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一样白杂着细点斑状的马,如弯强弓蓄势待发的箭矢。从浓雾中穿出的先是马首,空气有些湿润,马声长嘶,寒冷波浪状一圈圈剥落。马鞍有人,弯腰俯马首,廖落天际淡淡星分,蓄意剪辑成清扬的轮廓,是千年前易水寒一壶诀别的酒,那人俯首、勒缰、仰首,一饮而尽。然后是马身的晃动,扬起的马尾,在空气中弯成奔驰的弧形。模糊的夜色,模糊的身影,五颜六色开放的灯火,前方汴梁城舒展、绽开,像一朵花跳跃在一人凝视的星眸中。
腊月的南方,寒冬背离了思维。清晨有阳光,水泥铺就的街道,色彩斑斓的气球,女孩花枝招展地走过,孩子们在空地上旋转着陀螺。五光十色的日子,在旧年的最后一天,雪迟迟未落。大街两旁有好吃的年糕、麻球、粉丝馅的煎饼,一块五,成交。我走过,想起马蹄声,水声与衣袂掠空的“嘶嘶”声。
汴梁城的青石街道,蒙着一层厚厚的雪棉。马蹄松软地踩在清石上,发出悦耳的“的的”声。在一家深夜亮灯的客栈,亮着一面招牌“此处下马饮三碗”。那人下马,从地上拾起几枚雪粒,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笑:人说东京汴梁烟柳好去处,恁地雪片也这般温柔,到嘴便化了。想俺北方塞北风沙雪,雪块入嘴如刀割。那人转身把马缰递给殷勤奔来的店小二,小二,要最好的草料伺候俺的好伙计。
客栈灯火有点暗淡,五、六张八仙桌,高高的柜台里,掌柜划拉着算珠子,笑容有些神秘模糊。客官,这边请。肩上搭着抹布的小儿笑容满面地把那人引到西窗的一个座位。要点什么?那人几步跨到位子,筛地烫烫辣辣的酒,两斤牛肉。那人环眼四顾,空荡荡的厅堂,斜对面隔张桌子坐着一个老者,背影疏落,正凝视眼前一盘棋局,周遭是空寂的寒冷。那人放下环腰的剑和包袱。一时,空气中弥漫着牙床咀嚼牛肉发出吱吱响亮的声音,不时响起黑白子落枰清脆声,西窗下红梅开的热烈若有若无的清香。有风从虚掩的木格子窗子挤进,马扬首发出嘹亮的长嘶声。
老者微笑,仰头。长者,夜深冷,一起喝三碗。那人笑。壮士必从北地而来,不知老夫可否猜对?那人大笑,好个汴梁,布衣如风,借梅一开子成局。一盘棋,疏落黑白子,动静隐显江湖险,看我妙局成争。老者目视那人。三碗酒,仰俯俠士情,翻覆风云兵威烈,请君拈花赏雪。
雪地上是片洁白耀眼的星光。邻近屋舍前有高大虬曲的老槐树、大杨树、梧桐树,隐没在雪棉里的青石路。好一枝汴梁笑风寒的梅。告辞。那人在马背上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风雪弥漫的空气中。
老者浓眉舒展、紧锁,唤道,幕僚。
萎琐的店小二一下子挺拔地站立、垂手。
在。
是这人吗?
按将军出战前对战局的推算,是时候了。
是啊!十万大军出征三个月,征讯中断,军情紧急,我心如焚!大人,夜已深,该就寝了?七天了,您没有睡过囫囵觉。
后续兵力筹备好了吗?已就绪,就等命令
但愿。好一场雪,好一个壮士,看今夜雪地里的梅,开地多热烈。老者负手看天,雪纷纷扬扬地还在飘着,梅花的清香正淡淡地朝
一骑一人消失的方向慢慢地涌去。
二
梅花,雪,竖立的古装书籍,扉页斑驳酝酿历史的深入。清晨的阳光在我回首的刹那,慢慢地挥洒成清扬的光明。我突然怕见人,怕食堂的喧闹。于是我避开就餐时间,走进一家快餐店。大米饭,小肠炖罐、西红柿蛋汤与一瓶啤酒。时光已不再,那些古典句子里约定俗成的名词,像这个旧年最后松手飞向遥远的气球,消失了,孩子们欢欣雀跃。可是物质消失的时候,情怀呢?心灵呢?那些慷慨悲壮的过往呢?
