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在这样的季节想起:你在天籁般的乐声中翩翩起舞,裙摆飞扬;你笑,在漫天的细雪中。
我说,我爱你。即使天地不在;四季消融;人鬼殊途……
于是,我的剑刺穿了你的胸膛,血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如同一朵朵娇艳怒放的睡莲……
(一)
我是一名剑客,一个师出无名的剑客。
我的剑从出生就一直陪伴我,生死不离。我隐居在与世隔绝的山谷深处,与我的阿婆相依为命。我的剑是我母亲的遗物,我的母亲背负着仇恨与屈辱自刎于这把剑下。抚养我的阿婆告诉我:我的母亲最大的遗恨就是不能亲手杀死他的仇人,我母亲的死也是被仇人所迫。于是,我生来就被赋予了复仇的使命。我练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亲手血刃我的仇人。
我的阿婆说她曾是我母亲的老侍女。她如此忠诚于我的母亲,她视我如同己出。她从我会走路起就叫我练剑,为的是让我早日成为一等一的剑客,为我的母亲报血海深仇。华山派,五岳派,峨嵋派,昆仑派……阿婆总是带来不同的剑系高手来教我,然后要我用他的剑法杀死他。日复一日,我的剑已在不知不觉中与我融为一体。
我的阿婆盘着银白的髻,平日里面相慈祥,并不像她叫我杀死我的老师时那样的冷酷无情。那些不练剑的时光,我常常用来幻想。幻想我那未曾见过的母亲定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吧。
我并不想杀死我的老师。但阿婆说:“你不杀他,那你的尸首就会横在这里。你已经超过了他,他的天下第一就岌岌可危。他们——并不是真心想要教你。”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被我杀死的第一个人。他是一个老者,鬓发苍白,双眼混浊。我的长剑穿过他的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深红的血渗出他的麻衣白袍。他看着我,终于倒下。他说:“你再不会……”
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一个世界。
群鸟飞过,叫声撕裂长空。
我的阿婆总是静静地看我舞剑,然后轻轻抚摸我的发。她说:终究还是会离开。她说话时微笑的面容带着些许惨淡的忧伤。
我看着阿婆的笑,想着永不离开。
但我想阿婆是对的,因为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复仇。我总有一天要去找到我的仇人,然后杀死他。那样的时候,我不能带着我的阿婆一起。
我的阿婆,她总是严厉地叫我握紧我的长剑,她说“向你母亲一样勇敢”。
我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学习、比试、杀人中成长为了一个冷静,高强的剑客。我想很快就可以去找我的仇人,用我的剑刺穿他的身体,让他的鲜血成为我母亲的祭品。
(二)
那是一个几近黄昏的夏日,我如往常从山上练剑归来。天气燥热得奇怪,树上的蝉不安的聒叫。我远远望见阿婆的茅屋没有升起袅袅炊烟,或许阿婆病了,老人家到了这种年纪身体总是会欠佳的。
想到这一年里阿婆再未像从前那样对我笑过,我有些许的担心。
我加快脚步向山下走去。在离茅屋十步的时候,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我下意识地握紧长剑。我看到我的阿婆站在门口,银发散落,萧风掠过,露出她桀骜冷峻的面庞。
我的心一下子跌进了深渊。四下寂静,我身后无人,难道……我心中隐隐猜出些什么。寒光自她的眼底闪过,她说:“朝颜,你已经是江湖第一,但要打败你的敌人,你必须是天下第一。”“我已经除了我的仇人再没有对手了”“不”我的阿婆嘴角扯起一丝微笑,令人不寒而栗。“还有一个人你必须打败——我。”阿婆背手而立,冷冷言道。
还不及我多虑,阿婆的双手已从背后抽出,双剑直刺向我。霎时,身为剑客所具备的,条件反射性自卫使我横挡一剑。两剑相持,我随即外旋剑柄,反身起跳至五步外。好险,阿婆刚才那一剑用了至少七成功力,若不是她未尽全力,我此时以命丧黄泉矣。
“还不出招,下一招我就不会提点你了。”阿婆双剑列阵,势要在三十招之内分出你死我活。“阿婆”“休说其他,今日我只是江湖剑客,你我之间再无瓜葛。”说话间,阿婆已双剑飞舞,一式龙凤呈祥直逼我印堂而来。我心下一冷。
我的手腕下力,暗酿真气一口。此时阿婆双剑已到额前,剑在手中不得不出。我双眼一闭,右脚轻点起跳,舞出十招为一式的“乱花渐欲迷人眼”直刺将去。顿时,姹紫嫣红,寂静无声。我横剑划掠落在阿婆身后。一缕长发掉在地上——是阿婆的。
阿婆刚才那一招是毙命的绝狠,容我半点犹豫就必死无疑。我的阿婆,她要杀了我。
阿婆顿了下身形,立扑在我的身后。我银白的剑锋流下细股血流,染红了微湿的泥土。我转身看到几片新鲜的树叶平静地坠下,落在不到阿婆五步的距离。没有风。
