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成这么大却几乎从不见过温润的眼泪从你秀媚的大眼窝中旋出，我便以为你是这世间最最坚强的人，如同寒冬里不畏大雪压顶的松柏，如同皑皑白雪下峭立的绿草。可分明，你的肩膀那么柔弱，柔弱到在我年少时便有拥你入怀的感触，我那时就想给你一个温暖的胸怀让你依靠，给你一个可靠坚实的肩膀让你停驻。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你如此娇小而柔弱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如此坚忍阔达的胸怀，你仿佛一剑柔美的菱花，开出质朴而烁华的深情，我一早就被你的深情融化成水，只愿意绕你足下，为你轻抚你的忧伤，为你照亮你的容颜，为你涤荡你的风霜，为你锁住你的青春，为你绽放稚嫩的笑颜。

我想成为一只小鸟儿，因为你是我的天空，我只想这一生这一世都在你温情广博的胸怀里飞扬，放纵我最真实的性情于你，只有在你眼前，我才不用掩饰任何，只有在你眼前，我才可以放声大哭，只有在你眼前，我也才能开怀长笑。是的，我奢望一生都维系于你跟前，追随你的翩翩舞步飞扬于时光边缘。

当风霜来临，我躲在你的羽翼下，你张开柔弱却无比温暖的翅翼为我抵挡刺骨寒风，而你自己却被冻得颤抖不已，但你秀丽的面容上却依然坚硬如铁，你明丽的眼眸中依然燃烧熊熊烈火，你的笑窝里便满含了深情，那深情是关于我的，我从来都知道。只有在你的羽翼之下，我才理会到生命的本真，我才懂得活着的真切，我才理解人生的不易，我也才知晓自己的脆弱。

然而，在你为我撑起一片明净祥和的天空后，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用我那在你看来无比稚嫩弱小的臂膀也为你撑起一片天？我知道，我的臂膀现在确实还很柔嫩，我的羽翼尚且欠缺丰满，但我的一颗心却时时为你而动，我的魂魄也为你而苦苦守候，因为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太多关于生活的真谛和教诲，给了我太多关于坚强和豁达的默默引领。

你的生命就如同一条清丽的小河蜿蜒向前，脉脉含情，河床却波涛汹涌，那是你生命的激情奔流，那是蕴含在你温柔的外表之下对生命的澎湃向往，你是天生的乐天，而我却含了悲观出生。

那是极其年少时，你回乡来探我，可惜来去太过匆匆，你的脚步不能为我而停留，因为你要面对的是整个的家庭，你必须用你柔弱的双肩来驱赶贫寒。那早，我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你将离我而去，你将回到我从未去过的远方，我曾在小小的心里将那远方描摹了千遍万遍，那在我眼里是开满明媚如春的姹紫嫣红的天堂，是我幼小的心田一直牵挂不舍的地方。

我不忍你就此舍我而去，因为我还如此弱小，我是那么地需要依偎在你温暖的胸膛，我是那么地羡慕那些能够在风雪来临时躲进羽翼之下的如我一般大小的人儿。我希望能如同他们一样高高被你托起，我想，那时我的眉眼定是充满了稚嫩的欢笑，我希望能在你怀里撒娇俏笑，我希望你柔美的双唇能在我的小脸上轻轻抚过，是的，你从不曾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如此平常的东西在我看来却是奢望，可你没有办法为我停留哪怕一刻，我理解，我知道，我懂得，你的深情掩埋在深不见底的河床上了，你只用轻柔的微笑抚慰我稚嫩的心房，也许，那便够了，小小的我那时就懂得这样安慰自己。

你醒了过来，眼里满是血丝，我知道你定是一夜未能成眠，因为就要离开我的缘故。匆匆吃了草草的饭菜，你提着包裹就要前行，那通往远方的路途是那样遥远，遥远得我只能见到灰蒙蒙的一片，而我也将踏上四五里之外的一座有些破败不堪的小学校，在通往小学校的路上有一条宽宽的河，在河上没有桥，只有窄窄不过十厘米宽的水泥砌成的渠道，我便每天小心翼翼从“桥”这头挪到“桥”那头，你不会知道，每当要过“桥”时，小小的我是多么的害怕，因为我曾亲眼见过一个如我一般大小的人儿从桥上掉了下去，幸好那时还没涨大水，所以他掉在了七八米下的河滩上。当洪水来临时，我能感觉到我是行走在河水之上，那时候我就已经懂得了凌波微波的感触。

你不知道，我每天总是走得太慢，以至于学校的同学们都放学了，我却依然孤独行走在去学校的小山径上。那时，我也许太不懂事，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我总无法专心于此。我总是用一双无辜的眼羡慕着过路的依偎在温暖的怀中和臂膀间的小人儿，我总是想象我变成了他们，也站在了你的胸怀之中，在你耳边唱着你听不懂的咿咿呀呀的歌儿，给你讲你不曾听过的不成体系的故事，让你听我尚为长全的牙缝里流出来的娇俏而银铃的笑声。

那条通往小学校的小路与你通往远方的比较宽阔的大路不在同一方向。那早，你要赶车，而我却死死不肯放开你的手，你只得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温柔地哄我，亲吻我流满了眼泪的小脸颊，可是，我依然不肯放手，嚎啕的大哭打开我记忆里伤心的闸门，我想，也许我小小的心房就像一个蓄满眼泪的水池，在你柔声的安慰和亲吻之前，我很少打开它的闸门，我从不曾知道我的心房里有着这么多的伤情和眼泪，即使在最最想你的时候，我也不曾溢出丝毫的泪点。