我不知道。在这个旧年的最后一天,我依旧沉默着,安静地吃饭,等待新年的第一场雪。雪片从天空拂过大地、河面、尘埃,掠过历史、虚构的影像。
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水声波动,一骑一人,布衣飘飘,远了又近了。阳光下模糊的笑。孙子兵法用间第十三。汴梁城盛大的开放,笑容反复地组合、折叠、凝固。终于清晰。
汴梁城,除了寒冷便是雪花。天际疏落的星子,马蹄急促敲击着希冀。俯在马背上的那人从怀里探手取出一方染血的绢帕,一枝梅俏俏的兀立。在多日奔波,客栈难得酣畅淋漓地笑声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清醒的剜心的痛。扬头,还是眨眼的星子,客栈梅花的清香仿佛犹然在耳。
一个月前塞北大漠的清寒,他与新婚的妻子正游历此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他们命运的轨迹。冰天雪地的战场,两军对垒,旌旗烈烈,尸横遍野。他看到本朝的军队在人多势众敌军的轮翻攻击下,处于即将奔溃的守势。一个少年将领几进几出,顽强地阻击敌军连环般的冲击,维系着即将奔溃的战局。少年将领终于不支,他出手,年轻时他遍访高人,学得一身好箭术和彪悍的身手。这一箭结束了敌军主将的性命。扭转了一场战局,主导了一场命运。敌军潮水般退去,他侧身杀进战场,掩护着少年将领且战且退。万军乱马中,他看到身后的妻子马失前蹄,被乱军挟持而去。
血色的残阳和梅花的影子迅速融入女人绝望的双眸。在战场上,他最后看到她时,便是这样。然后他想起与她约定游玩的汴梁。拉勾与许愿,相视的笑。少年将领的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汴梁城如今已在他的脚下。他勒紧了缰绳。奔跑的马与人。
三、
拳状紧握的营盘,帐篷像五指拔节强势的发力,依托着山势,错落有致,圆融无碍地分布在战机的要点。大漠风沙烈,鹅毛般的雪片漫无边际地飘洒。隐约可以看见敌方阵营星星点点的灯火。
狂风呼啸地拍打着地面,卷起千堆雪。已方大帐,一少年将领轻轻叩击帐篷。灯火下依稀可见少年沧桑俊朗的脸。进来,帐内传来沉鸷的声音。
少年将领环顾帐内,一烛清寒,剪辑着孤松般的身影。一人正专注着眼前案上战场地势分布图。一阵风从虚掩的门刮进,吹地烛火“毕毕剥剥”的闪现,少年将领轻手轻脚掩上了门。那人蓦然抬起头,灯下一张沉毅的脸,仿佛沾染岁月的风霜,又干净地容不得一丝尘埃。
少年将领说,敌方兵力已重重增援,精锐主力已从都城援援而出,正星夜兼程,像我方逼来。如果两军兵力合围,我军危在旦夕。最可怕是那枝最精锐的生力军??????
布衣这个时辰按行程脚力推算,应该已在汴梁吧。
他有把握杀出重围,应该已在汴梁。父帅。
元帅一手护着烛火,小心翼翼地指着地势图标绘的密密麻麻,主、从有序的地名,说,我军现有各部兵力已占据战局要点,按交战经验分析,我方现在虽然总兵力以1:3处于弱势,但从战力与斗志而言,从对整个战局先机的把握和战略的部署上看,弹性很大,各战场将士绝对可以抵挡地住敌方增援的兵力。
元帅对着地图沉思有间,少年将领垂手而立,跟父帅征战多年来,他明白这个时候他应该保持沉默,因为父亲这时陷入了棘手的事情。
果然,元帅抬起了头,粗黑的浓眉在灯下模糊地像一只鸟张开的双翅。如果,敌方那枝最精锐的部队按时加入战场,那么势必打破目前战局的平衡,如果,无法奸灭这只部队,我军必成累卵之势,大势将去,整个战局无法控制??????反之亦然。
少年将领趋前一步,父帅想起了布衣?