我的眼眶泛起潮湿。我抱起阿婆年迈佝偻的身躯,放在茅屋阿婆生前最爱的常春藤椅上。我此生最爱的唯一亲人却死在我的剑下。
“终究还是会离开”我的耳边响起阿婆忧郁的声音。终究会离开,竟不想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离开,原来是再不能回头。从此我的阿婆将与我阴阳相隔,永远不得相见……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误杀了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农人。我望着阿婆将他的尸体带走,忽然间很想看看阿婆埋放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地方,忽然间很想看看那些死去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悄悄地跟踪我的阿婆,在树林尽头出看到阿婆将农人的尸体抛下离开。我走过去发现那里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洞内阴风阵阵令人毛骨悚然。阳光些许射进,我顺着光亮望去,那里是成堆成堆的森森白骨。那些白骨孤单杂乱地堆积着,完全无从想象它们曾经鲜活的灵魂。农人的尸体静静地趴在一旁,有奇怪的鸟飞进来。它飞到农人的身上,黑亮神秘的眼睛诡异地直视着我。它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撕扯下农人的脸皮,血肉硬生生撕裂的声音刺穿我的鼓膜。我感到一阵恶心,我强忍着窒息的感觉狂奔下山。
那样恐惧,悲哀的感觉就像我十二岁那个夜晚感受到的惊悚。
现在,我的阿婆死了。我的阿婆也会如同所有死去的人一样,孤独地等待时间的腐蚀;也会悲哀地任野鸟啄食她的血肉,任白骨七零八落。原来生命不分贵贱,死神赐予我们的都是一样的公平。
我一下子不明白了我复仇的意义。
我不想看到我深爱的阿婆也经受这样的悲惨。我用火把点燃木屋,我环视这片空旷的森林,这里再不属于我。我十八年的人生将从这一刻起随着熊熊大火消失殆尽,不留任何痕迹。鲜血,刀剑,高手,决战,白骨,仇恨,亲情,一切都将没有来过。
我要开始真正的复仇,为了我失去的一切。
群鸟飞过,空中响彻着阵阵呜咽悲鸣。
(三)
冷月苍白,还尚未落下,东方已有晨曦渐起。天空中有微薄的光渗出,天地间轻雾袅袅,空气中隐约有种似明似幻的通透寒凉。
远处传来咿呀摇晃地脚步声,早起的农人已挑粪担而出。商街上,开早点茶果的铺子里睡眼惺忪的店小二匆匆系着衣衫开门出来;各处民宅也渐生炊烟;市场之中渐听到三三两两的叫卖之声。此时月亮已经不得见了,太阳大半个身子裸露出来,明媚的阳光照着街市,一派繁忙景象。
紫惜国帝都新的一天已然开始。
驿馆对面西街头里的铁匠铺子已经开工,叮叮当当地敲打声一下比一下有力。该是时候取回我的东西了。我轻抖衣袖,转身下楼。
还未走至铺内,铁匠那机灵的小伙计就笑着招呼过来,“少侠,这么早就来取剑啊”说话间伙计从屋内取过一把长剑递到我面前道:“少侠,师傅昨日已按照您的要求将剑锋打磨锋利,现在这把剑可以称得上是削铁如泥呢。不过,少侠这剑用的时间可是不短吧?磨损的实在有些厉害,亏得我师父是这都内无人能及的铁匠,将这剑修复得跟新的一样”伙计提及铁匠面色显露出得意之情,言语间也尽显对师傅的吹嘘夸赞。我从怀中摸出银子给他,那伙计接过银子口中还在念叨“不过师父说少侠的剑是上好的玄铁打铸,用上一辈子也不回断的呢!”我略略点头“那替我谢过你师傅了”,我接过长剑转身向皇宫的方向走去。留下捧着银子的铁匠伙计,一边数着银子一边思量着:这位少侠面生得很,长的俊俏潇洒,脾气着实不好了些。
皇宫外面的广场上有一些人围在一起议论什么,我走过去远远观望到那里贴了皇榜告示,告示上写紫惜皇帝要招近身护卫,自认武功高强者皆可前来比试,比武胜出者将成为近身护卫,保皇帝安危。
我的右手紧握我的剑,我此时要做的事就是赢得比武。机会已经来了,我又怎么会将它放走。
比武的场地在皇城大殿前的广场,数十位高手各持兵器站立四周。我环顾四周:大多数比武者从身型,气息就能看出来武功底蕴不足,完全是二半吊子,不足为患。引起我注意的是在我身前左侧二十步处的一青衣少年,他右手持短剑,左手背于后,面色不惊。我低头看向他的脚下,布鞋白底平整磨损极少,看得出他轻功了得。如此坦然又身显轻盈,武功自是不凡。另外对面处也有一黑面男子,生得虎背熊腰,性格似乎有些急切鲁莽,此时正手持狼牙铁棒与周围人交谈。那狼牙棒是上好铜铁,约莫有百余斤重,普通人提起怕是已无力气做其他事了,那男子却如小孩子的玩具一样随意抓着,与人谈笑之声不时传入耳中。看来此男也并非等闲之辈。我略微观察之后,发现这场内能与我较量的也只有这二人而已。
随着钟鼓长笛的齐鸣,两排宫女太监打到而来。后面紧随着一顶黄纱挂幔的十六人抬轿,抬轿之后是二三十个锦衣卫士。只听得一声“紫惜帝驾到——”,场内顿时无声。一位中年长者从轿内而出,身着金边锦绣紫衣长袍,手持紫扇一把,折扇一开,上书:天霸。唰——场内之人齐齐跪拜“紫惜皇帝,雄霸天下,万寿无疆!”
“免礼”紫惜帝拂袖而坐,高声一喝:“比——武——开——始!”
