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活着的父亲山村小篾匠

发表于-2008年12月29日 中午1:25评论-13条

我真感觉父亲没有离开人世,我感觉他就好象去了外地,去了他曾经给大队买耕牛的涟源,常德,或者去了他贩过烟叶的湘乡。他说,涟源市斜靠在一条河的南边,张嘴北风,晚上很冷(父亲去的时候应该是冬天的)。父亲在改革开放初期,从本地贩烟叶去过湘乡,在湘乡一个叫荷塘(不知道是不是,也许只是谐音)的地方,他是如何偷偷地躲着工商局的人卖烟,又是如何碰到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在荷塘混了好多年的老乡,他乡遇乡音,他是如何惊喜,而这瘸退老乡又是如何暗算他,又是如何暗地使坏——到工商局举报父亲的,最后,父亲住的那家旅店的好心老板从后门把父亲放走……这些经心动魄的经历,在家乡老辈当中,只有父亲有过,所以也成为父亲经常炫耀的资本,有时也成为教育我们的素材……

但父亲确实去了,院子后面的一座大水库的背后的一个小山丘成了他永久的家。父亲没什么文化,由于当年成分问题,他只上过一年学,但父亲的字写得极好,阅读能力极强,儿时,在他的床头下经常能见到那种黄色的线装书,我对文字的爱好,也有他的遗传,这是绝对的,因为我妈妈根本没进过学堂门。晚年后,他的阅读兴趣依然,在前几年竟然迷上了《易经》《寻龙取穴》等风水玄学之类勘舆之术。那坟地是他临终前,弟弟从他嘴里掏出来的,他说那地形是——天鹅喝水,如果那伸进水库的山咀再胀实一点,就是“美人照镜”,还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后出的子辈长相会好看点。他这种话是不会跟我说的,因为我一向反对他看这种书,特别反对他给院子人办红白喜事挑吉日良辰,为这事他没少对我瞪眼。现在想他瞪我也无力回天了,因为他躺卧在一个黑色的棺材里,让一伙头戴着白帽的人抬上他生前选好的“风水宝地”,埋在黄土之下,堆成一个黄色的土堆,土堆上面堆满了白色花圈。每天,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屋档头朝水库方向看看,在水库的上方能看到一个白色的小圆圈,让我久久不愿意收神,那个白色的圆圈下面有我一个至亲之人——父亲。

在父亲生前,我很少这样“放肆”地注视他,他的眼神总是让我惧怕,我在他面前永远像一个没长大、易做错事的孩子,他在我身上有永远挑不完的毛病,妈妈说我跟他“不相生”。从小他把我和弟弟分工极为明确,总压着要我读书,特别在意我学习的成绩,如果考得不好,往往我屁股上会留下他的“五指山”或“竹枝”的拓片。而弟弟不同,当看到弟弟考得不好时,他还笑哈哈地说:你这个野卵子日的,除了种阳春,读书是不中场的。他的“分心”引起我极大的不满,有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而且这种不满和怨恨一直延续着,如一块冰夹在我跟他之间,直到临终前,他有什么话只对弟弟说,我在时则闭口不谈。

平日里,他对我总是报以凶悍和冷淡地眼神,而我除了冷漠之外还有就是潜藏在内心儿时的惧怕,每当意识他要看我时,我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避开。我们父子一直扭着,亲情越扭越疏离,成了背道而驰的列车。在他临终要去的前几晚,癌细胞扩散而全身疼痛使他神志恍惚,意识开始紊乱起来,一向个性极强的他也变成另一个人,他对妈妈极其依恋,妈妈如果离开他的视野,他便会抬起头来找和寻问,晚上睡觉也要睡在妈妈的怀里,有时妈妈累了,弟弟便去替一会,但就是不要我。有一次,妈妈离开一会,弟妹给弟弟送了些吃的,让我替弟弟抱一会他,没想到他则挥了挥手,示意不用。

但在他去前后半夜,他竟提出来要我换一下弟弟,这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贴近他。我背靠着墙,把他抱在怀里,他斜靠在我的身上,原来一头乌黑粗硬如铁丝的头发被病折磨得像一蓬秋风中枯草——杂乱而枯萎,曾经的硬实的身板瘦成骨架,硌得我皮肉生痛。