嗯!想起了布衣与他那刚烈的妻子。如果没有他们,我们无法获得敌军兵力增援的部署。现在的汴梁,正是梅花开得热烈的时候。
帐外风沙愈发刮的猛烈,大漠与汴梁,两个空间,一样的不眠之夜。少年将领想起了那天残阳如血的战场,一个人以弯弓射箭的姿势杀向战场,那是他生平最险的一战。
四、
塞北大漠,缕缕炊烟勾勒了将士对家园与战争辩证而虚无的联想。风沙像刀子割过躯体,疼痛悄悄侵袭乡情。
校场上,将士列队喊杀声阵阵。元帅放松缰绳,任白马独自慢慢登上一座小丘,目光从铠甲鲜明,疲倦但英姿勃勃的士卒脸上掠过,他突然感到一阵温暖。这是他一直亲手带的兵,跟随南征北战多年忠心耿耿的兵。那些倒下的,沿沿不断补进的,一直活着的,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在他眼前一一浮现。然后看到远远对峙的敌军阵营,他的精锐各部像灵活的指头按住预计的敌军目标。最后,他看了看天,雪就从那个方向飘下来,整个世界就是雪了,虚空一如既往地容纳了一切。
而眼下对这场战争全局的战略部署是否太冒险了吗?他摇摇头,有些难得的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从儿子的转述中记住了一种弯腰拉弓坚决诀绝的姿势。他想布衣此刻就在他眺望的方向里。
三个月前,他率所部出征,与朝廷其余各部互为倚角,齐头并进,全力抵御敌军的大举进攻。由于朝廷的强大支持,战略部署的坚定,将士们的用心效力,战局势如破竹,他这支朝廷兵力最多,素质最强的部队已从平行推进的姿势凸显为一骑绝尘的突出形势。而就在战争关键的时机,配合朝廷各部由于遭到敌方重力打击,受到不同程度损失,除了小部分防守僵持,大部分已不敌撤退。这样一来,敌军从容腾出双手,从各战区抽调兵力,迅速集中对本部形成合围。在痛苦地进退抉择中,他作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全军推进,插入敌方心脏。眼下敌军呈环状孤军深入的军队重重包围,并切断归路。
孤军深入以来,由于敌方的封锁,已经一个多月未向后方通过音讯。但由于三军用力,这支遇勇越强的军队在面对数倍于已的敌军,毫不畏惧,并由劣而强,渐渐扳转了局势。可是如果,敌军最后一支生力军加入,我方无法掌握敌人的增援兵力部署,搬取本方救兵的话,那么??????
太冒险了吧!他想起出征前与军机处李大人的一次秉烛夜谈和秘室外幽幽的梅香。
深夜,汴梁城军机处,原客栈老者一袭清衫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堂厅挂在一副用苍劲狂草书写的对联:两言臣则师千古,百战兵威震一时。两联中间,一幅画,猛虎啸林,淡淡空白点缀着梅的怒放,牵引着虎的回头。
自从前方军队与朝廷失去音讯后,他已经在“此处下马饮三碗”客栈安插上自己人,一直关注从前方回来的客人,七天七夜了,他一直在那里守着。直到今夜??????