随着“比武开始”的声音一落,场内一下子进入了混乱的打斗中。刀枪棍棒各种武器交砍碰撞,一时间剑花四起,尘土飞卷。什么仁侠义士,地痞恶霸,早就分不出有什么区别。只见那黑面男子飞快抡舞着狼牙棒,将近身之人一一抡飞至数百步开外,口中发出哇呀呀的惬意狂吼,得意之色尽现。场地左侧青衣少年正单脚后退飞起,右手短剑绕着细小的剑花抵挡着一支步步紧逼的长剑。表面看起来青衣少年略显劣势,但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那少年的右手腕几乎没有用力和大幅度的摆动。短剑的剑花一圈一圈的呈现出水流漩涡的形状,微弱的动作幅度加上少年身体的一直后退让人几乎看不出短剑正在一点点向进攻者的手腕移去,对手的及功心切加上一直显优势的进攻状态正中了他的下怀。看来被表面现象所迷惑的对手还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早已是别人的囊中之物。那急速的剑花简直可以称得上精致漂亮。
突然,我的右后方十步左右同时有三把剑呈倾斜一字状袭向我的右手腕,右肘和右肩处。此时我若是提剑上挡则最下方的第一剑会被我打飞,而手肘和肩膀处必会硬受两剑,损伤极大。若撤身右转随可避及右臂受伤,但会直面对剑,来人剑速很快,万一不及抵挡,三剑之中空=恐有一剑刺入正面要害,此招万万不可。三剑已到身后不足一步,我旁边忽有一人被不知何人打的败退过来,机会。我跳起身左转,右脚借力蹬在那人后肩背处,向后方飞起,飞起的同时右手的剑已经高高举起。三剑冲力太猛变招已经来不及了,此刻我呈俯瞰三剑的状态,我的长剑完全吻合三剑的一字型砍下,毫无犹豫。只一声,三剑皆落。
真正的剑客,决不容许一丝一毫的迟疑。懂得观察和利用机会,不急功近利,愿意等待时机,这样的人才能成为高手。
刚刚我的剑并未出鞘,只是连鞘劈下,持剑三人并无大碍,但以落荒而逃。回头望见刚刚一直进攻的男子此刻已被青衣少年轻轻松松的将剑击落,整个人还处在无法置信的错愕中——真正的剑客永远不会丢掉自己手中的剑,剑落就意味着被杀。
比武已近尾声,尘土落定,场内除了我和青衣少年外只剩下黑面男子一人毫发无伤。最后的对决马上就要开始,想要取胜看来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快,不过,我只能胜,也必须胜。
黑面男子早已迫不及待列开阵势,那青衣少年已将右手的短剑换至左手——原来他是左撇子。这二人显然都对我的存在十分介怀,就像事先商量过似的二人同时将攻击的目标定向我。
“既然如此,二位就一起来吧。”我的剑并未出鞘,我的声音略显轻快,那二人对我的语气十分不满。黑面男子首先忍耐不住提棒奔过来,铁棒以八字行反复直面横扫过来,铁棒带起的风力强势地使我的长发飞起。
鲁莽的人永远只认为先发才能制人。
我一边快速的移动躲避攻过来的铁棒一边观察他的路数,二十招已过,他每一招都是铁棒朝下先从左下方向右上方挥起武器,也就是说他要挥动铁棒必需先借力使铁棒抬起,他的手臂无法一下子直接举起铁棒。那么,我只需要在他刚挥起铁棒时攻击他的左侧,他就回来不急抵挡。因为铁棒的重力需要完全挥到右上方才能下落回来。
高手,一旦被人看穿破绽就一文不名。
他的铁棒从上方由右向左挥向我的太阳穴,我向后弯腰身快速躲过并向右跳半步。铁棒再次挥起,我的剑悄无声息的出鞘直刺,长剑与身体发出瞬间轻微的摩擦声。铁棒沉重的掉落在地,震耳的响声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剑客,出剑饮血。
青衣少年见此情形忿恨不已,未持剑的右手紧紧攥成拳头。没杀过人的青涩少年,面对鲜血,沉稳早已不在。我束起的长发向后飞扬,少年的长袍翻起,在空中响动,起风了。
“十招”少年脸色铁青,“十招杀了你”他架起短剑,双腿叉开。
“不,一百五十招。”
“什么?”少年显然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
“一百五十招,你死前所舞的招数。”我的右手握着剑垂在一侧。什么列阵姿势一类的我从不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只是徒增了向对手暴露弱点的机会罢了。
少年一声呐喊持剑刺来,我抬剑交锋,两剑剑锋相抵互不相让。少年扭转剑柄舞出之前我看到的漩涡式剑花,剑花连续毫无间隙。这样的剑花没有停歇,我除了抵挡并不断后退来防止他剑的移动外,丝毫没有进攻的机会。
“怎么,没有本事了?用你的剑来杀死我啊,我倒要看看你杀死我要用几招。”少年明显处于优势,说话的气势也比刚刚底气足了几倍。我专于抵挡他飞速递进旋转的剑花,对于他的激将法毫不在意。保持冷静是我作为剑客的第一要素。
五十招已过,少年显然对自己没能兑现之前说过的十招解决我的话感到恼怒。他的剑势更加激进紧迫起来,剑花的舞动也较之前迅猛了。我不得不加速了后退的速度,整个人由向后退转为向后飞。风变得更大了,我的衣袖被风鼓起,长袍在身后纷飞。有雪樱的花瓣徐徐飘来,粉嫩的花瓣和着风纠缠在我与少年的刀光剑影之中。如此华丽优美的画卷竟要成为一个剑客的葬礼,我有些无奈的微笑。用剑尖挡回少年的又一次进攻——这是他进攻的第一百五十招。
空中的雪樱花瓣恍惚有一瞬停滞了一下,接着继续飘舞起来。我的衣袖裹紧了我的臂,“一招”。少年被我突然的话语弄得一懵,但马上握剑出招。却见他脸上的表情急变,全然对发生的事情不知所措——他持剑的右手腕竟完全无法舞出剑花。我的两鬓长发飞舞向前,与雪樱的花瓣交杂相错,风向变了。我的长发和突如其来的雪樱花扑面而来遮挡扰乱了少年的视线,“一招”我提剑刺去,话音未落殷红的血已经溅出。少年不甘地看着我,是的,“一招”是我杀死你的招数。少年倒下,空中的雪樱四处乱舞,为他唱着挽歌。
我收起长剑,走到紫惜帝的面前,我单膝跪下来“皇,我是朝颜”。紫惜帝端坐在高台之上,他收起折扇轻轻地问“以你的武功,为什么要让他一百五十招?”。我抬起头用冷漠的眼神望着他,“我并没有让他,我只是要兑现自己定下的一招之限”。
“起来说话”紫帝道。
