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悠悠谁慰藉(三)
——长生手记
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叹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题记
走在这条再也熟悉不过的马路上,回家,在这冰冷的冬天,分外的冷清,分外的孤独。空中的微风,吹到脸上,已有十分的寒意。
天色还是那么阴,路上看不到行人,偶尔穿过的,也不过是汽车,摩托车之类。路是新的了,却多少遗留了过去的残痕,飘散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些东西,也跟着浮到了眼前。也许是心情使然,这凄清的道路,笔直悠长,缥缈的尽头,也如通向过去。
的确,我又回到了过去那段岁月。那个时候,这条路,承载了自己多少的深情,又承载了自己多少的希望和等待呵!而那时的自己,又是何等的快乐,又是何等的幸福呵!
这一切,不为别的,全因为有她!可如今,依旧是这样的道路,路两旁,依旧是这样的杉木树,可她,却永远不会再走在这条路上了!
算来,她没有再走这条路,已有十年的时间了,确切地说,是她离世十年,永不再回!
十年,如同做梦一般,不过一忽的功夫。对我而言,她似还在,未曾离开,还在生活里,或者说,还在梦里。近来,也许是常回故乡的缘故,也许是越发孤独的可怜,她的到来,尤甚。
常常,在夜阑人静时,在一个人枯立窗口或歪靠床头的时候,她便会悄悄地走来,带我回到那曾经的过去。
她的人生,真是悲苦,命运跟她开了个无情的玩笑,她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五年的时候,便没了父亲,往后二十五年,她便撒手西去,遗下一女,约莫也是五岁的样子。
约莫五岁,也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家,离我的家,不过二里许的路,同上一个幼儿园,同上一个小学。对于那时,什么课,什么同学,什么老师,现在,已是毫不记得,只有几张残缺的老照片,在记忆的相册里还能翻到,但也已模糊发黄。其中的一张,便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桌上专注地不停摆弄着积木。
还是那个小女孩,怯生生地在黑板上慢慢地写着老师所教的第一个字,毛主[xi]的“毛”字。这一幕场景,早已经成为我人生珍藏的奢侈品了,或者说,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并随着岁月的流逝,愈见珍贵。那个时候,已是我们小学一年级了,同时,我也真正记住了她美丽的名字,英子。
那时的生活,早如离弦之箭,一去不返,空余在心空的,不过是几张几近忘却的脸,还有一些几近忘却的事。而无知岁月的往事,更是恍若隔世的幻影了。依稀觉得,当时我和她坐得很近,和旁的几个同学常在一起玩猜中指、猜谜语、叠纸船的游戏,有时也比谁写的字又快又好,比谁数学题做得快……。间或还能想起,有一次,老师组织大家去附近乡亲的田里捡麦穗,她捡的最多,在全班同学前,老师不仅表扬了她,还奖励了一支铅笔给她。
也不知从何时起,大家知道了她的身世,也知道,每天她都很早起来,自己烧早饭,吃完早饭,便上学,放学回家后,还帮着母亲烧饭,割草,喂猪。而我,那个时候,俨然一少爷,饭来张口,衣来身手,除了读书,剩下的,便是些和小伙伴们玩些打玻璃弹,捉蜜蜂,斗公鸡之类的事了。
或许是为了鼓励她,老师指定她做了全班的班长。而她也很争气,做了全班的头后,就如一个小大人了。课余,默默地擦黑板,扫地,收发作业本,班里、学校里要办什么活动,也总是由她挑头。唱歌跳舞,筹办联欢会,去看望老师等更是少不了她。
年岁的增长,我对她的印象,也渐清晰开来。在记忆里,那时的她的脸很白,常挂着微笑,两眼则很黑,清得见底,说话很轻,和风细雨,让人很爱听。
班长这个头衔,她一直持续到了小学毕业。然而,她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总在第一的成绩。我的成绩,则常在二三名的位置,紧跟着她。她的作文也写得好,常作为范文在班里阅读。
那时,教室后墙的黑板上,有唐诗宋词,时事新闻,数学思考题,谜语等等,原来这些,都是老师定期编辑的,四年级的时候,自然地,这个任务落到了她身上。现在已忘了是怎样的缘故,她拉我做了她的搭档。记得当时常用的资料,便是少年报、少年文艺,谜语大全一类的东西,每一次,都在放学后商量和抄写。多年后的今天,争论了什么、黑板上的内容,早已烟消云散,惟有日日沉淀下的默契、亲切,沉甸甸的,让现在的我想来,时而温暖,时而忧伤。