癌症病人最后的结局就是痛死。前年,有一邻居也是因为癌症而去的,临终时,疼痛难忍之时,他竟用嘴狂咬床档,用手挠床板和墙,最后手指甲都挠没了。父亲跟他是同一病症,疼痛自然是难免的,但好像没有邻居那样的癫狂,他在我怀里只是全身发抖,时不时地痉孪成一个虾形,微弱地心跳从他那瘦得只剩一张皮的背膛心传递到我贴着他的胸上,跟我的强烈的心跳对应着,呼唤着,又像在说着什么……痛得发抖瘦如骨架的身体如一根生了锈的弹簧,像被一残忍之人压弯之后再慢慢放开,被子在颤动着,我身上的肉也在颤动着,他发出轻微的呻唤声,在满室压抑的空气中颤抖着,我的心颤栗起来……忽然头在瞬间胀开,瞳孔扩大,我似乎见到这样一个场景:在我小时候,在我记忆模糊的时候,在我生病的时候,他背靠床头,把我搂在胸前,神情焦渴地盯着我,就如我现在盯着他一样……

父亲黎明前跟我说了一句话,一句从来让我想不到的话:大毛,这怎么办啊?他在我面前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软话”,而这“软话”却有千万斤力量把我和他之间多年厚如坚冰的隔膜像摧枯拉朽一样荡然无存。我说:爹爹,儿不中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不能替,如果能替的话我愿意……他挥手要妈妈过来,我的眼泪打湿他那张被癌症痛得扭曲的脸。

躺在妈妈怀里,他好象平息了好多。我跟弟弟坐在床两边,他竟像个爱热闹的小孩子一样,扭过头看看我又看看弟弟,再抬头看看搂着他的妈妈,问妈妈,天有没有亮?大家都没有他走的预感,还以为他突然好转应该是好的症状,还以为他有走动的欲望。妈妈说天还没亮,并说天亮之后一定带他去外面晒太阳。但他不信,弟弟把灯拉掉后,他还说,是真的没亮哩。

天刚亮,他便要大小便,但在便盆上蹲了半个多小时什么也没有,他已经半个月不吃东西了。就在这时,他要走了,他嘴角开始流出涎水,大家慌乱地把他扶了起来,准备让他睡下,但他却不愿意,强硬地坐在床边上,一双手撑着脑袋,不用任何人扶。这时妈妈急了,哭着说:学进,你就忍心丢下我……你就是要行路也要等女和孙女回来……因为家里还有两位亲人没有到来,一是嫁在外地的妹妹;二是我那在读书的女儿。这时他才任由弟弟把他抱在怀里,他吸气以相当微弱了,最后,父亲在走之前没有见到他唯一的女儿。 

我在他临终的时候被大家拉了出来,当时我真的急了,但妈妈说出一个“秘密”。原来精通勘舆之术的父亲说我的八字跟他相克,如果他走时我在场,会对我今后不利。不但是这事,后来我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要问天亮之故,还有大小便之事,按本地习俗,走之前老人大小便对后辈是留福,俗称屙金屙银;而天亮之后走,喻意子孙会前途一片光明。

当时我那里听得进去,又跑了进去,拉住他的手,叫着爹爹,从来没有那样急切过,但他已经不能回答了,听到我的声音,勉强地睁开眼看着我,然后“用力”地想挣脱我握着他的手,其实这“用力”只是一个象征性地动作,我明显感觉他只是手掌在抽动,手腕以上软绵绵的。我知道他的意思,放开他手之后,他已经没有睁开眼的力气,眼睛半闭着,瞳仁上翻,但手掌还在我手边轻敲,像微风吹树叶一样地蠃弱,他在示意着我离开,我即将走出房门时回着望他一眼,才见他垂下头。

他是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五分走的。他说自己要坐着死,他做到了。就在他咽气的一刹那,像突然梦中惊醒一样地坐了起来,他是死在弟弟跟我女儿的怀里。

妹妹到家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棺材里,神色平和而慈祥,竟像睡着一样,脸上的肌肉如婴儿般的柔嫩,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端祥、扶摸过他。过后,我不禁纳闷起来,这么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长者模样怎么会是曾经那位一听到我英语考得四十分就要“兴锣动鼓”的爹爹吗?还是那位曾经我跟前妻吵架,不管我有理没理就对我破口大骂的父亲吗?还是那位眼睛一瞪就像要吃人的他吗?是他,妹妹用手扶摸他的脸颊时,那双微闭的眼竟然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他临终前对妈妈说,他看到妹妹了。