“他的那种舞剑方式及其精致,但如果长时间使用就会使他的手腕压力过大,导致僵硬。依我之前对他的观察,大概开始僵硬的时间在一百招左右。之所以要告诉他一百五十招,是给他的心理暗示。一来是让他到了这个招数时会产生更多的芥蒂从而产生一瞬间的分神,另一方面,万一我估错了他的僵硬时间,多出的五十招里我会加大他剑速的旋转,五十招,足够使他的手腕麻痹。”我毫不带情绪的平静解答,如同毫不相干的旁观者。
“好!”紫惜帝唰地一下打开折扇“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护卫。”
“紫——惜——帝——宣:近身护卫——朝颜”帝都之内响彻宣召之声。
(四)
自从那日的比武过后,我就成为了称霸一方的紫惜国皇帝——释的近身侍卫。
我从此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皇宫建造的与紫惜国帝都毫不相称。紫惜国是个极富美感的国家,帝都处处都是优雅闲和的房屋庭院。帝都特殊的环境使得这里一年之中有进一半的时间会下雪。雪花飘飘洒洒和着雪樱的花瓣到处飞舞。
雪樱是这里独有的一种开花的树,这种树一年四季都开着粉红色的小花。完全开放的雪樱花会随着微风离开枝干,谢下花朵的地方很快又会长出新的花苞,一茬又一茬,没有间断。皇宫建的强势庞大,到处冷冰冰的,每一个角落都令人压抑。
我不常出门,我总觉得宫外太暖人的味道令我无所适从。况且,做为皇的侍卫,没有皇的命令独自出门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我喜欢一个人到皇宫里一处旷无人烟的雪樱林内练剑。在雪樱林里舞剑,风舞枝摇,剑影飞掠,然后片片花瓣如烟霏云敛般飘扬,每一瓣都是阿婆悲戚的脸庞。我翻动长剑,剑锋凛冽。
“好剑法”皇拍着手走近我。他停在离我十步左右的距离说“朝颜,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剑客。”
我无语,宁静冰冷如我的剑。
皇打开折扇“我要你去接一个人,她住在梵轩渊。她叫暮雪。”
我跪下说“是,陛下”。
皇在离我十步开外的雪地上,长袍在风中张牙舞爪,树叶瑟瑟。
翌日,我带上我的长剑起身向梵轩渊。
以我自身的轻功从皇城到梵轩渊只需走上半月,但交代接的人不会武功,因此要带上马匹车辆。这样一来到离梵轩渊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之多。我并不在乎这一路漫长的风餐露宿,只是比较在意这段时间里皇城内是否会发生异常,紫惜帝会不会在在这期间为了保卫安全令选其他的侍卫。我必须保证我独一无二的地位,这样才能有某一天杀死我的仇人的可能。
我心绪稍有不宁,马车驶进一片茂密的树林。忽然听见风声划过树叶,我警觉地停下马车,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我的视线里出现一名花容月貌的女子,对视的瞬间,她眼底清澈如水的忧伤竟令我的有些出神。我的胸腔里有东西莫名的抽痛了一下。
我的手握紧长剑。奇怪的是,此时此刻面对一个持剑的陌生男子,她的眼中竟没有丝毫的畏惧。
这时,我感觉到了海玄派的遁地术士们正以飞快的速度向我的上、中、下盘袭来。不好,刚刚担心皇城的事而分神,竟然没有感觉出他们的存在。从他们的移动速度我可以判定他们各个是高手。
一声“杀”,十几人破土而出,无数道剑影光电般瞬间形成密网扣向我。我冷静地持剑环顾四周:左三和右七这连把剑的剑法相当弱,在组剑网时的动作明显稍慢吃力。这是一个一般人不易察觉的缺点,因为他们组剑阵的动作是在空中完成的,又极迅速,通常破土而出的气势会分散敌人的大部分注意力。
只可惜,他们遇见了我,真是件不幸的事。
我的嘴角扯起一道完美的弧线,起跳,反手持剑直直冲向左边第三支剑。十二术士立刻有所警觉,整个剑阵的攻击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迟疑。机会来了,我蓦地调转身体左手执剑,啐不及防地挑起右七的手筋,整个剑阵顿时七零八落。我的剑轻旋一周,如清风划过落叶,结果了他们。
他们,的确是高手,只是对我来说还不够强。
那女子镇定自若地看着那些刺客倒下,说“他们是来取我性命的”。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出尘忘我和若有所思。
“你是我见过剑招最快的剑客,这世上我只见过一人能与你匹敌。”她像闲话家常一样的随意,说“他们都是海玄派的高手——紫惜帝眼中的叛臣贼子。”
“是,即使在武林,他们的武功也算是人中龙凤。”
“可还是死在你的剑下,那么快,连痛苦都来不及体味。”她幽幽地声音里写满哀怨。
我的心忽地被什么刺痛。
我的阿婆曾经告诉我:再完美的阵法也会有破绽。他们太急于出招了,心浮气躁,必死无疑。
我将剑收鞘。盯着海玄派刺客的尸体,一字一顿地说:“武学的最高境界是——等。”
寂静成为我们之间短暂的交流。
我说:“你叫什么?”“暮雪”
原来她就是皇要我来接的人,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
我说:“皇让我带你回去”。
细微的风如同碎裂的阳光在暮雪的脸上晃动着,青丝飞扬,不时遮盖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我说:“走吧,皇还在等你”。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些许的局促。我没有回头:“朝颜”。
我不想凝视她的眼睛。紫惜帝竟藏着这世上最绝美最忧郁的神奇女子。暮雪略带琥珀光芒的瞳仁让我似曾相识,像极了记忆深处的某个人,熟悉的令人窒息。记忆是我的过去,在踏上这片国土的一刻,除了复仇我抛弃了我所有的过去。对于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来讲,似曾相识是注定的劫数。
(五)
回到紫惜帝都的当晚,紫惜国的皇宫内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暮雪的出现使整个皇宫热闹空前,皇宴请了所有的群臣三天三夜。因为暮雪是最美的美人,美到倾国倾城,万物失色。
