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商贸街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小学同学,因为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所以只能笑着面对她,而她开口就是:“这不是若(落)岚吗?这几年咋不见你怂回去转了?”我正惊讶间,她又给他们同来的几个娘们介绍说:“这是梅香同村的小学同学,额一个年级的。”“哦!”其他人眼瞪瞪的看着我直点头。我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象征性的招呼一下:“你们今天咋有空进城来?没吃饭的话,咱们找个地方我请你们吃饭”。“不用,不用,额们吃过了。快过年了,想出来买几件衣服。”一个大概有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客气的谢绝了。
“哎,若(落)岚,梅香离婚了,你得知道?你怂咋老不见变老先?”我的小学同学一惊一乍的发问。
“咋能不老吗,可能是不做粗活吧。梅香现在在哪儿?”我敷衍着。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班的,直到这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姓名。
“听说在咸阳,跟了个城乡结合(活)部的死了老婆的男人。其实外怂也蛮可怜的,贼种同辉不把外当人,跟他妈一起经常打骂梅香。梅香受不了就离家出走了。现在连娃都不准见。哎,嫂子,得是都离了五六年了?”她想取得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的认可。“可不是咋地,都毛六年了。”
听她们说起梅香的事情,我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小学同学她们后边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怎样离开的,我茫然的不记得了。只是匆匆的闷头往家赶,想向咸阳的一个同学证实一下,因为我们在小学是几个很要好的小姐妹。她还是梅香的表妹,梅香很有可能是奔着她而去的。
我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脑,给不在线的同学留了言。因为她家是做生意的,上网的时间有限,我们也不经常联系,只是说好了有什么不紧急的事情才留言。因为今天的元旦,估计她今晚可能上网,所以我仔细的向她 询问了梅香的事情。
梅香和我是从小很要好的姐妹之一,我家和她家只隔着三爷家(就是《童年趣事》里把小妹掉进红苕窖里的那家)。梅香从小就比我高比我壮实,她的脸色不是很白,但就是那种很健康的黑里透红的颜色,她的眼睛又黑又大,一头浓密的黑发,结成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子直达腰际。她长我一岁,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既泼辣又能干。因为那时的我像个病恹恹的秧苗苗,面黄肌瘦,头上稀疏的几根黄毛毛。可隔壁的三婆(曾经给小妹叫魂的)却经常拿梅香和我做比较,说梅香的脸型还不错,就是嘴大鼻子小,说什么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哭恓惶。说我圆盘大脸一对凤眼,说我的嘴像樱桃,肉皮细嫩,一脸福相。说我们是不同命运的两个女子娃。梅香的妈妈碍于她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敢怒而不敢言。可我却觉得三婆是在变着法的骂我,因为同村的大妈大嫂们都很喜欢梅香,十四五岁的年龄没有她不会干的活。给生产队拾麦子,如果我拾了十二斤,那梅香肯定是二十几斤。拾棉花也是如此。为此,我经常受到母亲的责骂:
“看你外贼摸样,一个女子娃,成天抱个破书看,吃饭挑三拣四的,一天到晚没精打彩的,养大能干啥?你看看人家梅香,在家能做饭,在地里干活顶个大人。长大了看谁要你?”骂完了还不忘记在我的脑门上戳一指头。我那时往往是脖子一缩,毕恭毕敬的站到那里听她老人家的教诲,心里只恨自己不争气,见了太阳就发晕。经常做梦都梦见自己长的和梅香一样高,辫子一样长,不论拾麦子还是拾棉花都赶上了她。可惜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而我一直就这样晕晕乎乎的边上学边得空劳动锻炼边在母亲的指导下学做女红之间还要偷偷的趴在被窝里看书......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也就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我们姐弟几人被父亲从农村接走。我和好友梅香从此失去了联系。