时光默默流淌,很快,初中了,我和她却不在一个班。其时,我并无所谓的思想,有的,只是孩子般的情绪。新的同学,新的伙伴,新的开始,生活被全部刷新了,而过去的一切,就如天上的浮云,转瞬飘逝。我和她,已很少见面,偶尔地,路上巧遇,也不过是低头匆匆而过。久了,好象,以前的一切就如没有发生,我和她仅仅只是认识而已。
倘若生活就此下去,则她可能已淡出记忆。然而,就在高中开学,我跨入新班刚坐下的一刻,却赫然发现,她正坐在教室右前方靠角落的一个位置上!
细端详去,其实她长得很好看——这在此前路上的几瞥中并未怎么觉得,她的双眼,她的皮肤,用“肤如凝脂,眼如点墨”来形容,并不为过,一件极普通的粉红色衣服,有幸被她穿在身上,便也生了十分的韵味。她的这道风景,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我所有的脑细胞由此全沉醉了,也忘了该怎么工作。不知怎地,自己的心跟着突突的直跳起来,手脚和身子也开始拘谨,开始局促,生怕摆放得不好,横遭她的暗笑。
她看上去若无其事,但脸却有些泛红了,原很沉静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慌乱,小腿则不时来回摆动着。同在一个教室里,气氛完全不同于路上的偶遇!老师的声音已是全无,只是感觉静,静到连她轻轻翻书的声音也能听到!
其时,男生和女生之间,早已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壁障,颇有些男女授受不亲,她的话本来就不多,对我,则更无说话的余地了。在旁人的眼里,我们不过是毫不相干的同学罢了,然而,常在相遇时,她便红了脸,迅即把头低了,逃也似的走过,而有时,却又凝神看来,全然不顾还有旁人。不但如此,在课堂上,她的眼睛,却似是有着万千的磁力,将我的目光生生拉吸过去。那水旺旺的瞳子里,又似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意义,让我怎么解读也不能尽,弥漫而出的光泽,则让我忘乎所以,耽于呼吸。
我先前似病非病的情绪,起伏着,已到了一种迷醉的状态,正如一首诗所说:“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她的一举一动,就象绣娘手里的绣针,而我的心,则就如那绣针上的丝线,随着那针来回穿梭,在心中绣着各样的图案,有欣喜,有甜美,有紧张,还有沮丧……。
接下来的日子,焦躁,不安,骚动也立刻跟来,并在浑身上下游动。曾经的点点滴滴,还有曾经的情谊,已全被勾起。“我要仗着这样的曾经,往前再跨一步,能够去牵一下她的手,去看一场电影,或是去逛一逛书店。”这样的冲动,这样的期待,在内心油然而生,并愈加强烈开来。
有的时候,生活不一定会按常理出牌,常会给人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不久后的两件事,正是这样的惊喜,并穿过岁月,成为我心中的永恒。
一件是关于日记本的。开学后,语文老师便要求我们写日记,半月一交。我的文字,和别人并无不同,不过写些生活琐事及文章读后感之类。每一次上交后下发,日记后也无非多一个老师红笔写的 “阅”字。然而,不久的一天,大约晚上的八九点,当我照例打开日记本想动笔时,却有四个红字——再接再励,跟在那“阅”字后头,直扑入眼来!那四个字,端庄大方,不同于那“阅”字,又似曾相识。不用费心地猜想,它们的主人便在头脑中定格了,是她——如今的语文课代表,过去的班长、黑板报的主办者。
一字值千金,何况,一共有四个字!在后来的日子,我曾无数次地端详过,也曾无数次地激动过,以致就如被直接地刻在脑子里一般了。但很可惜,这本有着特殊意义的日记本在后来却不知所踪了。
另外一件,是关于伞的。那是一把她在雨天常用的粉红色雨伞,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下午,在放学的时候,却悄然地挂在了教室里我的桌边上!是谁挂的?有没有别人知道?如今,已是永久的一个谜了。然而,我却看到了,伞的主人公——她,和其他一位同学合撑了把黑伞一起走进了雨幕,再也没有回来。
“她是关爱我的,她对我是有情谊的!”犹还记得,当初的一瞬,自己是如何的狂喜,又是如何地神经质地要喊出这样的话来。
渐渐地,我的生活,已并不全然地为着读书,每天急切地赶去学校,堂皇的理由,还是读书,可又有谁知道,自己内心的第一要务,却是为了一见美丽的她呢?