因为暮雪是皇未来的妃子。
觥筹交错的声音和相互的恭维声糅杂在醉生梦死的歌乐之间,源源不绝于耳。
我凝视我手中的长剑,它冷傲的身躯倒映在地上,刻出长长尖锐的影子。这种热闹的气氛显然不如平日里阴郁冰冷的气氛适合我。
我知道,我应该离开。
我独自站在街廊的另一头,和我的长剑为伍。身后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去,暮雪正朝着我走来,手里端着一只银质酒壶。我抬头,她头顶身后的明月融融糯糯,像儿时吃过的糯米汤圆。心里有奇特的苦涩翻涌上喉咙,热乎乎酸溜溜的味道。
她琥珀一样的眸子里有晶莹的液体,但没有溢下来。她说:“其实,我是岷国的公主。我的国家被紫惜帝的军队打败,我的父皇刎颈自杀在宫殿里,我被他囚禁在梵轩渊,等到我十八岁时与他成亲。”她举起酒壶饮了一大口说:“今天,我十八岁了。”
我夺过酒壶一饮,摇头说:“她是你杀父灭国的仇人,你却要嫁与他为妻?”暮雪说:“不,是为妃。他知道我的仇恨不会褪尽,他不会信任我的。就算我美到万物失去颜色,也改变不了我是他仇敌女儿的事实。”
“事实上,他不信任任何人。”我冷冷言。
“你一定在心里嘲笑我吧?”她低下头,长长浓郁的睫毛盖住她的眼神。“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懦弱胆小,毫无骨气的丧家之犬。我并不是害怕死亡,我是岷国的公主,我应该殉国而死也不应该忍受这种屈辱。但是如果我现在就这样死了,我就不能给我的国家献上一丝一毫的意义。我的生命没有了意义的话,那么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她突然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潮湿的眸子闪闪发亮,像是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但是,就是这样没用的我,内心深处还是留有一丝希望的,活着,总可以留下些什么……”。
她忽然又垂下眼帘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幽幽地叹息:“那又如何?我是个没有自由的人,没有自由就是没有灵魂……”我苦涩地笑了,冷冷的月光凝在暮雪的脸上,像是施了一层华丽的水粉。
我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我说:“我杀了我的阿婆,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人。我的人生意义就是复仇,我的身体里只长着复仇的种子。我杀了太多的人,一切都为了我复仇的理由。那些人的怨灵全部附着在我的身上,每天夜里我都与他们相见。他们一直纠缠着我的梦魇,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拥有这么多的灵魂却也和你一样,活着如同死了。”
“你那些是索命的恶灵”。
“我杀人如麻,那些人并不是我的仇人,他们是我走向仇人的路上无辜的牺牲品。他们中有好人,也有坏蛋,无论拥有什么样的灵魂,最终他们却一样都死在我的剑下。”
“那不同,”暮雪转过来看着廊街的外面:“那些灵魂中没有一个是属于你自己的。一个拥有自己灵魂的人是自由的,只有自由的人才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回去的地方。”她的声音飘着若有似无的苦涩,我的心猛烈地被什么抽紧。
我说:“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杀死了我的老师,他被血染红的白色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我的脑子里全部都是他死时的样子,他浑浊的瞳仁里映不出任何的世界,他痛苦的声音总在夜里纠缠我的梦魇,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你再不能……”群鸟飞过,叫声惨烈。我恐惧极了,我的浑身被这样的梦魇捆绑住,我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于是,我在十二岁生日的夜晚出逃。我在树林中狂奔躲藏,内心充满恐惧。
那个夜晚异常地黑暗,乌云几乎遮蔽全部的天空。林间密密的树木依次站立,枝桠纵横,藤蔓交错,如同无数的怨灵紧紧逼迫着我。我的恐惧在这样诡异的夜晚里无穷地扩张膨涨。残月射穿树枝的缝隙,月影斑驳延伸似索命亡灵的脚印。我听到有微弱的响动,完全失去控制的身体和混乱的心智已经不足以抵抗任何人或是动物的袭击。我报了必死的决心,心想就这样死了也好过沾满鲜血地活着。
声音越来越近,是人的脚步。有群夜鸟从头顶闯过树梢,长鸣骇人。乌云飘离月亮,月光泻下,照在我的阿婆银白的发丝间。恍惚间我以为是解救我的神,她周身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我的阿婆,她严厉地目光直视我的内心。她说:‘站起来,为你的母亲报仇。’我的灵魂就在那个夜晚被仇恨驱逐。我的阿婆她拼命地叫我练剑,逼我杀人,可她同时又是那么的宠溺我。对我笑的时候,她身上和煦温暖的味道才让我感觉到自己是活生生的最在着。
从我心里种下复仇种子的一刻起,我的阿婆那温柔的笑脸就成了我的灵魂。
我们彼此都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又为了活着而彼此依托成为对方的灵魂。
——我杀了她,为了复仇而杀死了我的阿婆。从此我的身体里除了仇恨没有了任何东西。”
暮雪悲哀的扬起头,她额前的青丝向两边展开。她轻轻地伸展开双臂,合着远处隐约的歌声微微起舞,如雪的轻纱在空中翻飞。
“你喜欢这里吗?”她问。
“不,但我必须留下。”
“为了你复仇的使命?”她歪过头问我,却又不想我回答似的转回头去轻轻说:“那你,喜欢我吗?”
