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音刚走进车站就看到了王牧。王牧松松垮垮地坐在水泥阶上,抽着烟,神情很是潇洒。如果不是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那样子就像是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刘行说,王牧这家伙,即使是满地大便,他也会坐下来。想到这句话,秦音不觉笑了起来,确实传神。
看到秦音,王牧狠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按在地上,站了起来,很惊奇地说,秦音,你怎么在这里?
秦音白了他一眼说,又来了!你这头发怎么啦?狗咬了似的。
王牧用手捋了捋头发说,说来话长,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待会儿告诉你。
秦音狐疑地看了看了他说,估计是在看守所理的。
王牧脸上露出淫笑的表情说,是啊,昨晚酒喝高了,误入百花深处,被清查了。
秦音说,又不正经了。走吧,带你溜溜去。
王牧说,等等,带上你的礼物。说着指指停在靠墙处的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篮里还有一束蓝色的花。
秦音看看王牧说,你骑车来的?
王牧说,怎么可能哦,就这买的。喜欢吗?
秦音的脸似乎有点泛红说,你买自行车干嘛呀,我放着又没什么用。说着拿起那束花仔细看着,这花看着怎么像野花?这颜色?啊,花还会褪色啊!
王牧哈哈笑着说,是啊,是野花,买了自行车,就没钱买花了,这颜色还是我用两瓶蓝墨水染的。记得你说过,你总是记起小时候坐在父亲的卡车里,常常睡意朦胧间看到眼前一片片蓝色的小花。来,你坐车后座,我带着你,你就可以看看眼前的蓝色小花了。这花远着看,还真能鱼目混珠。
秦音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阳光照过来,很刺眼。王牧把脸凑上去仔细端详,哟,这不会是感动的泪水吧!
秦音的脸一下子红了,嗔道,你这人,真是……
自行车在秦音的指引下慢慢骑向了荒僻的野外。夏日的夕阳还是热辣辣的,地上的热气也开始蒸腾,很快王牧就汗流浃背。王牧叹了口气说,秦音妹子啊,你这不是想卖了我吧?
就你这傻样卖掉也值不了几个钱,还不如留着当壮丁。你不是常唱“我要骑上单车,带你去看夕阳”吗?这下你如愿了。
那我还唱“我的舌头就是那美味佳肴,任你品尝”呢,你吃吗?
你这人就是不正经。大街上到处是我的熟人、同学,我们这样被人看见不好。秦音轻声说道。
王牧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地骑着自行车。收割后的田野看着很平坦广阔,偶尔有几个农民在田间劳作,夕阳映衬下,那机械的动作看着像剪影。这里远离街道的喧嚣,一片宁静,天地间似乎只有车轮转动的声音。
王牧说,如果我们就这样一直骑下去该多好。
秦音笑着说,那你得活活累死,即使累不死,我们也会在车上饿死。
王牧转头看看秦音说,你这人咋一点都不浪漫呢!
哟,不知道谁是我们班公认的第一土狗呢,现在居然也开始吐象牙了。
真是奇怪,我们的淑女到了自己的地盘,这嘴巴怎么就一贫如洗了呢!
