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就是那种蒲扇小炉砂罐茶碗式的熬茶方法和喝茶意趣。这种喝茶方式只存在于民间,确切地说,他只属于爷爷。
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与石头土块打了一辈子交道。如今,他已不在人世,但他九十二岁的高寿,大概与他的喝茶关系重大。
据我所知,爷爷今生嗜好不多,用他的话说,听秦腔玩花花牌,那是给眼睛耳朵凑热闹哩,真正能叫心舒坦的,那只有每天一次的喝茶了。
一日三餐是五谷,吃了五谷就想“六谷”。这是爷爷的口头禅。“六谷”就是喝茶。一日五谷三餐,“六谷”仅一而足。
爷爷的喝茶,可称得上是清晨第一吻。其效果大概相当于我们刷牙。天刚麻麻亮,他老人家总是第一个下炕。净炉。提水。引火。再这间隙,顺手倒水洗一把脸,然后就安安稳稳守坐在火炉旁,心无杂念地熬茶。
爷爷的茶具很简陋。一泥制火炉。那原是一只废油漆桶,爷爷将其拦腰开风口,内涂泥膛,顶上加盖组合而成。虽是丑陋,却省煤省炭,省事便宜;虽是粗糙,倒也通风利气,急了连吹带扇,能叫得上快。一安口窑粗制砂罐。薄如钱唇,大似酒盅,切美其名曰“一口香”。砂罐虽小,但不费茶叶,能把茶熬透,入口既酽又香。这样喝茶虽是烦琐,但它却为爷爷所钟爱。一景德镇茶碗。大如鸡子,白如润玉,外嵌烧蓝,是件祖上留下的古物。茶盛其间,确有苍山洱海般的旖旎风光和贵妃出浴后的静谧安详。此外,茶叶就是清一色的陕青,别无杂样。陕青又称佛手,其味极苦,其性温凉。
爷爷的茶道称得上娴熟精湛。他三指拿捏茶叶,不多不少。一撮新茶送入砂罐,再添满清醇甘冽的泉水上炉。火苗悄悄舔着砂罐底,爷爷端坐在一边,端详着茶雾如清晨山岚般弥漫在平静的什刹海面。此时,他大有一种姜太公稳坐钓鱼台的味道,神情一片悠然。砂罐“噗噗”冒气了,爷爷就忙拿茶棍在里面搅动,直到白浪翻滚。爷爷说,这样熬出来的茶 ,头遍就酽,有劲;这种熬法,茶叶会很背水,能熬三四遍哩。他一手把罐,一手拿碗,上沥下盛,咖啡色的茶水便从砂罐的吊嘴泻出,如山间细瀑跌入茶碗,发出叮叮当当清清爽爽的声响。茶碗里翻着鱼白的浪。稍等片刻,待热烫散去,举杯上唇,一口灌下,“咕咚”一声,满腹清香。此情此景,真可谓声色味俱佳。捋一把胡须,擦一擦鼻尖渗出的细汗,我想那时,他老人家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流淌着无以言喻的舒坦。
平日喝茶花不了多长时间,最多不过半把个钟头。随后,爷爷便带着行当出门忙乎。活忙的日子,他总在炉边煨烤两叶蒸馍。茶好了,馍黄了,咬一口馍,喝一口茶,馍酥茶香,脆在口中,妥帖在心里。爷爷说,就馍喝茶耐饱,可以一天不饥呢。
最惬意的日子,莫过于恰逢雨雪天气。忙了一辈子,留下了一身的恙。每每此时,便腰酸腿疼关节炎犯。地里的活是干不成了,在院落里收拾菜畦也成了空谈。只能闲歇着。可懒觉是不睡的,因为那不成习惯。爷爷的习惯就是早早起床喝茶消闲。斯炉斯罐斯茶斯碗。不同之处,仅在烧茶的地点由地面转移到了炕边。一切准备停当,爷爷就盘腿坐在炕沿,慢慢熬细细咽。喝一口浓茶,打一个热嗝,出一鼻热汗。一会儿工夫,屁股下面也热了起来。于是,浑身上下都出了汗。索性就躺在热烫烫的炕上,享受一回这难得的人间消闲。腰酸了,就拾个枕头或拉条被子垫在腰眼;腿疼了,就铺上一层厚厚的毛毡;关节炎犯了,就干脆脱了衣服,把疼处紧紧贴在炕面。再送几杯热茶入肚,不久,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关节炎也好象不犯了。爷爷说,这是茶入了经脉,通了关节,真灵验。就这么躺着,任窗外雨珠淅沥或者雪花簌簌,室内茶汽氲氤鼻息游然,一会儿,天籁与鼾声寂然融为一体,爷爷早已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兴许,你觉着爷爷这样喝茶缺乏文化内涵。诚然,中国的茶文化源远流长,中国的茶道精神至大至深,包含着无尽的玄机和传统的道德观、宇宙观。儒家中庸和谐,以茶雅志;道家混同物我,以茶清心;佛家明心见性,以茶助禅。可这些形而上的东西都似乎与爷爷毫不相干。爷爷的茶道根本没有文化内涵。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且盛行于中国民间。我知道它仅属于爷爷,属于在这块土地上日耕月耘的传统农民。《茶经》里记载的东西,爷爷永远也不会知道。甚至,你说了他也不一定懂。但这并不影响爷爷对生活的热爱,每天在这块土地上顽强地活着。爷爷一生懂得的只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之类的粗浅道理。的确,爷爷的这种喝茶方式是形而下的,缺乏精神内核,可爷爷的这种喝茶意趣,又有谁能懂得其真味呢?
喝茶就是吃“六谷”。“六谷”大概与爷爷的生命贴的最近。这也许是一种文化吧,是中国纯正的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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