我低头看到她雪白的裙纱被满地的雪樱映的有些淡淡温柔的粉色,和这里一尘不染的雪樱花融为一体。我的心一下紧似一下地抽动起来,我说:“我们只不过都是没有灵魂的人罢了。”
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不会这么轻易的结束。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的阿婆如此,暮雪也如此。她们都与我扯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断了哪一根都是揪心的痛。
我感觉到我身体里全部封印起来的爱都在一瞬间毫不犹豫,无所保留,不受控制地给了这个眼神忧郁,笑容澄澈的女子。
那样的眉眼熟悉得让人窒息,想要流泪。
这到底是怎样的情感?我的身体里明明除了复仇装不下任何东西。宫殿外的风将我的长袍吹紧,贴在身上。到处落满了粉红色的雪樱花,凄凄然然。
我看到我的阿婆,像一棵树一样扑倒在地上。苍苍白发遮蔽了纠结的肌肤。我的眼角湿润,胸腔里有东西在痉挛。我清楚地想:阿婆——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暮雪就是另一个我。我们都拼命地想要逃离没有灵魂的躯体,却又都执着于某种使命里。
我们这样的人,孤独是注定的。
(六)
皇召见我在大殿。他说:“我要迎娶暮雪”。我默然,少顷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皇,这是您自己的事。”
紫惜帝站在离我十步的高台之上笑着看我,笑容直指人心。
我的十指紧扣,剑在鞘中。“皇”我说。“请下旨由我保护暮雪公主的安全,让她顺利与陛下完婚。”
皇转过身,面向大殿的龙图金壁。他说:“朝颜,我用了我毕生的精力和所有的力量成为了天下第一的霸主。普天之下,所有的第一只配我紫惜大帝所拥有。天下第一的国土;天下第一的美人;还有你”,他突然转身直指向我“天下第一的剑客,一切都是我的。天地之间,唯我独尊。”他的威严遗世独立,傲慢自负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皇,他在考验我的忠心。
暮雪在大婚之前曾偷偷请求我带她去一次岷国的祀神坛。一路上,暮雪安静得连空气都染上了寂寞。路过一片树林时,我说:“这样的地方总是让我惶恐,因为我此生唯一的亲人就在这样的森林中结束了性命。这样的树林成了我的伤口。”我抬起头,天空飞掠过几只黑鸟,毫无痕迹。
“我的母亲,她最喜欢这样宁静的树林。”暮雪垂着眼帘轻声叹道。
“她讨厌战争,她总是说如果可以,就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自由起舞,如同破茧的成蝶。——只可惜,她是岷国的皇后。当时天下第一的剑客。”
暮雪低着头,我看到她左手的腕处刺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平日里长长的衣袖遮盖着,很难叫人发现。我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腕,我说“走吧”。
我说:“你不该和我说这些。我是皇的侍卫,我禀报陛下,你就死罪难逃。你不怕?”
