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戏。
如果我把这样的言论投放到熟人的圈子里去,他们一定会狂晕。为了他们的健康,也为了自己的健康,我只好找个没有熟人的地方说一说。
小时候喜欢看漂亮的脸蛋,花旦和小生是百看不厌的;再大一点喜欢听他们的唱腔,绵长摇曳,心肠可以打十八个结;再老一点喜欢念那些台词,唱起来的台词,比喻成堆,起兴纷纭,对仗绝妙,经典的诗词到处可闻;现在喜欢看戏台下的老人,这些戏往往是他们早已熟谙至极的东西,他们完全可以跟着台上的来一段精彩的演唱,如果哪一个老人不懂,我是他们最好的解说员。
朋友们说我神经病,要把我送到二院(精神病医院)去。想想也有道理,你瞧,那么熙攘的一堆白发或者黑白相间的老人堆里,出现一个穿红着绿的四十不到的女人在津津有味地看戏,真是有点不正常。有朋友建议,那种场合别去,人家会说闲话,说有恋老情结,说提早衰老生活消极没有追求等等等等,真的喜欢看戏就呆在电视机前看,不会丢人现眼,又能饱足眼福。我试过,发现这方法不行,电视机前看戏,虽然字幕清晰,人物美丽,可是没有了悬念,没有了我咀嚼演员嘴里吐出的那些极不正规的语言时的费劲,没有了半敞亮的后台上那些长号横笛钹啊萧啊锣啊鼓啊的现场表演,我竟是索然寡味,甚至嫌弃拖音拖调的唱腔而昏昏欲睡。可是,一旦听到哪个村庄有戏了,我的神经就兴奋起来,虽然不可能放下一切事务赶去看上一场哪怕半场,头脑里却已经无比向往了。
真是有毛病!连我丈夫都这样给我下断语。我也觉得自己不太正常,今日非得好好治疗一番,不然,不仅面临遭到丈夫解雇的可能,也将面临被不断长大的孩子歧视的危险。
听一个大人物分析,人类的所作所为与童年经历最有关系,我便从童年来找病源。我家是个信奉基督耶稣的家庭,禁令很多,有三条是非常严厉的。一,不吃猪血;二,不放鞭炮;三,不看戏。血和上帝被钉十字架有关系,吃猪血就是吃上帝,我们不敢违抗父母的命令。至于鞭炮和上帝有什么关系,我至今也没有想出个理来。看戏,主要是戏的渊薮是木偶,而木偶是上帝最要抨击的对象,是仇家,我们绝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第一第二条禁令我都能忍受,第三条对于一个有着极端热爱生活的小小心灵来说充满了诱惑,实在无法抗拒。我偷偷地跑出家门去看戏,被父母知道拉回来。又偷偷地出去看戏,又被训斥一通。当母亲教训我的时候,我还振振有词的:“我只看人物,当那些佛像出来的时候,当他们点燃香火祈祷佛主的时候,当蜡烛燃烧鞭炮炸响双手合十跪拜的时候,我都是闭着眼睛的。”母亲又一顿责骂:“有罪啊,你将来进不得天堂的。”我不知道天堂怎样,此时此刻做戏的那个舞台就是我的天堂。母亲见我还是不悔改,会用蔑条抽我小腿肚。在疼痛里我改正了一时,可是等父母亲不注意了我又奔向那个理想之地。我的行为果然遭到上帝的报应:因为看了《闹花台》时的那个白面傀儡,我生病了——这是母亲的说法,谁知道我的病是怎样惹起来的?母亲说是上帝的惩罚,我还有什么办法。母亲用她的土方法——在我疼痛的部位狠狠地抓几把,把里面的邪气抓到外面来,总算好了。在我的童年时代,村里经常有戏看的,我们村里甚至还有一个戏班子,这下我更倒霉了!我每天一放学就跑到戏班子练戏的场院里去,躲在柱子边桌子底下杂物堆旁看,因为有同学会向我母亲告密,我只能看上一小段时间就得飞奔回家,割猪草或者捡柴。这样的光景也不长,母亲很气,她把我二哥身体不好的所有原因都归结到我这个行为上。全家四个兄弟姐妹,似乎惟独我喜欢看戏,二哥身体极不好,从上帝那一边看来,自然肯定是我大逆不道了。于是,为了二哥的健康,我终于憋在家里了。身憋在家这个壳里,心却飞到咿咿呀呀的乐曲声中去了。后来,我发明了一套玩法,在自己寂寞的心灵里编着一出出戏曲来陶醉自己。