他吩咐道,幕僚,今夜如有人求见,无论何时都要通报。
是
他的思绪又回到三个月前与他最倚重大帅的一次密谈。从对这次战争整体推进的把握,到战役各个环节的推敲,到战情最不利时的应对之策。都一一设想到。眼下大军音信全无,最不利的局面已经形成。终于要到了动用这支王牌军的时候。在战争的初始阶段,在皇帝的密意授意下,委托他与大帅共同经营一支号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军队,甚至用来应对设想的国破之策,这支军队只有皇帝本人、他与大帅共同合意方能调动。可敌军的兵力部署呢?如何最有效地发挥它的作用呢?一拳挥出,便没有回头路。他想起大帅临出征前的笑。
三碗酒,仰俯俠士情,翻覆风云兵威烈。他沉思有倾,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地书写。风雨汴梁一骑一人,以梅怒放的姿势,渐渐逼近。呵!汴梁!老者神色忽然有一种隐隐的忧。
门外,一双骨节饱绽的手,正缓慢地向大门伸去。马仰天长嘶。
五、
塞外,镜头定格在一个月前改变布衣命运的战场,他的手向载着她的疾驰的奔马伸去,残阳照着绽凸骨节呈现出鲜血般的诡异。女人一只手遥遥地伸向越来越近的他,终于一条带血的绢帕晃晃悠悠地在空中浮荡,他与她只隔着这一方绢帕的距离,后来便是天涯了。退兵潮水般涌来,挟着她远去。大漠的天空,还是一轮残阳逼真地悬挂。
布衣后来便在少年将领的军营住了下来,在塞外的苦寒中,他一天天地沉默。日幕西山的时候,他习惯地站在营后的土丘上望着敌军旌旗隐隐的方向。
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一只手搭在他肩膀,布衣没有回头,问。
没有!我部派出的探子四方打听,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其实布衣心里明白,以他的身手,连日多方奔波刺探还是杳无音信。可见,这次??????他的心又一次抽搐般的痛。
不是还有汴梁呢?少年将领宽厚地安慰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全力而为。两只宽大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也想起汴梁的亲友,已经一个月没有后方的消息了,后方亦然。我方孤军深入,敌军重重增援,切断归路,反击与决战不可避免。布衣笑,不是还有我吗?
布衣的手缓缓地向铁门的铜环伸去,他觉得此刻他与这扇门的距离比一路千里的行程还要遥远。他的心忽然有隐隐下沉的感觉??????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不日后,据我方探子报:敌军有大规模作战的趋向,人马的调配、补充都在秘密快速地进行。
难道敌军有援兵增援,以求主动打破此际僵持的局面。少年将领陷入了沉思。对于布衣而言,这次敌军的异常行动也泄露出一个他一直渴望证实的消息。她还活着,已经送到敌方主帅部。她还活着,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欣喜;她美好俏丽的容颜霎时又浮上他的脑海,可是敌人为什么不杀了她,又把她送到主帅部,以她刚烈的性格,受到凌辱,难免??????布衣不敢再想下去,暗暗有了个决定。
哨马把敌方近来异常的军情沿沿不断地上报,综合种种情报分析,主帅终于作出一个大胆严密的推断:这一切异常的行动一定是为即将到来的最后决战做准备。可敌方为何有侍无恐,一反常态,主动挑起战端?
目前双方关键之举在于生力军增援的投入。而我方各部已牢牢牵制住敌军已经存在增援的兵力,如果敌方再派出一支生力军,我方将无力应付。事将何为?元帅把头转向身边的副将。
我军孤军挺进,深入敌区,已与后方失去联系,退路也已切断。虽经士卒英勇作战,形成此际僵持局面。但我军久在外,宜速战速决。敌方在本土作战,且人多势众,军力调配迅速,如果举全国兵力,重力一击,我军势将危矣。如今当务之急是刺探敌军增援兵力部署虚实,然后以矫健之士杀出重围,搬取救兵,在要害处伏击,事方可谐。副将把头转向布衣。
汴梁城,布衣宽大的手终于搭上军机处李大人宅铁门冰凉的铜环。塞外的雪飘,妻子苍凉无助的笑。
六、
遥远的汴梁,风沙塞北寒,冰凉的兵刃挑起雪的寂静,纷纷扬扬洒成千年笑谈。芳雪落天际,伶人歌楚凄,自古红颜多哭泣,泪落须菩提。在新年最初声音清脆落下时,我猫在网上。没有雪花。我捕捉到这几个纯粹剔透歌词。黑暗中,我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生间,反报也。故三军之亲,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用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汴梁城,马蹄急剧敲打着大地。塞北,一个女子对着粗暴的风想起了梅的绽开。句子清脆地发出河面冰裂的声音,干净而意味深长。《孙子兵法?用间篇》缓缓地合上。
布衣见到无间的时候。他向她伸出的手苍白而冰冷。他像那年那月她喜欢的样子站着。站着。他潜伏入敌军阵营的时候,几经周折,在几次险些被抓之际,凭借矫捷的身手,终于成功接近看守无间的帐篷。浪费了无数个机会,在敌军士换防松懈的时候,他见到了放风的无间。
带我走吧!无间哭泣而坚决地说。两行清泪从她憔悴美丽的脸上流下,在塞北风沙中,她依然如布衣初见她时的楚楚可怜。
那个畜生要我顺从他,所以没有杀我,而一直逼我就范。无间的口气平淡而沙哑。
是主帅部那人吗?