她笑,说:“我怕。可是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血色的残阳晕红了半个天际。暮雪走出去,她说,“朝颜,我们都一样”。
是的,我们都一样。
十二岁的我因为第一次被迫杀死了我的老师,害怕得悄悄在夜里逃跑。我最终没有能够逃走,我被阿婆带回了木屋。我在那个夜晚了解了我的使命。
阿婆说:“一切都是为了相遇”。
一切都是为了相遇,我在十二岁生日的夜晚知道了一个因为相遇的故事……
阿婆在房中点燃烛火,烛光掩映着阿婆的容颜,显得更加苍老。阿婆的声音悠远略带愤恨:
大显德年,天下大分。东起淮流,北至雪山,为惜国;南起拔山湖,西至梵轩渊,为紫国。而夹缝生存中的则是西南向西北方向的边境小国:岷。当时两大强国群雄四起,各鼎力一方。虽表面上国泰民安,邦邻交好,其实都暗存兵力,隐隐有刀兵相见之势。紫国皇帝释,更是英雄出少年,武功博学,天下第一。
我的母亲就是当时称霸一方的惜国的公主:飘云公主。
紫国的皇帝释借着月圆中秋之节拜访惜国,惜帝热情宴请。在盛大的宴会席间,雪樱花瓣伴着徐徐天籁飘洒,红粉之间有女子轻盈落下,及地的秀发衬着如雪的嫰肌,芊芊舞姿,回眸一笑,霎时天地清澈,空无一物。释杯中的美酒不觉间洒湿长袍——这一见惊艳世间。
那女子就是我的母亲。
紫帝释当即在席间向惜帝请求联姻。当时的惜帝因为不想发生连年战乱,百姓受苦,所以当即答应了这门亲事。
原以为两国联姻,将两国修好,稳定也至少百年。不想,紫帝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独霸天下。虽然嘴上说在为迎娶飘云准备婚礼,实际上却在暗地征兵演练,准备大举进攻惜国。
终于在大婚当天发动进攻,战势猛烈。惜帝一时为嫁女而掉以轻心,遭到屠城。
……“后来呢?”“后来,”阿婆朦胧的双眼看着我,“后来,你母亲嫁了别人,生下你之后,她因为失国之辱不能的报,最终含恨自刎。”我的阿婆收起了悲痛,走到我的面前。她拿起我丢在地上的宝剑,递给我,“这把剑就是你母亲的,这剑上还染着你母亲的血。”我拿起长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它如此温暖,这把剑背负着我母亲的屈辱和怨恨。现在它将成为我复仇路上的伙伴,我将用它刺穿仇人的胸膛,用仇人的血来祭奠我伟大母亲的自尊。
“朝颜,你的仇人他的武功极高。他对人十分防备,没有人能进身到他十步以内。所以,我要你拼命地练剑,我要你打败江湖中所有的高手,成为无人能及的一等一剑客。只有到那时,你才有资格替你母亲报仇。”阿婆的声音冷酷坚韧,阿婆的目标从此成为了我人生的目地。
我从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起,更加刻苦,我学会了更多的剑术,杀死了更多的人。我的心中被仇恨充斥着,如今我已经杀人如麻,冷酷无情。世间再没有我要去打败的对手了。但我依然会在梦里见到我的第一位老师,到处充斥着他空洞的双眼和无奈的声音。他说“你再不能……”,群鸟飞过,叫声凄厉。我依然会在这样的梦魇中惊醒,浑身湿透。
如今,我的仇人和我同在皇宫的屋檐下。我每日看着他,却无法杀死他。他从来都与我保持着十步的距离,他——还不能够信任我的忠诚。
(七)
过了今夜,暮雪就将成为紫惜帝的妃子。消息已经四处布告,举国欢庆。
我握紧长剑,感到熟悉的痛苦。当我看到布告上写着暮雪将下嫁紫惜帝为妃的文字,我感到了又一次的失去。这种失去如同当初杀死我的阿婆时一样让我愤怒迷茫。如果我是没有仇恨的男子,我定会冲进皇宫带她远走高飞。但我必须清楚自己的使命,必须为我的母亲报仇,必须为为复仇而牺牲的阿婆报仇,必须为我所失去的一切报仇。
我的长剑,它唯一的意义就是饮尽仇人的血。
门声响起。我打开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外的院落里:她没有打伞,全身被漫天的雪打得湿透。隔着层层细雪,她纤细的身姿仿若一粒微尘。
我走向她,她湿的像朵淋了雨的芙蓉。我把她搂在怀里,她浑身颤抖着,脸上是刚刚哭过的痕迹。寒风吹在身上,冰凉刺骨。
我带她进屋。我问她:“你就要成为皇帝妃子的人了,还到处乱跑什么?”
她说:“朝颜,朝颜,我还是无法逃避到忍受嫁给剥夺了我自由和灵魂的人。”
“你不是想要给你的国家留下哪怕丝毫你作为岷国公主的意义吗?”
暮雪的眼睛明亮但却忧伤,泪水在眼眶中翻腾。她说:“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复国,做不到杀死紫惜帝,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是这样的懦弱并且无能,请你带这样的我离开吧,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破茧成蝶。”
她捧着我的脸,声音哀怨。她说:“朝颜,我喜欢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的过去如何,无论你杀过多少无辜的生命。”她的泪水流下脸颊。
“朝颜,我们是一样的人啊。只有我们才可以相爱。”
我突然把她搂紧。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欺骗她,也无法欺骗我自己,我不想看到她哭泣。我此生爱上的人啊,要怎样才可以不受到伤害。
我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哑言。
紫惜帝的禁卫军此时已将我的住所团团包围。士兵们手中擎着的火把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天空。身穿铠甲的战士将大刀举在胸前,刀刃寒光逼人。紫惜帝从大门进来,所有的士兵都朝他行礼。
我没有动,剑,紧握在手中。
紫惜帝说:“朝颜,我的妃子竟然这么不知廉耻地勾引我的侍卫。”
他向我走近,停在距我五步的地方。他说:“做天下第一的剑客,还是做天下第一的筛子,自己选择。今夜,我想要看看你的忠心。”他站在那,君临天下。他的紫色龙袍浸着他野心与冷酷的毒。
士兵们高举刀剑,整齐地高呼着:杀、杀、杀。声音响彻天地。
我握紧暮雪的手,我说:“我会替你复国。”
暮雪的手冰冷如水。她转过头冲我会意地微笑,她说:“朝颜,我们有太多不能相爱的理由。”
她说:“请你下辈子做一个没有仇恨的男子——来娶我回家。”
我亲吻她的额头。她的泪水滑落,我允进嘴里,咸涩不堪。我用手拭去她的泪痕,她起身说:“朝颜,我要为你舞蹈。”
她踏着漫天飘落的雪花,甩开衣袖。她的裙摆朝后飞扬,像欲飞的蝴蝶。她的舞姿曼妙,翩然绝美。
所有的人都沉醉在她的舞蹈里。
皇,静静地看着我,神情自信。
暮雪的轻纱拂过我的脸庞,我说,“我爱你,即使天地不在,四季消融,人鬼殊途……”
于是,我的剑刺穿了暮雪的胸膛。鲜血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如同一朵朵娇艳怒放的睡莲……
暮雪笑了,泪流过我的脸颊。
我提起剑,走到皇的面前。这一次他丝毫没有回退,他站在那,眼里尽是天下霸主的自傲。
我跪下来,我说:“一切都如陛下所想的那样完美,除了死亡。”
“你是——”紫惜帝突然疑迟,这才惊觉我已近身到他一步之内。
“为了这一刻,我杀死了我的阿婆,杀死了暮雪,杀死了很多毫不相干的人,更甚至于杀死了我的灵魂。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
他的惶恐一刹那暴露无遗,他睁大眼睛瞪着我,但已动弹不得。
我的长剑伴着血肉贯穿下去,我说:“我是飘云的儿子”。我的长剑“噗——”地一声从他的身体里拔出,乱红如焉。
他错愕地看着我,从痛苦里挤出笑容。
他说:“你——,是我的、儿、子。”
这突如其来的霹雳,使我的双腿完全无法支撑我的身体跪倒在地上。
——我,是、他的、儿、子?
