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虫吟唱，清风拂面，似乎要下雨了。虽然月光很好。

孤独冰怀抱断魂剑，依凭古柳桩，卧坐青石板，仰望着苍穹。月光越明，夜空越深邃，而看月亮的人越发寂寞。

也许真的“高处不胜寒”。自从夺得“武林第一剑”的美誉后，半年来，孤独冰一直飘着。掌声鲜花和路人崇拜的目光并不能带给他欢乐和自豪。孤独冰总梦见自己是一枚寻常的浮萍，飘在一潭腥臭的死水里，飘在众多浮萍之间，积压的喘息不得。根须扎不进土壤，再绚丽的花也只是一现。

孤独冰萌生退隐之心，说与师傅欧阳飞雪。师傅捻须沉吟：“江湖如泥潭，一脚踏进去就无力自拔。退出江湖也罢，但你能去哪，你能做什么？何况，江湖无处不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如何能避开？人就是江湖，你就是江湖，你的心也是江湖，只要你活着，江湖就在你骨子里。”

孤独冰沮丧道：“不退出江湖，月亮就永远不会回来。”

师傅摇头：“当初的选择，为师已经劝诫过。小女赠你手帕时，又一次给你选择的机会。男人基本分为三类，一是江湖中人，二是性情中人，三是浪迹中人。江湖中人志存高远，拿得起放的下，常为理想抛弃幸福；性情中人在理想与幸福之间挣扎，最后会选择幸福，过平庸但甜蜜的生活；浪迹中人放浪形骸，随心所欲，既无大志，也难得幸福。为师早定性你为第二类人，你却逆流而行，选择了江湖。女人也分三类：好强女，痴情女，依附女。小女月亮为父最了解，她属第一类，既看不起庸碌无为的浪迹中人，又看不起高傲自大的江湖中人，最适宜的莫过于踏实的性情中人。你们本为天生绝配，不料姻缘却毁在你的抉择里。如今，你你屹立于江湖，却想顾盼中游世界，恐怕为时已晚了。”

师傅一言如秋霜，落满孤独冰的心湖。

二

爷爷孤独求败遭遇不测后，孤独冰幼小的心里就充满恨，他恨父亲的无能，恨仇家的无耻，他自以为，复仇与复兴孤独家族的重任只能由他来挑。

烟雨镇历来就是卧虎藏龙之地。每至烟花三月，烟雨都会借庙会之名举办武林大会。大江南北、各路豪杰蜂拥而至，花拳绣腿、刀光剑影之后，江湖格局就会被彻底颠覆。尚武之风催生了烟雨的武术产业，武馆密布，流派林立，习武成为许多人安身立命的阶梯，比武夺冠也是他们飞黄腾达的最佳途径。

孤独冰的父亲却反对习武。他觉得江湖深不可测，时时处处埋伏着杀机，江湖中人一辈子要做的事情就是结仇与解仇。但仇怨如漩涡，一旦身陷其中，很难自救。当年孤独求败名震江湖，威不可挡，最终还是命送于仇家的一支梅花针。因此，儿子一出生，就被囚禁在书山画堆里，江湖，远隔千里之外。

但孤独冰天性叛逆，机敏好强。10岁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到了爷爷的传奇故事，便发誓挺进江湖，扛起祖辈的大旗。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到爷爷那把杀人无数的倚天剑，拖到院子里，吃力地舞弄起来。

父亲发现后，拿出了家法。但旧伤未好，新伤又添，父亲于心不忍，只得妥协，事过两年，将儿子送到江南第一剑——欧阳飞雪门下。

也就是在师傅家，孤独冰认识了月亮。

烟雨佳丽遍地，尤其出色的就是月亮和焦铁匠家的敏儿。月亮不爱刀枪，每日坐在回廊里读书，或穿梭于花坛戏蝶，或埋头刺绣。敏儿与之相反，紧随孤独冰之后，成为欧阳门徒里唯一的女徒。闲暇十分，孤独冰常拿敏儿劝月亮：“女子温柔最可贵，但不可太娇弱。你看人家敏儿，温柔其内，刚毅其外，真乃巾帼精品。欧阳剑法名扬天下，我等想取其精髓，只怕此生都难，你贵为千金，近水楼台先得月，本可弘扬光大，却整日沉溺于花草文字里，实在是资源浪费。”