是的,他的身份很特殊。
布衣长长地呼吸了一口塞北的空气,咸咸的杂着块状的颗粒向他口腔涌去。是一阵翻江到海的痛。
敌军似乎有大规模行动的动作,布衣的心口像有一把刀子一寸寸地移动。
嗯!为什么问这些?
布衣突然哭了,无间平静地听完男人的叙述。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该做的事吗?无间忽然也哭了。你知道从小到大都听你的,你明知道你提出的要求有理无理我无所不从。可你为什么要提出来。
??????
这是你们要的东西。我抄录了。在这,你拿去。
带我走吧,带我去一个遥远的干净的没有战争的地方。
布衣清晰地看到无间一双抓着衣襟颤动不已的手。他向她伸出一只沧桑有力的手。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哭。汴梁之约,染血的红梅傲放的绢帕。刀光剑影,奔驰的马。他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正像那天战场她被挟持的她最后伸向他的手,一方鄄帕的距离,后来便远去了。
不能。布衣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声音。两人携手纵然冲不出敌营,但死在一块也得偿夙愿。可是无间这一走,表面的平静将被打破,一切力量将被牵引着走向于已不利的局面。
黑暗中,布衣听到无间的最后一句话:我明白,是男人们的事,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会活着再见你一面,那时一切尘埃落定。
布衣身影在风雪中急剧地掠过,他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抓起迎面飘来的雪块,放到嘴里咀嚼,仿佛有牙床崩裂的声音,从嘴角渗透到心的冷。
我方阵营:少年将领忧伤地看着苍冷的长空,计算着布衣归来的时间。他看到手中孙子兵法在一阵风吹过,刷刷刷得停留在用间第十三篇上。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他记起父帅沉毅脸上的一抹悲哀,想起了布衣和他的女人。也许,我也老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七、
风雪慢慢卷蚀肃杀的营盘,有一刹那的冷静,然后是几匹马忽然仰首对着黑暗的夜空长嘶,整齐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后,大营又陷入亘古的平静。
布衣踩着厚厚的雪片,在进入大帅营帐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掀起了营帐。
十几根粗大的牛油烛明晃晃照亮大帐。他看到大帅作战案面正摊开着他从无间处取来的敌军生力军增援的方案部署。所有的目光齐唰唰朝向刚进来布衣的脸上。
??????
布衣走出营帐的时候,他恍惚听到从遥远时光中逼来的无间的笑声和少年时隐隐的龙荫虎啸声,然后他扎紧装束,最后看了眼风雪中的营盘,消失在夜色茫茫的天空下。
父帅,这是件极端机密,牵涉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你相信布衣吗?你相信他能把军情及时传送到朝廷李大人手上吗?
这是个慷慨激昂,燕赵悲歌之士,他的妻子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刚烈女子,在国家民族与男女私情中,他们作出了正确而痛苦的选择。
战局能按我们预设的路径进行吗?整个战争我军的行进是否太冒险了?
战争我们只能预料其之始,而不能料其终。在每一次战情推进,都会有预料不到的变化出现?我们无法预料。我们只能相信战争的终极真理:正义之战。正义之战天助、地助、自助。要从复杂翻覆无穷的形势之下,掌握敌我双方不断变化形势的军情,然后凌驾其上,以极端敏锐的感觉和清晰的分析做出判断。
父帅,这场战争进行到今天,如果没有布衣的出现,如果没有无间的被俘虏,我军就无法获得正确的军情,整个战争的推进不是背离我们的设想吗?
战争的终极性是永远存在的,我只能这样说,要有坚定如山的意志,等待它的出现。没有他们,也会有其他人出现。再说布衣他们最后不是出现了吗?
父帅,现在整个战争的局势可以说由布衣一人牵引,多可怕的战争?如果,我是说如果?