多年以后,我经过打听得知梅香嫁给了我的小学同桌——同辉。我想他们也是同学,小日子过的应该没问题。于是就决定去看他们,那时候我刚结婚,而梅香已经是两个小孩子的母亲,儿子五岁,女儿三岁。而她也已经知道了我要去看她的消息。我努力的想象我们见面的情景,肯定是激动的热泪盈眶,相互的长吁短叹。然而,我压根没想到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好额的球深里,额以为把你给死了,咋想得起回来看额?”她看起来已经苍老许多了。只是那黑而大的眼睛和那小鼻子大嘴巴没有明显的变化,倒是张嘴就是一串粗话让我很陌生,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她很文静,不多言,见人不笑不开口。要不是看她那一脸的激动和关切的表情,我还以咱不受欢迎哩。
“同辉和孩子呢?”接过我给小孩买的礼物,她回答说:“听说你要来,把怂给吓(哈)蹩(bie别)了。”这是方言,“别”发平声,也就是跑出去了。
“你咋这样说话哩?”我笑着问她。
“砸是凑人么(咱是粗人),咋能跟你城里人比。”她还是笑着。
“你看你外贼样子,咋变成这样了?怪话连篇,咱们小时候从不说这样的话啊。”我也笑着说。
“小时候咋们不说,大人却经常说呀。知道你爱吃南瓜包子,我早都把面起好了,菜也切好了,你先坐下(哈)歇一司(一会)。咋俩边篇额给咋边包包子。”她麻利的给我找来凳子放到厨房离案板不远的地方,要给我倒水喝,因为不渴,我就没让她倒水。
我从侧面看着梅香,那黑油油的两根大辫子如今被她结成了一根拖在身后,她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就做好了几大别子(我们那一带蒸馍用的用具,和笼不同的形状)。她替给了我一把扇子,要把包子放到太阳下面晒晒,说是这样蒸好的包子或者馒头又松又软。怕苍蝇落到包子上,让我给赶一下,她要烧火啦。
“梅香,你日子过的好不好?同辉是咱同学,你们知根知底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哈。”我见缝插针的问她。
“哎,一言难尽啊!别人看额俩都说差不多,可额俩莫有共同语言,总是嘈架(吵架)。他妈不敢见她儿子对额好点,稍微好点,就指(子)东骂西,你看这达,都是叫外吓(哈)种拿碗砸的。当时把狗日的吓美咧。”我看见她手指的地方,有一处淡淡的伤痕,心里不好受。
包子蒸在锅里气上来以后,梅香不再用风箱烧火了,她把一根大木棒和几块树根填进灶堂里让其自燃。腾出手来洗案板,收拾锅上和案板上的家具。一切收拾利落后,她到门外看了看又走了回来:
“外几个贼种不知道蹩到啊达起了(跑那去了),都到饭时(司)了,也不知道回来憋(吃)。是这,怂管,咋俩先吃。”
“不急,我还不饿,等他们回来一块吃吧。”我觉得自己好赖是个客人,再说这么多年才见梅香一面,也确实不饿,就没有先和她吃。
“同辉打孩子不?”我想知道出了学校的同辉是什么样的脾气。
“咋不打,狗日的狠的很,经常把我或者娃,打的在院子里撒蹩辘轳哩。”她平静的说道:“农村都是这贼式子,男人打娃打老婆不奇怪,不像你城里人讲文明。”听她说话的口气,我既心酸却又想笑,因为,我想像到她被打时那种一脸的惊恐和她在院子里飞快的跑的姿势。撒蹩辘轳,这词可能年龄大些的在农村生活过的人知道,那是过去没有自来水时,把空水桶用辘轳放到井下去的一种过程,技术熟练的人一只手放开,一只手轻轻搭在辘轳上,空桶就飞快的掉到井底下。用现在的科学说法,辘轳其实一种木质结构的土滑轮。我不知道现在在农村是否还可以看到这种用具。
“老同学,你来了,呵呵呵呵。”我正在回首往事的当中,同辉抱着小的,领着大的回来了。他不敢正视我,可能知道梅香给我说了他们之间的事情,很不好意思。
“明明知道若(落)岚今儿来,专门跑了,就说你不憋该知道娃饿不?”梅香好像我给她长了势一样在数落着同辉。
“你看你外泼妇样,额最烦你口没遮拦,老同学今儿在这,你看你骚情的样子,嗯。”同辉向梅香举起了手却没有落下去的意思,因为他正在不好意思的看着我笑哩。
“你俩咋这样啊?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就能开火,能教我两手不?”我笑着奚落这俩活宝。
吃过饭后,我们在一起拉了好长时间家常,我通过交谈也发现他们之间确实有问题,最关键的是,两人的性格不和,爱好不同。梅香喜欢和年龄大的人在一起,喜欢看秦腔听秦腔,喜欢顺嘴遛的粗话。而同辉却是喜欢看现代的歌舞,吃听流行音乐,最看不惯梅香那不修边幅的邋遢样。那时候我只是劝说他们要好好过日子,别为了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伤了夫妻情分。他们也嗯嗯呀呀表示赞同。我们又开了一会其他的玩笑,我决定告辞回家。
我谢绝了他们的一再挽留,告别后,同辉用自行车送我到车站。这一别又是好多年了,而今天却在这新年伊始听到这样的消息。可对于听惯了夫妻之间因为某种原因而劳燕分飞的故事的我来说,对离婚已经见惯不惊了,我不知道应该替他们高兴还是为他们这种结局而难过?
梅香,你如今过的好不好?我什么时候能再能看你?
2009年1月2日凌晨2:30
[陕西地方方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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