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子印象

——《漂泊》系列之四

现在，如果你手头有一张中国地图，请把目光定格在拉萨，以此为坐标向东南方向查找泽当，然后继续向东南方向搜索，就可以找到那个叫作隆子的地方了。那是一个边境县，与印度遥遥相望。当然，如果地图不够详尽，就省省费力气吧，即便是用上放大镜，你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县城距拉萨约200公里，海拔3980米。这是一个比较吃亏的高度。在西藏待过的人都知道，4000米是个界限，在此以上地区工作，可以增加一级工资，每年还能多加3个月的工龄。而我所在的地方，气候环境与4000米地带相差无几，却因为低了一个撑竿跳都可以逾越的20米而无法享受诸多“好处”。这让我有些忿忿然。好在我生性散漫，高原缺氧又严重磨损了我的记忆，愤懑的感觉没有存盘多久就被删除了。

隆子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居多。阳光明媚而充足，铺天盖地倾泻下来，灿烂着每个角落。这时候，我无法拒绝诱惑，经常不由自主地走出房间，戴一顶草帽，架一副墨镜，慵慵散散地坐卧在房前，呼吸呼吸清新透彻的空气，让阳光松弛一下筋骨和神经。隔壁的张丽老师，只要没课，就会烧一壶蒙古奶茶，过来陪我发呆。由于父母长期在西藏工作，她生在西藏、长在西藏，已经可以算是半个西藏人了。浮云无所事事地挂在空中，几条秃毛翻脱的老狗闲适地伏卧在旁边，扑棱一下耳朵，苍蝇哄然飞起，盘旋几圈，又缓缓落在它们鼻子上继续游戏。喂——我推一推张丽：记不记得动物园，在石洞旁边，成堆成群的猴子？这么好的天气，它们一定和咱俩一样，摊开四肢、眯着眼睛，满心欢喜地享受阳光呢。张丽笑得花枝乱颤，盖在脸上的杂志抖落下来：怎么，要不要我也像猴子一样，爬在你身上，翻翻你的绒毛，找一找虱子、跳蚤什么的，然后放到嘴里咯嘣咯嘣嚼了？……老狗听到笑声，吃力地睁开惺忪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我们。日子缓慢而悠长，弥漫着散淡、自在的气息。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或无趣的事情，或者干脆就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喝同一壶茶，想各自的心事。

有时候，大家会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一边晒太阳，一边兴高采烈地玩“拱猪”。我对玩一类的事情历来很少认真，出牌漫不经心，两眼还常常滴溜溜乱转，故意要关心关心别人手里的货色。打牌之前，我一般要先发告示：出错牌了，不许对我喊叫；不让贼眉鼠眼地偷窥，我就不玩！对我明目张胆的无赖，众人“气愤”之态不堪言状，往往揪下我的草帽当烟灰缸，还把我本来就曲卷的头发揉搓得更加散乱。当然，大家知道我不爱玩，只在确实凑不齐人手时才会喊我。我也乐得清闲，懒洋洋地沐浴着阳光，在众人的笑闹中，出神地凝望远处的雪峰，幻想山那边的美丽。

同内地一样，隆子的8月也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每天下午或黄昏，或大或小，或密或疏，雨总会如期而至，几乎从不爽约。时间都不长，二十来分钟就会雨过天晴。天气转变之快，不仅让人应接不暇，就连老天自己也常常乱了手脚。写到这里，眼前似乎又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太阳雨。晴空万里，突然有一片浮云掠过，细雨便在灿烂的阳光中挥洒起来。雨点翩翩降落，晶莹如玉、空澄剔透，一经阳光折射，变幻着五彩色波在空中颤动，如落英恣意缤纷，如荧光轻盈飘舞，万物仿佛也随之生动地婆娑起来，幻化成童话般的世界，让人遐思涌动，让人痴迷沉醉。“花落渐欲迷人眼”，我想，大概与这种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经过阳光长时间的烤灼，泥土松散如沙，雨滴溅落之处，纷扬起细微的尘埃，地面渐渐成了筛子底，星罗棋布地排列着无数的坑坑点点。细雨轻吻之下，雾气开始在原野中缠绵，一簇一簇，亲昵地拥在一起，柔柔的、静静的，无言中弥漫着道不尽的爱恋。树木活跃起来，枝叶快意地招摇，翠绿鲜亮而又质感细腻，璀璨热烈而又柔情款款。青草手牵着手，微醺于风的舞蹈之中，雨珠悄然滑落，如少女出浴，婀娜多姿，仪态万千，在清纯的空气中羞涩地张扬着青春的甘醇。

我喜欢在雨后散步，看一看周边的景物，听一听鸟雀的欢唱，闻一闻泥土的芬芳，一切都那么写意而又惬意。县城极小，常住居民只有几百人；两条百余米的街道呈丁字型延伸，沿街的主要景物，十几分钟就可以阅读一遍。然而我却不急，轻哼着不知传唱了几百年的藏族情歌，伸伸懒腰，晃晃身子，悠然信步，徜徉于边境小镇。道路并不泥泞，潮湿的土地柔软了脚步的铿锵，心情也慢慢润泽起来。在这种氛围中，追念壮怀激烈的理想，回忆风尘仆仆的旅程，想象与妻子分别时的温存，一切都恍若隔世，显得那么遥远、迷离甚至陌生。

但我知道，我正在接近并超越自己。散尽内心的喧嚣与骚动，让人生单纯而质感、明快而鲜活，曾是我只身漂泊的原初诱因，现在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境界，所以说正在接近自己。说超越自己，是因为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本质意义上的认知：迷茫浮躁也罢，安详平和也罢，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过程，在于过程中的高峰体验。任何价值都是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产生的。就像我踏上漂泊的旅途，根本意义不在于要到达哪里，而在于行进中的感觉，在于行进中的体验。这种感觉和体验，哪怕仅仅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只要心灵是丰富的，同样可以不断地体味生活、感悟人生，成为佛一般的圆满觉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