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风无色无味?临风视而不见,定是心灵缺乏蕴藏,想像力更是枯黄而揉皱的草稿纸。岂不闻关及风的词语连篇累牍,灿若繁星:风头,风骨,风色,风华,风光,风声,风势,风力,风味,风情,风韵,风流,风蚀,风化……它的身骨、形象、性格、情韵,在此显露无遗。每一个季节,人心和人情,随风而起,跟着流荡,搅动,推挤,集聚,散淡,调和,形体消长,色彩变幻,或鼓荡、或干瘪;或温润、或冷瘦;或明艳、或黯淡……看风使舵,随季节轮回,循环往复。故此,人心不能归于宁静,尤其不能宁静于它既感性又理性的色彩。就色彩而论,春天的风纷繁,举目凝视那迎风摇曳的万紫千红,便知它缤纷、斑斓。其余季节稍见单纯,夏日的风绿茵茵,秋天的风黄橙橙,冬日的风灰蒙蒙。
冬日此刻,冷风就为我布下一个灰色背景,并张牙舞爪,拼命吹刮我的脸,像刀剑,叫风刀,一阵阵劈刺。它别于平常的钢刀铁剑,刚猛、见血,只是软化的利刃,韧性,峻厉,麻木冷酷隔物刺杀,到血管、到神经、到心脏,同样撕裂般疼痛。
我的玄色皮鞋踢碰踩踏,架不住风刀,挡不住风势,枯燥乏力地触碰冬日的大地,失去往日咚咚的声响,没有节奏,没有力感,土砾和草木在脚底碎裂的声响被挤压出来,形同嘶哑绝望的呐喊。我心意踌躇,步伍彷徨,目力所及,万物皆成土褐色。我想起罗丹雕塑《欧米哀尔》,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在风月场上浮沉几十年,落个木乃伊般皱缩的体型:佝偻的脊背,干瘪的ru*房,皱纹纵横的肚皮,葡萄藤似的四肢。我想起八大山人笔下的秃鹰,毛羽残破,钩爪铁嘴,冷眼生寒,灰黑形神凝冻天地,一片荒凉。我想起鲁迅笔下闰土的手,粗糙干裂,形同松树皮。我想起罗中立笔下的《父亲》,脸上尽是劳苦,土地,沧桑,显得古老干枯,黝黑突兀。无论一个世界的明朗,一片土地的盛气,还是一个妇人的明艳,一介壮汉的精魂,都已随风而去。想着想着,心情褪色沉落,化入泥尘。
天,更阴更冷,冷得万物瑟瑟发抖,天空皱缩一团。明知天空背后有太阳的光,但风刀已经架住它的脖子,施赠大地与人类的那点恩惠,早已被强行掏空,它也不敢钻出天门鸣冤叫屈。大地因此迅速回归固有的状态,原始,荒凉,粗硬,瘦黑,冷寂;没有生物,没有色彩,没有灵魂,没有情感。
冷,硬,窒息。
冷风逍遥天地之间,心中只剩想望,想阳光,想温暖,想明天。这些想望尽管奢侈,却愿等待。等待是生存的最后希望,也是生命的最后动力。
这些想望不合时宜,还等待什么?
等待兰台之宫的雄风?据称昔日楚襄王与宋玉、景差游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而至,楚王迎风而立,衣襟飘飘,快然于心,倍感王者之乐,脱口而出:“快哉此风!我能与庶民相共此风,与民同乐?”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庶民怎能共之?”悲哉此言,自然雄风,上天免费所赐,竟不能为百姓所共!
等待赤壁之战的东风?据称三国群雄纷争,曹操举二十万之众,会猎于吴。周瑜意气风发,决意以少拒众,无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有诸葛孔明能得神助,借得东风,顷刻间樯橹灰飞烟灭,三国鼎足之势初成。何其快哉,孔明之东风,人生际遇之风!
…………
历史长风渐飘渐远,风息声止,悄然褪色。无论兰台雄风,还是赤壁东风,难为庶民所遇。庶民能遇者,总不免夹些悲凉,因为有一句口头禅:喝西北风。
冬日的风就具有为民共享的特点,其形狰狞,其声凄厉,其色惨淡,其情哀凄。它无须等待,不请自来,不期而至。此刻就挤压在我的周围,强烈刺激我,冷酷抽击我,让我感觉分明,分明到心无杂念,心存最后一抹意识:枯冷酷烈。脚步移动,再移动,意念才不至于冰冻。
瘦树,枯枝,败叶,断草,龟裂的土地……全是冷风侵凌的证据,它吸走它们的灵气,风干它们的魂魄,留下这无皮无肉、无血无气的物的骷髅。
冷风仍在狂野,四处流窜,绝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角落,竭力攫取大地残留的最后一个滋润的细胞,不遗余力地蹂躏、吹刮、烤干,直到对方皮破,气尽,色枯,魂散,才扬长而去,继续寻找新的目标。
冷风扛着刀剑肆无忌惮地走了,让枯寂暂时蹲踞守候营寨。万物不堪折磨,完全放弃求生的意志,木然,静止,再静止。我同情眼前的束束草叶,在风狂野时,我眼睁睁看它们挣扎,摇晃,直到力竭。此时一动不动,也许昏厥,也许气绝。
冷气直逼人心。它凌辱一切鲜活的生命,脱去万物艳装,每个角落的私密直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奈而麻木,早已失掉自羞的感觉,或者羞怯而死,成为尸体。如果世界还有力,那就是风的逞强、施威、暴虐。它恣意妄为,得意忘形之时,还不时放肆地冷笑。你听,在墙角,在罅隙,在枝间,在所有角落,有冷哼,有啸叫,这便是它的声音。这声音远去之后,便是死的沉寂。
如果还有别的声音,我发觉这声音也成了尸体。无需细细辨析,每一种声音都被强行脱去衣装,掠走魂魄,听来那么枯瘦,干瘪,瘦骨嶙峋,尽是粗陋、顽丑面影,尽管当初珠圆玉润,音韵流转。
我就这样踟蹰,巡视冬日的大地,思绪纠缠。突然看见一只褐色小鸟在天空飞窜,如同一块泥团从头顶扔过去,慌急慌忙。我猜想它比我站得高,预先看见了冷风,极力逃窜,但无处遁形。它飞翔的形迹如同拙笔在灰天上勾画一道不规则的弧线,牵住我的目光,一同跌进坡下小块菜圃。——此处竟然是一个别样的世界。
几根萝卜冲破泥土,拔地而起,昂然挺立,碧发玉身,袒胸露体,如幼婴,如佳丽,如壮士,正新浴出水,它们以大地为缸,泥土作水,视冷气为无物,何其从容,何等安详。它们从未感到冷风的凶险,就像鳄鱼群中的几匹河马,周身似乎杀机重重,实与性命毫不相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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