这个时候,布衣应该已经进入汴梁。如果,我也是说如果,呵!我想起蜀汉诸葛武侯七出祁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父帅,在你把军情应对之策托付布衣的时候,我看到你脸上掠过的隐忧?是不放心布衣的下意识反应吗?
只能这样了,此举一定,天动地抖,我也是无法控制。书信上我用了与李大人出征前约定的暗语,这是我最后的策略了。在某种程度讲我治兵只有决断力,而缺乏必杀力?汴梁的梅花这时节该开得艳了,那支最后的兵力该动了?
父亲
嗯!我想起三月前与李大人秉烛夜奕的情形,我们下出了一局 “无始劫”谱,梅花与剑的歌声!
八、
是初冬的夜晚,三个月前,军机处李大人宅院,那时雪还没有下,空气中有好闻的花香。我独自一人骑着马来到他家。我把马放在马厩里安静地吃草时,听到李大人宅院大门合拢的沉重声音。话题是从一盘进行中的棋局说起,李大人向我伸出一只湿润、柔腻的手,是文人通常样的手,我看了看夜色中我的马,它正低头盯着食物,然后坐下。
元帅这样平静开始他的叙述。
手谈已进入收官。当时盘面的局势是黑白子势均力敌,犬牙交错。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双方的胜负决定于一块劫挣棋的处理上。
当时我,或者李大人都已看出这个劫的玄奥和微妙。这块棋牵连双方,无论谁取的先机,发力,如皆以己子力先杀死己之棋,即深符兵家所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理,局势方能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当时我经过缜密的计算和通盘的判断已成功取得先机,落子前,想到这次出征,想到实际征战中,遇到这种情形,一个军队统帅如何处理时,我的眼前掠过部属一张张忠诚坚毅的脸时,我的手抖了一下,手中的子落在他处,李大人还是以他惯常的不动声色注视着这一切。他的手伸展白腻而湿润。
当时小小密室陷入压抑的沉寂。
良久,我听到李大人低沉的声音从寂静中响起。
大帅,如果把这棋局比做朝廷的局势,偏从政治的角度看这盘面,我这子落还是不落?
我与他私交多年,生平第一次听到李大人缓慢平静的讲话腔调中有这样一种可怕的力量。我保持了沉默。
少年将领问,后来李大人的子落了没有?
没有,李大人平静地唤来棋童记录下棋谱,结束了棋局。我们后来给这盘棋命名为“无始劫”。我还记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大帅,三军之司命,不当心慈手软,此助杀力不屑为,当由老夫效劳。
棋局之后我们对这次出征的情形进行了谋划。我现在想起皇上的英明,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军队交由他与我共同经营是知人之明。
我与他随后约定,如果战争局势莫明,他将全力筹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军队,将在“此处下马饮三碗”客栈,亲自等候我前线通报军情来的死士。唯死方散。
一个可怕值得尊敬的人。少年将领叹息地说。
父帅,兵法有云:用间,是人君,将帅之宝也!生间,反报也。
布衣和他的妻子在这个风云诡异的时代,成就了用间之微妙。而间之命运又如何?
李大人!布衣!无间!少年将领隐隐看见轻易不动容的父亲眼角慢慢溢出泪水??????
我在填满方块子的古籍上想象着一千年前汴梁城的繁华烟柳。如果是正午,阳光晒干了青石街面的雪痕。有马驴骡、抬轿的轿夫,提篮的小贩、扭扭捏捏的卖婆,天涯奔走的行旅,匆匆地从青石面上踏过,他们的笑容光辉而灿烂。
“此处下马饮三碗”客栈,传说中的人们在门前隐没,梅花独自绽开,骑着雪一样白杂着细点斑状的马“嗒嗒”敲打着历史遗留的一抹悲壮,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狗肉香。我站在厚重的汴梁城门等着一个人。他的手拧住了一扇门通着的历史。
九、
布衣进入李府的时候,无间的手正缓缓拂过冰凉的琴弦,她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一切都正常着,连笑容与苍茫。她白晰的双手在时而婉转,时而忧伤的曲调上像蝴蝶上下翻飞翩翩。昔日青梅竹马的时光浮上,布衣说千年庄周梦蝶,今日吾梦无间。无间即我梦中蝶,蝶心如我心。在漫漫的水声中,布衣微笑着走近。布衣!她凄凉的笑。我等着这一天后,便舞成你生命中永远的蝶。
君不闻曲相寄,天下皆幻灭矣。
一盘棋,疏落黑白子,动静隐显江湖险,看我妙局成争。大人,布衣一揖到地。
三碗酒,仰俯俠士情,翻覆风云兵威烈,请君拈花赏雪。壮士,老夫已久候多日。
李府,两盏手腕粗的红烛点亮深夜的寂静。李大人接过布衣递过的大帅书信。他微笑而不动声色。
如果一切是冥冥中设定的局吧,那么我们就省略那不必要的赘述??????