他捂着伤口倒在一旁,苦苦地笑着,“你的母亲是我这天下最爱的女人,可是我生来的使命就是让我的国家一统天下。你的母亲曾经说过,就算我成了她的仇人,也还是会爱我。……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却在大婚前夜指使她的侍女来刺杀我。我的尊严怎能容许一个女人的背叛,我要统治她的国家,让她的人民沦为奴隶,让她永远悔恨她的不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有士兵围攻上来,紫惜帝却叫他们退下。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他说:“可是后来,我终于知道,那个侍女是违背你母亲的命令偷偷前来行刺。而你的母亲因为我的屠城而遭到国民的痛恨,成为了国家的罪人。她终日陷在对感情的不能自拔和对国家的羞愧矛盾中,最后不得不以死来结束这种痛苦。”地上的鲜血已经流淌成河,纯白的雪和殷红的液体互相渗透,未接融的地方颜色敌对。
我的阿婆竟成了导致我母亲死亡的真凶,我一直认作报血海深仇的敌人竟是我的父亲。我八年来每日牢记的复仇使命,竟只是一个虚假的故事。可是阿婆那暖人的笑容浮现在我眼前,真实可靠。面前这个即将死去的人也丝毫没有虚假的情感。
“我的一念之差使你的母亲今生都背负着屈辱,因为那个小小的侍女,我失去了妻子和孩子。我更加坚定了成就霸业的野心,我要让所有指责过飘云的人都臣服在我的脚下。终于我知道那个侍女去了岷国,为了报仇,我用了我全部的兵力去攻打那个毫无缚鸡之力的小国。血洗岷国后,我才了解她是岷国的皇后。所以我掳走她的女儿,要她也感受自己的女儿背负与仇人私通恶名的痛苦。”他突然咳嗽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凄厉的笑声,“没想到,我以为完美的复仇……竟然、她竟让我的儿子来亲手杀死我,让我死后也永远背负着痛苦的罪恶。——她,真的很爱你的母亲。”
“你说什——么——”我忽然无法确定我的仇恨。
“她知道我想要攻占惜国是早晚的事”
我挽起左臂的衣袖,手腕处刺着的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格外引人注目。我抚摸着它,耳边是阿婆用针刺它时对我说的话,她说,“朝颜,这翩然欲飞的蝴蝶,是我和你母亲今生的约定……”说这话时,我的阿婆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幸福。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那么珍惜我的母亲,却要狠狠地互相伤害,却要用仇恨表达彼此的情感。
紫惜帝,不,是我的父亲,他抬起头用最后的力气无奈地望着我。他说:“所有的仇恨背后,都是因为爱。”
他的头悄无声息地垂下,血早已将他的袍子染黑,完全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我的阿婆,不想看到我的母亲某天成为野心的牺牲品。因为太爱我的母亲,她选择刺杀她未来的夫君,即使会遭到痛恨或是牺牲也在所不惜。却没有料到自己的失败竟成了母亲一生悲惨命运的开始。我的阿婆,她因为自责而更加痛恨我的父亲——紫惜帝,释。所以复仇成了她唯一赎罪的方式。牺牲自己也是一种谢罪。
只是这场华丽的演出落幕,究竟有谁得到了解脱和救赎?暮雪,你和我也和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一样,白白只是这场仇恨的牺牲品。
可是我的仇恨要找谁报,我的亲人,和我爱的女人的仇。
我生来注定背负的这些和我人生毫不相干的仇恨,最终嘲笑了我。
我看到我的长剑与我没有灵魂的躯体一起,在夜晚绯色的雪地里映出长长孤独的影子——从此,只有我们可以相依为命。
有风穿透我的身体,空洞地悲鸣。
剑,是剑客最好的伙伴,也是剑客永不能挣脱的束缚。
我的剑,是我的敌人。
我在飘舞的雪花中看到阿婆的脸:她愁容浅淡的说“终究会离开”。
我看到暮雪曼妙的身姿,她向我伸出手说:“请娶我回家……”
我忽然忆起我的第一位老师,他在我十二岁的时候被我杀死。我的剑刺穿他的腹,血猝然将他的麻衣白袍染得的腥红。他用浑浊的双眼看着我,终于倒下,他说:“你再不能——回去。”
群鸟飞过,叫声撕裂长空。
阿婆,暮雪,请你们破茧成蝶,自由地起舞吧。
自由,就是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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