看书,也不再是嚼蜡了。书上的文字,早已失却了它们本来的内容,漂浮跳动起来,重新组合,到入眼来,便全成了关于她的内容。自然,老师的讲课也已成了老和尚繁琐的讲经, 事不关己了。
脚下的路,那个时候,曾经是朝阳一般的可亲,常常,我和她一前一后,相离几十米的距离,局促地往前移着,两旁的杉木树,不是现在的那样漠然,倒象是天天见面的老朋友,昂首挺胸,迎送着我的来去。田里的油菜花,金黄色的花,风一吹,摇曳起来,又如在朝着我挥手致意。教室,白云,农舍,则有了无限的诗情画意,并现出勃勃的生机来……
我缓缓前行着,冷风吹来,也全不在意,土黄色的书包,粉红的衣服,半红的瓜子脸,还有那专对自己说话的幽深的眼神,还在眼睛里同着眼泪打转,它们曾经是那样的无处不在,在这路上,在教室,在校园,在家里,还在梦里。
“跨出去!我一定要跨出去!”这念头一度是那样的坚决,但却如地火在地下运行一般在我心里奔突,熔岩却始终没有喷出,一切,依然按部就班。
没有片言只语,没有纸条,没有在日记里为她写上那么一两行字,更不用说花前月下的约会了。每当想起这第一次的春心萌动,我便有抽身去看她的冲动,仿佛她还活着,而平常,她又如的确也还活着一样,只是相距太远,暂不能够。想得多了,在空虚中她又似实在存在,和自己一起谈女人的势利,谈老板的白眼,也陪自己去买衣服,用她那纤细的双手为自己试穿衣服……。
一年后,她去了文科班,我则留在了理科班——不知道,这对于我们今后的人生,是幸运,还是不幸。
生活自有它的惯性,这次的分别,完全地与小学进初中不同。最初,依然是那久有的期待,久有的焦躁。目光,也依然锁定那张座位,却只是完全陌生的脸庞抢入眼来,自然只有失望。而她的灵魂却似烟雾,穿越门窗,在教室里,忽隐忽闪,撞到课堂上爆出的哄笑声,便又消失得什么也没有了。
教室里只有空虚了,终于,只剩零星的期待,或者说,零星的希望。希望在长长的路上,空阔的校园内,自己的漫步,能够得到她的一个眼神,即使只是背影,也可。但多半,也只是失望。偶尔扫到她的影子,也只如夏日的阵风,来了,又走了,并不消停片刻。却有一次,那是在食堂口,冷不防地她闪了出来,那眼里的神光,分外的有力,分外的恳切,只一瞬息,便在我的心中长驻了,并在以后,就如暗室里的一盏孤灯,给我长久寂寞的生活,一丝光亮,一丝活气。
读书的岁月,也慢慢到了硝烟弥漫的程度。一天到晚地读书,成了我全部的生活。也因此,我对她的挂念,从最初日日的巨浪滔天,至不时的波涛汹涌,再到微微的涟漪。梦已渐少,她也很少入梦,仅有的几次,也只如脑中的怪念头,一闪便就不再出来。
“虽然,她的成绩一直地好,但她的日子,肯定也是枯燥的,无味的。而且,她肯定也会有想自己的时候!”这样微末的念想,有时便在这微微的涟漪中冒出来,并捎带着一些渺茫的寄托,盼着她就是东方的那片朝霞,去了,还会再来。
她在我心底再度强烈地泛起,已是高考前夕的事了。该填志愿了,必须真正认真地设想自己未来的前途了。想到自己,便自然地也想着她今后的去向了。
“该读什么专业?该去什么地方读书呢?她又会去哪里上学呢?”