这话提醒了秦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确实特别会瞎扯。平时她跟刘行在一起时,总是静静听着刘行讲他的光荣事迹,脸上露出贤惠的笑。这贤惠的笑淡淡地写在她的脸上,流露出动人的静美。这种静美让她显出楚楚动人的柔弱,我见犹怜。肖楠总是宣称她是秦音的打手,谁要敢欺负秦音,她就剥了谁。说这话时,肖楠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副大敌当前剑拔弩张的样子。可事实上没人会去欺负秦音,没理由,也舍不得。
秦音觉得只有跟王牧在一起时才特别轻松,这种轻松是来自心底的愉悦,一种飞翔般的自在。但她几乎从没和王牧独处过,有,也是跟在刘行和肖楠后面。
他们四个人一起出去时的样子很奇妙,每次都一样:刘行和肖楠走在前面,秦音和王牧跟在后面。刘行和肖楠都健谈,蓬勃的话语佐以有力的手势,远远看着就像在进行一场伟大的辩论。王牧手放在裤袋里,嘴里叼着一根烟,不紧不慢地跟着,就像是无关紧要的过路人。秦音走在王牧旁边,也喜欢把手放在口袋里,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也像是一个凑巧路过的陌生人。前面的两个人在谈话的间隙偶尔会发现后面的人慢了,就停下来催促一下,但嘴巴马上又被滔滔的话语塞满。
吃饭的时候,组合会发生变化,秦音和刘行坐一边,王牧和肖楠坐。坐定后,点上两份酒,两份饮料。刘行和肖楠喝着饮料继续饭前的话题,秦音和王牧默默喝着酒。刘行常常说秦音和王牧两个是属于闷骚型的人,平时不怎么说话,但喝起酒来就酒鬼似的,也不找什么理由,端起酒杯“哐当”一声就干了。秦音酒喝到一定程度,脸就开始泛白,面露慽容,泫然欲涕,看得人心都碎了。王牧喝着喝着常常就会忘了自己活在什么年代,用筷子击打着酒杯高吟——饮不尽的英雄酒,斩不尽的仇人头,语调悲凉,大有征伐之气。不过通常吟到一半就被肖楠按住了嘴巴,因为无法保证四围的食客们是不是也喜欢这苍凉。
想到王牧的高歌,秦音不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王牧,你怎么老是唱“饮不尽的英雄酒,斩不尽的仇人头”啊?
王牧很严肃地说,我出身在军人世家。我爷爷参加过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我爸爸打过越战,现在屁股里还有一块弹片没取出来。
秦音惊奇地说,真的啊!
王牧说,假的。
秦音也笑了,你这人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啊,今天怎么也这么滔滔不绝啊。
王牧叹了口气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此言得之。
秦音又沉默了一会儿说,说说你的头发吧,长发多好看啊,理短也不能理得这么马虎啊。
王牧笑笑说,这个暑假一直想给你过过生日,但觉得这一头杂毛会影响你们的镇容镇貌,就准备打理一下。想省点钱,就找便宜的店。刚好看到一家贴着“店面转让”的理发店。我想,这店都要转让了,肯定便宜,就进去了。谁知道这店只会洗头,不会理,还介绍我去另一家店里理。我想,换一个店又得重新洗头,白花冤枉钱,就要她随便剪剪。结果就剪成了这个样。
秦音从后面看着王牧坎坷崎岖的头发,一阵柔软感铺天盖地而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王牧擦了擦汗说,我们这是去哪啊?
竹溪,很好的一个去处,你应该会喜欢。
怎么没听刘行说过啊。
秦音顿了顿说,没带他来过,我想他会不喜欢的。
竹溪果然名副其实,弥望的是青翠的竹海,风刮过,唰唰声此起彼伏。一条又宽又清的溪涧围在竹林外边,溪边是广阔的鹅卵石溪滩。月亮已经升起,月光铺在鹅卵石上,一片莹白。王牧感叹道,人间仙境啊。
秦音微微一笑,就知道你会喜欢。
王牧和秦音在鹅卵石上席地而坐,静静地喝着啤酒。他们很习惯这种沉默,这沉默就如月光般坦荡,剔透。
王牧端起酒罐说,虽然已经是第二天,还是俗套一下,生日快乐!
秦音黯然道,毕竟不是生日了。其实也无所谓,女人的生日是为男人设的。
王牧笑着说,今天生日你就可以年轻一天了,多好。
秦音不觉也笑了,幸好现在还真的年轻,是挥霍不掉的青春,不然真的会像吝啬鬼那样,计算着每一天过日子。
王牧迟疑了一下说,昨天你跟刘行是怎么过生日的?
秦音喝了口酒说,他没来,他正带着一群学弟学妹在搞什么大学生社会实践呢,只打了个电话给我。
王牧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我昨天就过来了,唉,多煎熬了一夜。
秦音看着王牧,欲言又止,喝了口酒。
王牧看着秦音的眼睛说,我昨晚又梦见你了。
秦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上个期末开始,你都跟我说了多少个梦了?