汴梁城外,一支精锐的部队正在开拔。夜已很深了,安歇的布衣仿佛听到汴梁城不时响起的马嘶声,大队人马踩过积雪的骚动,雪片拍打在布料沉闷的声响,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运转。或者还有梅在凌晨寂静的开放,和窃窃私语声。最后他想起在敌酋手中的无间,和与无间汴梁的明天。疼痛与疲倦逼真地俘虏了他。整个夜晚他睡地很沉,中间只起来喝过一壶不知谁放在他床前桌上的茶。
他在一阵剧烈的心绞痛中醒来,他看见李大人静静地在黑暗中看着他,偶尔兵刃相碰的声音撞击着沉寂。他只问了声:为什么?李大人的声音在黑暗中慢慢传来,在抵达其听觉时,他下意识复述了这句话:你叫什么?你明白了吗?俺是布衣,俺明白了,结局其实已注定。
他的声音渐渐地离他而去。感觉却异常清晰,他甚至可以触摸到李大人全身上下抑制不住的悲哀。他突然觉得他不会恨这个老人,只是觉得疲倦。
一路千里兼程的星光多像无间忧伤的眸子,汴梁城的雪花细细地飘多像无间的舞,梅花在幽幽开放像无间的自语。还有什么值得最后记起的,无间与汴梁、梅花的华美约定。实在想不起更多了,他寂寞地合上双眼。死而后已,终归是尘埃落定。
殷红的血从无间的指缝溢出,琴弦已断。布衣!从肉体到心灵的疼痛使无间软软地瘫在琴上。那时她刚弹到,我歌声与君兮,谁知明日是分离,台上望珍惜。他难道真的不会回来吗?我是否也该走了,他的笑,清澈、伤感而无力。像梅,像过去的美好定格。
塞外主帅帐。父帅,哨马侦报,敌军近日有骚乱的迹象,应是布衣的书信送到,我生力军已挺进作战!
布衣已矣?
为什么?
一身牵引天下局,一子阅尽天下运,孩儿,你想起那局“无始劫”之争吗?元帅拾起一枚落在他肩上的雪花,望着远远的同样风雪中的汴梁。
大帅,三军之司命,不当心慈手软,此助杀力不屑为,当由老夫效劳。父帅,是李大人这句话吗?
是的,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是最大的败笔也是最完美无缺的神来之笔。
速传令,集合,开拔,准备全力攻击。一定要救出无间。
李府:老者对着刚书写的还散发着墨香的对联:一盘棋,疏落黑白子,动静隐显江湖险,看我妙局成争;三碗酒,仰俯俠士情,翻覆风云兵威烈,请君拈花赏雪。陷入无边的伤感。雪正纷纷扬扬地飘着。
大人!
嗯!这是必然的结局。不是我多疑,为了国事安危,此举必用。
布衣不会是泄露风声的人。从他的间用到千里兼程的忠诚,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吗?
老者痛苦地看着长空,我相信了,又能怎样,圣上那边呢?关系重大啊,一点风声也走漏不得。为了万无一失,这是必然的选择。
此举当由老夫效劳。这是政治。嗯,他叫布衣。
雪没有停的迹象,马蹄从无始传来,消失在无终之去,或者就应该这样,是我们太伤感了。一个人的笑,浅浅的,连同汴梁的沉默,在历史与天空。那女子忽然哭泣了,连寂静也是虚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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