那个时候的家乡,在我眼里,正如鲁迅先生《故乡》里所说,“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平常,我是极厌烦了的,但,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去外地一个陌生的地方读书,却也生出十分的不舍出来。而想到她也是要离开这样一个地方,今后,或许自己再也不能见着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再也不能见着那白嫩的皮肤还有那单薄的身影,我更是几乎要滴下泪来。
“我终于要失去她了!”
她的影子在眼前又晃荡得厉害了,而我的心则随之剧烈颠簸着,我的失眠症又犯了。
“我必须考上大学!”“可以和她填一个城市,在一个地方读书,”“来日方长,将来,她是可以寻觅的,可以写信,也可以登门拜访!”“以后可以到一个地方工作、生活!”
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设想了今后所有的可能,我的心却依然徘徊在她的世界里。满眼里,满心里,又全是她了!看到别人聚精会神,埋头苦读的样子,想到时间飞速地流逝,而自己却又如此的荒废,我就着急,随手拿起书来,脑袋却如灌了浆糊,一个字也装不进。课,也一样,收入耳的,也只是零星的片言只语。
“高考已迫在眉睫,不能这样下去,必须认真看书了!”我开始强制自己不去想自己和她的将来,把自己注意力全部放到书本上黑板上。然而,人真是奇怪,有些东西,越是控制着不去想,却越是会不听号令地跑到头脑中来。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掉进去了——她的世界。
恐惧,开始隐隐地向我袭来。
“无论如何,我必须考上大学!”这原本非常坚决的给自己下达的命令此时却显得无比的苍白无力。
“好好读书,不要在家里使一辈子锄头啊!”二舅不久前的话也接踵而来了,我的心也越发浮躁了。我觉得自己就象是骑在了一匹脱缰之马的身上,一路狂奔,无论怎样地努力,都不能驾驭它停下来。
我的身影愈加地单薄,眼圈也愈加地黑了。可怜的母亲还以为我是读书辛苦所致,给我又是煲汤,又是买补品,这就使我周身更如针刺一般的疼。
“这样的状态,怎么高考呢?一定要静下心来,准备高考!”
“不以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难道我就这样完了么,我的梦想,我的希望,还有我的人生!我就是一个吸毒者
没有意志,没有希望,只有沉沦,徒具一副躯壳而已!我辜负了她的期待!也辜负了父母的厚望!”
无数次地,这样绝望地地哀叹,无助地捶头,踱步。高考的逼近,使得惊惶、痛苦日甚一日!“难道自己就是冬日的雪花么?飘浮半空,随风东西,最后便是无可奈何地落地,归于消融?”
梦魇一般的高考终于过去,说也奇怪,我的情绪也跟着解脱了。后来出来的成绩,则只有失望,而我今后的人生,大半也由此定了。
很巧,高考完后的次日上午,我便碰到了她,而这竟也是我和她最后一次的见面。那是在中学的门口,哥陪我去学校拿东西时偶然遇上的。因为认识,哥就探问道:“考得怎么样?”