我明了你的真切和深情，我看到你强抑着泪花，我看到你鼻翼的猛烈翕动，我听到你哽咽得不能再安慰我，因为我知道，你害怕，你怕你一张嘴眼泪就会汹涌澎湃，你怕你的泪水泛滥成灾而使得我更加不肯松开你的手。

终于，我在你百般千般的安抚之下，在你我抱头痛哭于小路之上后，良久，我的小手松开了，可我却感到我小小的心坠落下去，坠落下去，一直落在深不见底的谷底，我无法捡拾起它，因为我已经没了丝毫力气，眼泪也变成了默默流淌，我已经没有力气发出丝毫的哀鸣和呼唤。你急急而万般不舍地往前行去，一步三回头，边行边回头嘱咐我，快去，我的乖乖宝贝，别迟到了，我还会回来的……

我也碎碎地往另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踯躅而行，泪水咸涩不已，眼却痴痴望了远方，望着你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看到你一直低头，时时用衣袖揩过脸庞，我那时便知道你的心里定是泪水奔流如海，我从来没见你这样伤心过，我想，我惹你伤心了，我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为何要在你匆匆赶车的时候令你如此伤感，惹出那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伤情的泪滴？

一转角，你的身影消失在白雾茫茫里，我依然趴在堤坝上痴痴望着那远方的转角处，家门前的水库里依然有着蓝盈盈的波光，而飘渺的雾水蒸腾着，绵延着我对你无尽的思念，泪已被晨风吹干，可我的心里的泪花何时才能风干？有些萧瑟的初秋，晨风是凄凉的，我依然在晨风中守望着你的身影能神奇地从那雾水漫漫的远方的转角处闪出来，如同我看的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从大石头里蹦出来一般。我就这般等啊，等啊，等啊，可是我却失望了，等我望断高城时，学校的同学们已经上完了一个上午的课而回家吃饭了。

你喜欢曼妙地舞蹈，你喜欢悠扬的歌声，当年，你的秀美如花在那秀美的山窝是出了名的，提亲的人们踏破了门槛，一出花鼓戏唱红了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敬仰，无人不钦慕，因为你的秀美，因为你的歌喉，因为你的学识，因为你的人品，那都是无懈可击的。

可你愣是没看上任何人，却独独看上了比生养了你的山窝更为闭塞的几十里之外的深山里来的他，虽然他足足比你大了八岁，但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上了他哪里，也许是他看起来沉稳而内敛的气质，也许是他那尚且英武挺拔的身姿，也许是他当过兵的英雄光环，总之，你跟随他走进了贫寒如洗的小屋，甘心如饴地做了他的媳妇儿，你从不仰慕那些所谓的大富大贵，在你眼里，你有着如山的气概来改变贫寒，在你眼中，你又有着如水的沉静，甘于寂寞沉静地奋斗，因为你懂得自己拥有一双灵巧的手，你懂得自己拥有让人钦慕的气质和胸怀，是的，无论你走到哪里，你的宽容忍让总是让人感动，总是让周围的人们迅速地喜欢上你，他们乐意与你交往，乐意与你分享，哪怕是再令人反感的人也会独独喜欢与你交往。因为你从不曾将人分成等级，在你眼里，你有着一颗大爱无疆的胸怀，无论对穷人还是富人，你都一贯持之以平和心境，你同情穷人，你不慕富贵。

你总是教导我要做个平和的人，用平和来对待世间的一切风雨和鲜花。你总说，小城里的生活很好，很安详，你说你不希望我的脚步踏上那繁华芜杂的大都市，你说你不苛求我能成为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说你只希望我平安静好，你说你只要我快乐祥和地生活着。这些我都懂，我知道你对我的一腔深情的爱，那默默无语却炽热浓烈的爱河始终是你用你的甘甜和艰辛为我浇灌而成的，它始终围绕着我的身边，流淌在我的心底，时时给我力量和指引，在我寂寞的时候给我芬芳，在我受伤的时候给我滋养，在我快乐的时候为我伴奏，在我欣喜的时候倒映我的笑眼。

我总是忘记你的生日，因为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曾记住过，总是要你打电话提醒我，我才知道自己的年轮之树上又多了一个圈圈。我为此恼恨过自己的记性，但你从不曾责怪过我，你总说是因为我太忙，是因为我天性散漫不拘小节，我想你是懂我的，因为我没有办法让自己记住这些闹不清的数字。我总是一天问人家三次今天星期几，今天几号，我也不明白为何记性如此之好的你独独给了我如此糊涂的记性，我永远搞不清楚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连房门的钥匙都不知道被我弄到哪里去了，我总是忘记锁自行车，好不容易锁了却又将钥匙扔进了前筐，以至于我在北国丢过三辆自行车，我总是搞不清楚东南西北，我总是处在散漫游离、我行我素的状态，你从不曾因为我的这些看似缺点的毛病而叮嘱我要改进，因为你懂得我的个性，你怜惜我的不羁，你甚至欣赏我的散漫，因为你知道我内心含着的真情和真切，我感谢你的宽容，让我自由成长，而没有像其他的孩子一般被矫枉过正。

你曾经秀美的容颜已经被岁月的风霜蒙上了一层灰，虽然你温柔沉静的目光依旧饱含着深情和关切，你的坚韧越发令我感动和有力量，你的成熟如同秋天里的果实香甜而糯实，你的心依旧在多年前唱着花鼓戏的舞台子上。当你挥动大红的绸扇时，当你舞动已经不再曼妙的身姿时，当你眉眼里绽放出温情的笑颜时，当你用无声流淌的爱河滋润我的心房时，我便看到了岁月的手轻轻抚过你的面庞，那上面虽然留下了细细的褶痕，但你在我心里却永远秀美若初，永远是力量与坚韧的化身。

（写给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