他,西方有什么?
他笑着回答我,西方只有沙漠。
他告诉我,一般人以为沙漠荒凉无生命,可仔细看看,你会发现沙漠里隐藏着的生命比人间还要多。只是他们太安静,太善良。不像人类,这么恶毒,爱征讨。
我失神地看着他俊美却桀骜的脸,一时之间忘记了说话。
他常常给我讲起江湖,他说江湖其实是一个人寻梦的过程。他用了十年的时间追逐一个叫“江湖”的梦,令群雄束手,自认为从此天下无敌,可直到今天才发现一切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
他也说,他漂泊了十年,而如今,他想要安定。
他还说,他其实早已厌倦江湖的生活,他只想找一个真心爱过的女人,隐居终南,了此余生。
说这席话时,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一把黑色的重剑,似有所思。
二
我承认,我爱这个男人。
他说过,他已厌倦江湖生活,他只想找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隐居终南,了此余生。
他说,他想安定下来,结束江湖的流浪生活。
他说过的,这些话他都说过的。
可是,我不清楚在他的心中我算不算是他今生最爱的女人。我只知道,他是我今生最爱的男人。
而他却说他害怕看我的眼睛,因为我逼视的眼光如同一枝利箭,生生将他的眼眶刺出血来。
我听后只是不停地笑,说不出一个字。
然而,一日,他喝醉酒,趁着酒兴闯入我的房间,爬上床头强行与我索要交欢。我惊诧地推开他,问,你是想要我做你的兄弟,还是情人。
他不假思索,情人。
于是我停止挣扎,心甘情愿将清白的身子送给他。
那一夜,我蜷缩在他的怀中,像一只乖巧的猫。然而他在睡梦中却不住地呼喊一个人的名字:罗英。
我顿时心痛如绞,泪流满面。罗英,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可这不是我的名字啊。这究竟是谁的名字?
我躲开他的怀抱,离开时目光如刀。
三日后的夜,他离奇死去。死时七窍流血,面目可怖。
三
我今年二十岁。
四年前,我十六岁。
那一年,我的父亲在一场比武中被仇家暗算致死,母亲随后自缢殉情。从此的我愈发沉默,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躲开喧嚣的人海,将自己包裹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时,冷漠并不等于无情,它只是一种拒绝受伤害的手段。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河畔,在哗哗的流水中看夕阳西下。一个女人走过来,高且瘦,绝美的容颜遮掩不住病态的苍白。她告诉我说她叫云卿,是药王谷第六代谷主,此番出谷,便是想要寻找下一任谷主的继承者。
我冷静地问她,为什么会选中我?
她回答道,因为我观察你已经有很久了,我还从未发现有一个孩子能像你一样这么喜欢安静地看落日。你很像年轻时的我。
就因为她说的这最后一句话,我答应跟她去药王谷。
她用七个月的时间教会我所有的医术,然后在一个清晨死去,死态安详。我埋葬了她,之后继承她的位置,成为药王谷新的谷主。
我生性寂寞,却并不寂寞。
我叫牵机,精通医道,尤擅长用毒。
不久前,我炼制成一种毒药,人一旦服下,七步之内必然毙命,遂命名“七步成殇”。
一年后,此毒名满天下,牵机之名,一时间路人皆知。
陆陆续续有许多人前来药王谷求药,求这种叫“七步成殇”的毒药。我对他们分文不收,只要求他们讲述一个可以令我心动的理由。
四
洪七公坐在山前,举着一只叫花鸡大朵快颐。我走过他的身边,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因为我记得师父说过,贪食之人,必为饕餮。
他看见我,阴鸷的眼神闪烁过一丝诡秘。他说,江湖中有一人,号称西毒,为人阴险毒辣。此番前来,便是想讨要“七步成殇”,以便诛杀此人,为武林除害。
我略带几分好奇地问他,西毒武艺高深莫测,你如何能够近得他身?
他说,二十年前,我与此人立下誓约,到期将会在华山之巅饮酒过招,看一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我笑着将“七步成殇”抛向他,然后说,拿去,我在此等待你的好消息。
他接过之后向我道谢,然后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出冷冷地一笑。
其实我交给他的,只不过是一瓶养神剂。
因为我明白,眼前的这个老叫花比欧阳锋还要贪婪。欧阳锋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名号;而他,却妄想得到天下。
五
甄志丙问我可知凡人修道先须依此一十二个字:断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
我点头,然后问,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他苦笑道,因为我想求药。
我说,我不懂。
他告诉我他昨晚在终南山顶的百花丛间玷污了一个女子,一个令他一见倾心的女子。他本不想的,可是那个时候有一阵风忽然吹过,撩起她的长发,惊若天人。他在那一刻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心魔,忘却了清规戒律。
他的嘴角淌下鲜红的血。他艰难地说着话,我本不想那样对她的,在我的心中,她就是一位女神,可望不可及。如果没有那阵风,或许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我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毫无生气。他死于自杀,却并非“七步成殇”。我不知道他服下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毒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我这个外人;我更加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会明白他所触犯的,并非所谓的清规戒律,而是罪恶。
六
周伯通手执一株桃花前来要求换药。我感到很奇怪,便问他这样做的缘故。他反问我,你知不知道桃花在世俗观念中具有什么象征意义?我想了想,然后答道,爱情。
他点了点头,说,是的。可是,在我的心中。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桃花代表的,却是一种责任。
我愈加感到奇怪,便继续追问他原因。
这时他的脸上突然显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对我说,曾经有一个女人十分钟情于我。她爱我,甘愿为我舍弃荣华富贵,甚至不惜触怒天颜也要为我生下一个孩子。我欠她的情,实在是还不清。所以与其双方痛苦,不如一人主动放手。
我听后毫无犹豫地把毒药给了他。这倒不是因为他讲述的这个故事打动了我,而是我还从来没有听一个人能把推卸责任的理由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他该死。
七
我常常站在药王谷凛冽的风口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去,连骨灰都腐朽,世界是否还会存在一种叫“七步成殇”的毒药;是否还会有人记得,曾经一个叫牵机的女人。
很久之后,有一个星眉剑目的青年来找我。他的装束很奇特,身披一件灰色长袍,一只袖子绑在腰间,肩后斜挎着一柄黑色的重剑。他的脸色十分平静,但红肿的眼睛却泄漏了他满满一身的疲惫与忧伤。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身后的那柄玄铁重剑,我感觉它很眼熟。它很像很久以前那个男人用过的剑。我顿时对眼前的这个人来了兴趣。
他站在我的身前,语气缓慢而低沉。他说,我叫杨过。
我微笑颔首。
他接着说,我有一个仇人,他在今日日落之前必须要死。
我微笑不语。
他又说道,所以我前来求前辈的一种药,一种叫“七步成殇”的毒药。
我终于开口,问他,你可知此间规矩?