“不好!”她只是浅浅地一笑,便恢复了原有的沉静,但眉宇间已有淡淡的几分阴郁了,而她那黑亮的眼睛,却分明对着我,直射过来。这眼神和上次绝然不同,在我看来,含着万千的哀怨,万千的迷茫。我有些张惶,也有些酸楚,畏畏缩缩地将眼光迎了上去,却感觉自己就如亏欠了她什么一样,嘴唇无力地动了下,便习惯性地低了头。
对于她说的考得不好,我并不相信,只是疑心她是谦虚。可是,她后来出来的分数,确如她所说,不好,只是勉强上了大专线。
“她的成绩,不是一向很好的么?临考前,她的英文还被做为范文在各个班级传阅,为什么啊?老天真是不公啊!”我至今弄不懂,高考她为何考得那么差。
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敢想。想去她家去看她,那更是不敢了。稍后的一个月,默默地,我一个人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看到了她的名字,还有她要去的学校——附近城市的一所师专。
而我,则带着压抑、失意、孤独,去了外地的一所普通大学。第一次出远门,家在头脑里才有了真正的概念。而对她的思念,依旧是藕断丝连。每每,粉红色的衣服,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管谁的,撞入眼来,也便撞开了对她的记忆大门。若是哪个女生稍加热情,和我搭上那么一两句,我的心都便要扑腾半天,而对她的思念,却也跟着绵延不绝而来。
大约一个月后的国庆前夕,一张没有署名的明信片便邮到了我手里,其上单单只有国庆快乐四个字。看到上面早就烂熟于心字迹的一瞬,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开始跳跃起来。啊,是她!仿佛降临了一件极大的喜事,我从宿舍径奔操场而去,连跑了几圈,才稍趋平静下来。
回来后,我便立刻拿起信纸写了起来,并迫不及待地寄了出去。上面的内容,虽则寥寥数语,却也颇费斟酌,看似平常的话,内里却隐着自己的深情缱绻,临末的一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添上时更是犹豫良久。
自此,在舍友们的羡慕中,我和她开始了两年多的鸿雁传书。我的思维肆意奔驰,笔下自然有着写不完的文字。信上的内容,有生活琐事,也有海侃山聊,但大半已忘,只有零星的可以追忆。信真正成了信使,连结着我和她,也使得生活别样的生动开来。
或许是单纯,或许是心照不宣,我和她,相互之间,虽也说了些当初不敢说的话,但却从未直接倒出爱啊情啊的话来。然而,往往,我的信刚刚寄出,她的回信便毫不耽搁地跟了来,若是迟来个一天半日,我的心便立时沮丧了,一会猜测怕她有事,一会又怨恨她的狠心。而她的文字,有着快乐,却也充斥着敏感,常会由于我无意的一句话或一个玩笑而生气,又因我的道歉和解释而转怒为喜。
我的学校,不远处便是长江,长长的江堤上,一条松软的草路直铺上面,江堤下,则是奔流不息的的江水,四野里,是无边的空阔。我很喜欢那条草路,走在上面,就象走在家乡的路上。我平时常去那,有时踱踱步,有时看看江水,有时躺着或趴着,摸出她的来信,细细品读,想想她,想想自己,自个儿便忽儿掉起泪来,又忽儿微笑起来……
终于,生活,也几乎只有信了,读书,反倒成了业余的副业,临到期末,她的一门课挂了红,我的好多课,也只勉强过关。那个时候,学生的要务,便是读书,只有读书,才是正道,这样的观念,于我,还是根深蒂固。到了大二末,成绩愈差,有门课也弄到了补考。而大三开始,明显感到,专业课比之前又繁重多了,联想到宣传栏里学生退学的布告,恐慌,在我的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和蔓延了,父母的叮嘱,又让我感觉如犯了重罪一样。
生活简直就是轮回!我又想起了高考前夕那段无助的岁月。矛盾,彷徨,挣扎,煎熬又开始了!“难道自己又要滑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了么?难道红颜真的就是祸水么?难道学业和与她的交往就不能兼顾么?废物,真是废物!”我恨自己的偏执,痴迷,还有那脆弱的神经,每天就如一具尸走肉,混沌地生活着。
她的信,也成了烫手的山芋,不知道该怎么回才好,次数也从隔三叉五到半个月才回信,到最后则近一月才回。几个寒暑假我们都没有碰头,她的两次提议,都被我拒绝了,虽然家就近在咫尺,虽然潜意识里依然是火一般的热情。
而她对我的以读书为重的念头,根本不以为然,她的不快,她的忧郁,已是非常明显的了,字里行间,弥漫着质疑,困惑,忧虑,而信也没有先前那般的勤了。