月亮横眉冷对：“学到欧阳剑法又怎样？独霸武林又如何？满脑子的龙争虎斗，满世界的血雨腥风，争个高下又如何？不过是你死我活。人活着，真正的意义你们谁懂？”

敏儿总会一旁调解：“冰哥与月亮姐不必争执，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我看月亮姐这样挺好，优雅贤淑，胜过我这般粗鲁无知百倍。男儿习武，强身健体，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一小女子，无才无态，弄不得闲情雅致，也只有舞刀弄枪了。”

敏儿的细腻体贴，充分体现在规劝里，争执双方都会肺腑舒畅。

三

转眼间度过六个春秋，欧阳门徒个个如蛟龙猛虎，孤独冰勤奋机敏，最先接近欧阳剑法的要旨。

一个月明之夜，众徒歇息，师傅独传孤独冰拜见中堂。师傅说：“明年三月，又是武林大会的举办之日，冰儿功力长进迅速，剑法领会独到，可以下山小试了。敏儿的老爹匠艺高超，你去找他，付以重金，求得一把好剑。”

孤独冰道：“谢师傅点拨，但我有爷爷的倚天剑，不也很好？”

师傅摇头：“倚天剑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欧阳剑法。要想游刃有余，必须人剑合一。倚天剑杀人过多，年久失锋，且过于笨重，需要蛮力。你还是去求焦铁匠，让他为你量身定制吧。”

回到家中，孤独冰变卖家产，换得白银五十两，一大早直奔焦家求剑。恰巧敏儿刚刚起床，正在梳妆。

敏儿笑道：“冰哥早早赶来，是找我爹吧？”

孤独冰点头。

敏儿低下头，娇嗔道：“就知道不是找我。”

此时，焦铁匠哈哈大笑，一把抢过孤独冰肩上的包裹，掂量一下：“五十两就想求得宝剑？也太小气了吧？我老焦锻造宝剑，不仅要费时费力，还是费尽心机。去年漠北一豪杰为求宝剑，一次就送来五十两黄金呢。”

孤独冰忙躬身：“焦叔不要见笑，因家道中落，凑够这点银两已经捉襟见肘，五十两黄金，只怕冰儿卖身也难以实现。”

焦铁匠笑声更大：“卖身？完全可以。卖给我们焦家，保证为你打造一把绝世宝剑。只是，进了焦家的门，就是焦家的人，还要服侍我家敏儿，你可愿意？”

孤独冰顿然没了主张。看着敏儿羞赧的脸蛋，他突然想起了月亮。铁匠的一番话，居然提醒了孤独冰：原来自己已经步入青春，到了倾慕与被倾慕的年龄了。在他心中，敏儿只是温柔可人的小妹妹，但月亮，却是仰慕而不可企及。每次与敏儿对练，月亮总冷冷坐于一旁，偶尔还会嘲弄一番。与月亮独处时，孤独冰的心脏突突乱跳，对方却淡然冷漠，不肯正眼。

孤独冰刻苦勤奋的动力，一半来自月亮。他企图超拔于众，不过是想求得月亮的注意。

谢师宴上，师徒大醉。迷蒙之中，月亮唤醒孤独冰，拉他到花坛处，取出一手帕。孤独冰接过，托在手心，洁白的丝绢上绣着两朵青云，青云之上，飘逸着一轮圆月。月亮叹息：“知道你学成之后就要混迹江湖，但我不喜欢。明年的武林大会，知道你也会参加，但我还是不喜欢。立身江湖，单靠武艺是不够的，还要狡诈和狠毒，你不适合。今赠一帕，请你选择：如果放弃江湖，就好生珍藏；如果执意争夺，扔了也罢。”

孤独冰一时语塞，如同铁匠追问他是否卖身于焦家一样语塞。

四

躺在床上，心乱如麻。轻柔的月光，簌簌的天籁，孤独冰都无心欣赏。徘徊在两个女人之间，其实就是徘徊在梦想与爱情之间。违抗父命，习武有成，不仅仅是为显赫江湖，更为童年时代复兴家族的梦想；放弃梦想，沉湎于儿女情长，却又有悖于男儿的凌云壮志。是做平庸安稳的居家男人，还是奋发图强，成为搅动风云的江湖豪杰？与敏儿志趣相投，选择了她，也许就能成就一番事业；但选择了敏儿，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所爱。