他点头,然后说,三年前,他在终南山顶的百花丛间玷污了我妻子的清白。昨天,我的妻子得知真相后忿忿而逝,所以我要杀了他。
我听后却感觉十分失望。因为这个故事不仅本身平平无奇,俗不可耐。更重要的是,他和三年前那个全真道士讲述的故事如出一辙,毫无新意。所以我并无打算把“七步成殇”送给他。
但到最后我还是将“七步成殇”亲手交给了他。他称谢接过,嘴角出漾起一抹浅笑,但眼睛深处依旧是满满的悲伤与寂寞。他将毒药紧紧地攥在手心,似是攥紧了一种希望。
我回不去了。他转过背去,轻身说道,似在自语。
我沉默不语,等着他把话讲下去,可是半晌无声。
他抬起左臂,旋即放下。然后他转过身来,往后慢慢倒走几步,远远地与我的眼睛对恃。
我回不去了。他的声音细小且微弱,听上去十分疲惫。他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我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仔细地听他说着话;然而这时的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脸色开始发生奇异地变化,整张脸迅速罩上了一层死灰色,一条阴郁的毒气四散蔓延。
他惨笑着,问我,你可知我真正的仇人是谁吗?他顿了顿,继而喃喃地说,是我啊,就是我自己啊。全是因我的缘故,她才会死啊!若不是我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她又怎会有之后如此悲惨的遭遇?她又怎么会死……
他絮絮地说着,到后来竟开始哭泣起来。他没有流下眼泪,但我却听出了他的哭声。他哭泣时候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东风吹动一树柳絮的声音。这一次,他终于把他眼里的悲伤完整地泄漏在脸上。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伤害到她。他继续说,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太复杂了,笑里藏刀,追名逐利,工于心计。唯独她是一个例外。在没有遇见我之前,她很简单,却也很快乐,日子平静如水;遇到我后,她不得不迫使自己放弃简单,却又无法使自己变得像世间的凡夫俗子那般复杂,她很痛苦,可面对着巨大的现实又无可奈何,所以她才会毅然选择死亡。其实我才是那个真正玷污她清白的凶手……
他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然而此时“七步成殇”的毒已然完全发作。他的脸完全罩上了一层阴郁的黑,一眼望去惊骇可怖,如同一只寂寞的鬼。
我只想给她幸福,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带给她的依旧是痛苦。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的。他吃力地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口吐鲜血,倒地气绝。
我后来常常记起来,那一天是十月初十,立冬。黄历上这样记载:冲蛇煞西,宜祭祀,忌行丧。
他告诉我,他的生肖属蛇,来自西方。
八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前来药王谷求药,求一种叫“七步成殇”的毒药。每一次我都会问他们同样的一个问题:你知道“七步成殇”这个名字的由来吗?而他们这些人每一次的回答也几乎是固定不变:因为人一旦服下此毒,七步之内,必然毙命。
我笑着,把毒药亲手交到他们手上,然后若有若无地嘱咐一句:切记慎用此毒,如若不然,必伤己身。
每当这时,我总是会想起独孤,那个第一位死于“七步成殇”的男人。当年下毒之时,我还奇怪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在支配我做出这一疯狂的行为。直到今天,我才渐渐明白,那种感情叫嫉妒。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垂垂老矣。很多次我都坐在门口看朝阳。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只是喜欢看夕阳的。那个时候的我迷恋世外孤独,厌倦凡间的喧嚣嘈杂。然而现在,当独属于我的那些时光在岁月的流逝中燃烧成灰烬,我又开始怀念起那一段红尘回忆。我突然想到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去药王谷了。从我十六岁那年进谷开始,我将我人生中的最美好的年华全部埋葬在了这片荒凉的土地。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我是否曾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我究竟有没有真正得到过幸福?
我老了,死亡之期指日可待,。我已没有兴趣去探询这些问题的谜底。我太累了,也是时候歇一歇了。
其实那些求药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够说出“七步成殇”真正的含义,除了杨过。那天的我之所以会破例将“七步成殇”送给他,就是因为他懂得我的心。
他说,世人有七宗罪,当一个人染上其中任意一种时,他实际上已经死亡。而这一种所谓的“七步成殇”,充其量只不过是时间的毒药而已。
注:本文故事情节取材自金庸先生的长篇武侠小说《神雕侠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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