裂痕开始一天天地扩大生长,终于有一天,到了无法弥补和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天的一切,是那样的清晰。记得傍晚时分,下课后,我便又习惯地去了江边。慢慢地在草路上荡着,最后,在江堤上趴了下来,望着长江,一动不动,只是发呆。
江水,滔滔而来,滔滔而去,过去、现在、将来,她和自己,还有读书,万千的思绪全部奔涌而来,全身的血液,也似奔涌了起来,想到自己苦楚的境地,不觉脱口而出:“一江春水向东流!向东!向东!还是向东!别了,英子!我的选择,也如这个向东,是无奈的,被迫的!”
还记得,当时我的心咯登了一下,犹如得了灵感一般,飞奔回校,到了宿舍,便含着泪,摊开纸,写道:“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照直说,这样下去,我要被毁了,我要好好读书,不能耽误你,如果为了结婚,才可以……”
匆忙写就后,我便急急地找到校园里的邮筒,寄了。可刚一投出,立时便后悔了。“教我如何不想她?教我如何舍得她呢?她的眼,她的字,她的好,她的一切?”无奈地看了几眼邮筒,嗟叹着晃了几步,我便回宿舍钻进了被窝。“她大的反应要来了!”我预想着,“可能大骂,也可能哭泣罢……”。果然,仅三四天后,便收到了她的贺卡。
“我知道了,珍惜!”只有这冷冷的六个字,简洁而又余味深长,这也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文字。这样的平静,这样的干脆,是我始料不及。我的心痛了,难道长久的相守,就此散了么?难道就此,她便振翅而飞,要飞出自己的世界了么?痛定思痛过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写了封长信去,写了一路走来的日日夜夜,写了自己孩童般的幼稚,乞她不要不理自己……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回音了。几天后,我的心开始剧烈颤抖,原先盈实的心房,已全空虚,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是多么地重要,自己是不可以没有她的,偏偏,却又是自己亲手将她打发了!我还知道,按她的个性,她也永不再回了,就象那放手的风筝,越飞越远……
那一天,我就象发疯了一样,来到到熟悉的江堤,在那熟悉的草路上,一边抹泪,一边走路。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天黯黑下来,跑回学校,还是那样地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直至困倦,回床睡觉。
还记得,那天走到深夜两三点,一会儿哭,一会儿唱,念叨最多的,则是郁达夫的“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
“蠢,蠢,蠢啊!”想着当时的情景,我开始一遍遍地骂自己,“读书,读书,你读到了什么?现在又派了什么用场!”
“英子,是我对不起你!”我的泪水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对!珍惜!无论如何,过去,共同的过去,是值得珍惜的!”
我揉碎的心,在时间的作用下,一段时间后,便愈合了,但只要想起,依然苦涩。而在此后很久,她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再度得到她的消息,已是毕业一年。在寒假的同学聚会上,听说跟她的男朋友同学去了苏北,在一个学校教书。还有传言,说在学校她的成绩非常之好,但为了考虑男友的自尊,总是故意考得略低一点云云。
虽然,这样的结果多少在意料之中,但刚入耳来,我的内心还是如地震了一般全乱了套,只盼着这聚会早点结束,去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将满腹的苦水全部吐出。
想到这,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也禁不住轻轻地哼唱开来:“……仿佛是你纤细的手,将我的一生牵动,习惯在夜里点一盏灯,等待那一生的牵动,等待那一生未尽的缘分……”
唱着唱着,我却又苦笑起来:“一生未尽的缘分?天涯何处无芳草?天涯何处有芳草?呵呵!”