一夜未眠，次日凌晨，孤独冰还是敲开了焦家的大门。铁匠仰天大笑：“冰儿果真是大丈夫也！老夫愿与敏儿一道，为你打造一把惊世宝剑，且分文不取。”

孤独冰的心抽搐一下，敏儿那惊鸿一回眸更让他灵魂粉碎。那方云月手帕还紧贴在胸口。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眼见武林大会步步逼近。这天中午，焦氏父女肩负锦袋，亲自蹬拜孤独家。打开锦袋，取出银匣，里面一把带鞘长剑，长剑出鞘，寒光四射，惊飞了枝头上的鸟雀。仔细看，剑体乌青幽深，剑刃时隐时现，轻轻一挥，风声寒骨。再加龙头护手，凤冠饰配，真乃剑中极品。

铁匠道：“这把剑耗费我们近百时日，倾注了我与敏儿的无数心血，因为这剑，敏儿每日伏于炉旁，不允许有一丝瑕疵，因为目视太近，半月来，眼睛红肿，视力模糊。故请冰儿好生保管，勤勉擦拭。剑已开刃，谨防伤身。”

看着憔悴的敏儿，孤独冰羞愧的泪水急欲夺眶而出。

敏儿低头不语，几滴浑浊的泪滚落下来。良久才道：“冰哥叱诧江湖，这把宝剑定会让你如虎添翼。不过，这剑里还有更多秘密，留给哥哥慢慢破解吧。”

五

武林大会前夕，孤独冰负剑拜谒师傅，二人到回廊饮酒畅谈。一时兴起，孤独冰抽剑飞身，手起剑落，所到之处，尘土飞扬，草叶翻卷，直惊得师傅拍案叫绝。

酒醉之时，月亮缓步而出。她摆古筝于石案，躬身坐下，撩拨琴弦。指尖挪腾之处，琴声清脆如泉流，幽怨如鸟鸣，时而如山巅之呼唤，时而如竹林之长叹，最是那袅袅之尾音，似冰激，似针扎，直叫孤独冰泪流双颊。

三人对坐，沉默许久。月亮开口：“知道你去留之意已定，还我手帕吧。”

孤独冰缓缓抽出，放于琴上，月亮一把抓起，一撕两段，指间渗出殷殷的血珠。

武林大会，高手如云，观众如海。台上，孤独冰剑挑南北，所向披靡；台下，却不见两个人。敏儿眼睛不适，在家休养。月亮早在抚琴当夜，就不知去向。

转眼又是深秋。月亮去了半年，不知落脚何处。敏儿的眼睛愈加模糊，闭门不出。半年来，孤独冰愈加感觉到内心的空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磨剑，每日思盼。他多次去看敏儿，都被拒之门外。每至月明之夜，他都会爬到山坡，仰望苍穹。

六

今夜，月儿特别的亮。

黄昏十分，听师傅讲，月亮寄居在漠北的姑妈家，过些时日，就要嫁给表哥。孤独冰拔剑四顾心茫然，他想折断宝剑，断绝江湖，但回想起敏儿的造剑艰辛，不禁又生怜爱。借着月光，再次端详宝剑，却隐隐发现剑体里有些异样——寒光之中似乎折射出几行字。

孤独冰急速奔回庭院，找来清水和油石，对着折射文字的那面小心翼翼地磨下去。一个时辰过后，字迹终于显现，挑灯看剑，先是三个隽秀大字：断魂剑，下有一行小诗：

习武蹉跎日，寒窗五六年。

情系孤独冰，爱寄断魂剑。

文字铭刻于剑体之后，再以柔钢包裹锤炼。一缕香魂埋于剑内，真可谓匠心独具。

读罢，孤独冰泪满双眼。他夺门而出，直奔敏儿家。敏儿坐在窗前，双手捧腮，面朝庭院。

“是冰哥么？”敏儿问。

孤独冰点头。

“说话啊！”敏儿有点紧张。

孤独冰走向敏儿：“是我。”

“我给你沏茶。”说着，敏儿慢慢起身，两手摸索着靠近方桌，捧起瓷壶，双脚摸索着走向后屋。哪知却撞到门槛上，人倒壶碎。

孤独冰冲了过去，抱起敏儿，却发现她的双目已经凹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