我想,如果我的看戏愿望不被压制,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癖好。很多人不是这样吗?比如爱情,父母横遭压制,那对小情侣更加相爱。如果父母不压制,这对小情侣估计很早就分手了。这叫弹簧定理吧。找到这个病源,还得探究为什么喜欢在吵吵闹闹的农村戏台边看戏。我又记起一个往事。
有一回我跑到二十里开外的一个农村里看戏,那时好像是16岁吧,我身边有一个老人,对戏曲很精通。他看我一个小姑娘也如此热爱戏曲,很开心,不停地向我介绍着剧情的发展和戏剧知识。我听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也非常有味,觉得戏曲之中竟然有着这么多的奥秘,真是神奇。神奇的东西总是让人无限向往的,后来看戏,就常常用这个老人教给我的知识去解读戏剧,发现自己很快就把戏给看懂了。而身旁的人往往还在懵懂之间,于是我就卖弄那点知识,从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在家里是根本体会不到的,父母经常骂我“废物”。这种满足感在学校里也从来不曾体验到过,老师动不动就骂我“猪”。现在在工作岗位上了,也做着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但没有一个领导会对我说“你啊,真聪明”。想想看,在一帮热切看戏的人群之中,我耐心地帮他们分析剧情,让他们看得极其满足,即使他们不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我,我都能够因为他们的快乐而无限快乐了!而如果我坐在电视机前,身旁又往往是催着我换台的大小混世魔王,我还能感受到幸福的滋味吗?所以,到农村看戏,就等于我去普及戏曲知识,为繁荣戏曲事业做无私的服务了。
这样一分析,我好像毛病不大,不存在治疗的需要。童年被压抑的东西仅是看戏,属于文化之流,在成年之后我尽力补过这种缺憾,反而使我的人生丰富多彩起来,应该算是好事。何况还能给农村那些缺少年轻人注目的老人带去一点尊重和理解的温暖,更应该算是功臣了。如果我被压抑的是食物,到了成年时期来拼命补偿,那我的肚子就可怕的肥大,殃及健康了。殃及健康,我的丈夫就有休我之心,我的孩子就有以我为耻之意,我的命运岂不可悲?如果我被压抑的是金钱的欲望,说不定我现在就是盗窃犯,等待着牢狱之灾的降临。如果我缺少的是爱,并且在我年轻的谈恋爱时代也没有享受到真爱,那么此刻我可能就不在丈夫的身边,我一定会去找那个我要爱的人来伤害丈夫伤害家庭。我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杞人忧天,人类这种灵长类动物,主宰欲十分强盛,又很希望自己人生完满,没有爱情的追求爱情,没有金钱的追求金钱,没有权力的追求权力,当其爱情、金钱、权力等等心里渴望的东西在年轻时代被现实或者自己的怯懦压制的时候,它们必将在将来的某个时刻以更强大的力量来骚扰自己的灵魂。品德修养良好的有幸把自己控制住了,或者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而大量的庸俗自私的灵魂像马走平川一样放纵着自己的行为,给亲人带来无法弥补的创伤,更给自己的一生抹上了灰暗的一笔。
我还真有点庆幸,被父母压抑的不是金钱,不是爱情,不是权力,而是戏曲这个相对来说是高雅平淡的东西,它让我活得自在,活得悠闲,活得富有情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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