王牧也笑了,真的是梦啊,又没骗你。
秦音说,鬼知道你是真做梦,还是编故事。
王牧说,别打岔,先听我讲嘛。我梦见我在一条路上走,路很长很长,黄沙飞扬,周边风景敝败。我又累又渴,只想倒地死去。就在我几近绝望时,我看到了一个村落。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村子,发现村里热闹非凡,房子间的空地上都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狂热的笑意。我向这些人求助,要口水喝,但他们全都视而不见。我就这样在人群中挤啊挤,身体越来越虚弱。迷迷糊糊中我走到一户人家的篱笆前,篱笆里有很多孩子在玩耍。我大声地喊,给口水喝吧。但声音却发不出来。我慢慢地软倒在篱笆上。这时屋里出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手里捧着一大盘吃的,分给那些孩子,却看也不看我一眼。一个孩子刚好往我这边跑过来,这孕妇也跟了过来,我看得真切,她正是你,秦音。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次转身走进屋里,关上了门。
说完后王牧喝了一大口的酒,月光下,似乎泪光闪动。秦音看着王牧,默然无语,酒味似乎突然变得无比苦涩。
王牧凄然地说,秦音,我多么害怕我们就此老去,互无消息。
秦音幽幽地说,你又何必来呢!我们怎么可能?
王牧说,我知道我不该来,我知道刘行是我好兄弟,我知道肖楠是你好姐妹,但我无法拒绝心的方向。没有办法啊。没有办法啊!
秦音定定地看着王牧,突然很激动地说,没有办法?那你为什么追肖楠,不追我!看到你们走在一起,我心都碎了,你知道吗!我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
眼泪带着月光顺着秦音的脸颊淌下。
王牧说,我怎么知道你对我有意思!我千方百计跟肖楠说话,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但你看我一眼了没有?你没有。你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淡定娴雅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秦音说,你都是跟肖楠在说话,你叫我怎么理你,为你的话鼓掌吗?拼命地在你们俩之间插话吗?
王牧看着秦音激动的样子,突然笑了,你如果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子,估计全校男生都会大跌眼镜。
秦音想忍着不笑,但还是笑了,你这人就是不正经,这么好的氛围一下子让你破坏了。
两个人又开始默默地喝酒。月亮转到了天顶,白天的暑气终于散尽,溪涧潺潺流水带来了清凉的风。王牧捡起两块石头敲打着,曼声吟道——饮不尽的英雄酒,斩不尽的仇人头。但声音悲凉,少了平时的豪气。
秦音说,你为什么总是唱这一句?
王牧说,我出身在军人世家……
秦音笑着说,跟你说正经的呢,为什么?
王牧沉默了一会儿说,喜欢里面苍凉,豪迈的感觉。向往战士冲锋陷阵时一往无前的纯粹。我们的生活似乎歌舞升平,又似乎十面埋伏,没有敌人又处处受制。就连爱情也是圈养的。唉!
王牧转到秦音的身边,把手放在她肩上。秦音僵硬着,终于松弛了下来,靠在了王牧的怀里。秦音说,就这么抱着老去多好啊。
王牧说,在老死之前我会累死,然后你会饿死。
秦音笑着捶了几下王牧,你这人就这么死相,煽情点不行啊。
王牧理着秦音的头发,用手指一绺绺梳下来,叹气说,这多么像一个梦啊。平时你就走在我的身边,但那么遥远,只有现在我们是在一起的。
秦音说,我们以后怎么办?
王牧说,来的时候,我只是想给你过个生日,让你看看蓝色的小花。我们不是不顾一切的人。
秦音低声吟道,明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唉……
新学期开始不久,秦音和王牧两对就先后分了手。没有吵闹,没有争辩,去如春梦了无痕。但他们四个人还是经常走在一起,因为都是朋友。刘行和肖楠走在前面,秦音和王牧跟在后面。刘行和肖楠继续滔滔不绝,秦音和王牧寂然相随,偶尔相视一笑。只是吃饭时不用重新组队了,喝饮料的坐一起,喝酒的坐一起。
一次秦音突然想到,刘行和肖楠会不会也有难忘的一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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