父亲走了,永远走了。道士入殓时,就是我们跟他就天人永决之刻,就如道士悬在经坛上方那副丧联:盛亲寿材三寸厚,西天路上十万里。

但妹妹说父亲还在家里,在他下葬后的当晚,妹妹一合上眼,就看到他来到眼前,对妹妹说:那天我等你几个小时,我有话对你说。一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妹妹大喜站起来叫爹爹……弟弟也说他还在家里,就在妹妹从床上摔下来之后,睡在床上的弟弟好象被人按住不能动,就在左右动弹不得的时候,父亲出现了,弟弟一跃而起。弟妹也在家里见过他,由于怕妈妈孤单,她跟弟弟陪妈妈住,晚上刚好睡在他曾经睡过的床,他出现了,说:你睡在我床上干什么?我床硬,睡到你自己床上不好吗?笑颜如初。过后,他想了想又说:睡在这里也好,但你一定要把门关好。

唯独我没有见过他。但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每天我进出屋都能看到水库上方那个白色的圆圈,而且会忍不住的仰头张望,从前从来没有如此留恋过。那地方以前是院子老人嘴中所说的狐鬼故事原创地,但现在我却感到无比的亲切,我时时感觉那里有一双温暖的眼神在笼罩着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也许是我没有见过他生死更替瞬间,当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像熟睡过去一样,现在一默念起父亲两字时,我眼前浮现的全是他曾经的画面。又或许我跟他真的“不相生”,我现在一想起他,我模糊了他在床上受癌魔折磨而扭曲的那张脸,我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难道父亲真的没有死去?难道这二十几天的经历只是一场虚幻?也许,他真的是去常德给大队买牛去了,或者是到湘乡贩烟叶去了……嗯!说不定父亲现在正坐在他生前所描述那种三层楼高货轮上装着牛儿往家赶,或坐在船舷上看沅江两岸丛生如幕的芦苇。

我父亲还活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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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诗人臧克家在《有的人》中写道: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这句话的深刻道理我们都清楚。
如今社会中,有多少活着的人,却真的已经死了。
细腻厚重的文字,讲述着父亲的一生,
字里行间充满了父子情深。

文章评论共[13]个
文清-评论

厚重、细腻、感人的文字,拜读了。问好朋友!at:2008年12月29日 下午3:10

美泉-评论

父亲,是人之至亲;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家庭的荣辱兴衰,一定意义上靠父亲的把持。老父亲走了,那是他多年来风里雨里,历经人世沧桑,无奈于红尘的纠缠,而不得不告别亲人,飘飘然直上天堂。老父亲走了,那是他的躯体的离去,他的精神,他的气质,他的音容笑貌,常留儿女心中,是“活着的父亲”。作者文笔细腻,饱含情感,抒写着父亲的平凡与伟大,感人至深……拜读了!at:2008年12月29日 下午3:52

欢欢笑笑-评论

临终前的父亲的举动虽说有些迷信色彩,但也深深表现了他对后人的祝福与美好心愿,感动中。文字细腻,画面感强。问好作者!at:2008年12月29日 下午4:01

烈酒红袖-评论

很厚重的文字,真情感人。at:2008年12月29日 下午5:10

扬州杨甦-评论

来了,看了,哭了,知道了您父亲还活着!愿他老人家在天堂快乐!at:2008年12月29日 下午6:57

沉浮红尘-评论

逝者如斯,生者长相忆。。朴实的文字,却把一个如山的父亲,描写的可亲可敬看完这篇文字,神情有些感伤。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想此刻,白发已满头了```at:2008年12月29日 晚上9:00

杨桂山-评论

深厚的感情,厚重的文字。欣赏了。at:2008年12月30日 上午10:36

沧海一剑客-评论

父亲,走的早的父亲是我一生的遗憾。品读了,有泪溢出——at:2008年12月30日 中午12:06

一泓清水-评论

父子情深,让人从心底里升腾起最温暖也最感伤的记忆。问好朋友!at:2008年12月30日 中午1:25

夜色轻风-评论

感动!为文,为情,深深感动!祝新年和顺!at:2008年12月30日 下午3:01

如风往事-评论

我们的父亲很相似的。所以我看了你的文章禁不住泪流满面。问好朋友,请节哀!at:2008年12月30日 下午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