稍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似乎将她忘却了。但每次回老家,总有村上的梅菊——她母亲的同事,将她的消息传来。我基本清楚了她大抵的情况——她很快有了女儿,并和她丈夫一起回了江南老家工作,她的母亲,也指望着女儿家可以经常串串了。
再后来,大约过了四五年,便有她极坏的消息传来,她得了白血病。当时我正好失业赋闲在家,在村口转悠时,正碰着几个女人闲聊。梅菊正一脸认真地说着“许黄村吕秀的女儿得了白血病,怕是不行了,年纪轻轻的,唉唉……”然而便是众人的七嘴八十,“太可惜了,唉!”“真的?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原本不是好好的么?她不是和她的丈夫一起教书,好好的么?难道这便是那个曾让自己夜夜魂萦梦绕的女孩的最后结局么?
当时的我,傻了,感觉也从未有如此的沉重,急急地往回赶,便往床上一倒,用被子蒙着脸,希望忘却这个不幸的消息,却全然无用,她的过去,依然象电影里的镜头,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
“如果我能够在填志愿的时候约她出来一谈,如果我能够在寒暑假去拜访她的话,如果我能够将书信进行到底——而我,却偏偏将此毁了,也许,她的人生轨迹就改变了,也许,就不是这样了……”
“懦夫!懦夫!懦夫!”
我努力地咀嚼着梅菊说的话——她在医院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为她花了不少的钱,欠了很多的债,亲友们只是顾着叹息,却并未帮什么忙。倒是她,想得很开,反过来劝慰大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临去的时候,她久久地拉着她女儿的手,不愿撒去,而她那泪早已哭干的母亲,还有她那据说待她很好的丈夫,只能无助地在旁呆呆地看她。
“她在医院里的脸一定是惨白得毫无血色了!唉,那段最后的艰难日子,她是怎样地度过的呢?”
“我应该去医院看她,说尽自己的悔恨,说尽对她的辜负,……,给她以慰藉,……,在她的床头放一沓钱!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呢?你这个懦夫!”
“才三十岁呵!生命就如此死灭了!今后还有谁,能长久地记得你曾来过?”
我的头脑飞速地旋转着,在被子里,开眼闭眼,全是黑暗,那一刻,真正地体会了一回人生如梦,而梦幻过后,便是虚空。
死者长已矣,但生者还得继续生活。如今,她女儿已读初中了,而她的丈夫也已再婚生子,据说,新娶的女人待她女儿不错。
……
我的鼻子终于又有些酸了,灰白的长路上,远远地,她纤纤的身影仿佛橐橐而来,一步一步地,愈来愈清了,久违的面容也已浮出,倏地,却又渺茫不见踪影。嘴里,也低低地喊了出来:“英子,英子,你这一生好可怜呵!”
“如今的温柔乡,还会有这样的真么?还会有这样真的情么?而我,去那世界,还该有这样的纯么?”想着近年来在红粉世界里惨淡的行走,还有冰冷的现实,心中是那样的愤懑,那样的茫然。
我停了下来,点了根烟,开始打量起这个世界,还是那样司空见惯的人群、汽车、楼房,却忽而变得完全陌生起来。四周只有可怕的寂静和可怕的空虚。冷风继续吹,我感到周身的寒冷,连带着,我的心也有些冷了。前方,一群放工的农民正远远地走来,长长的一条,白的安全帽,长的扁担,灰黑的的衣服,还有鬼哭一般的歌声,隐隐约约,就如是她的送葬队伍,终于,我哭出了声来,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着长在苍穹里的她,吐出了多年重负在心头的话来:
“这诺大的世界,又有谁会来怜我,疼我?而那一生未尽的缘分呵,我又该和谁来续?……”
2008年12月30日
作者按:此文纯属虚构,请朋友们不要妄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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