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我已逝去的奶奶
很久没有动笔了,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我每篇文章的第一句话。其实严格意义上说这也不能算是动笔,敲击着生硬的笔记本键盘始终是一种我不习惯又不得不适应的写作方式。祈祷我的文章不会因此也变得一样生硬。
现代社会就是如此,有时候我很难理解这飞速发展的科技。1000个gb的硬盘已经开发出来了,而今后的硬盘技术,网络技术会发展到何种疯狂的程度也几乎可以预见,一张盘也许就足以装下整个美国国家图书馆的藏书。这种近乎于技术癖的发展轨迹对我当然是必须的,不然我从物理专业毕业怎么吃饭呢?但无论技术如何发展,人类情感的记忆或人类历史的记忆终究还是有限的让人感慨与悲哀。
今年五月末,奶奶过世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的结果,刚进大学的时候她被查出疑似肺癌,之后医生说肿瘤是良性的,过了一年多终于病发。看着她从不能下地,到说话困难,再到思维障碍,最后几乎不认识我,这是一段对她对我都煎熬的过程。经历了近6个月的弥留,她的生命终于划上句号。我始终不理解福克纳写的弥留之际,但奶奶的弥留之际却是如此漫长,看着她毫无希望的躺在病床上,旁边的仪器描绘出她每时每刻的心跳,这台现代科技的产物有时候是她还活着的唯一证据,而这样冷冰冰的证据反而让我怀疑她是否依然存在。说来可笑,学物理的我愿该最看重测试数据的。看着她双眼要么无神地睁着,要么索性紧紧地闭着,突然神经质的挥舞双手,吃饭的时候连嘴也张不开,天天用药物延长着肉身的存在,生命的尊严似乎在这弥留之际无可奈何的丧失殆尽。在反右和文革那毫无人道的冲击中,奶奶也照样可以把她为人的尊严保持得那么完好。然而岁月与时间,让每个人都无奈得面临着这一刻。也许像谢晋那样在梦中长眠算是最好的结局。
奶奶的辞世算得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悲痛,奶奶辞世第二天就去龙华殡仪馆出殡,大姨妈在我口袋里放上火柴,愿奶奶在天之灵保佑我,对遗体三鞠躬时,坚强的爷爷下跪了,父亲作为长子为棺材钉上钉子,直到棺木被运出大厅,哀乐被吹得震耳欲聋,整个过程我眼中的泪水就没停止过。人真的很奇怪,虽然经历了漫长的准备期,但当谁都不意外的结果来临时,还是说不出的吃惊与难以接受。当棺木被抬上面包车,我才终于意识到,奶奶没了。从殡仪馆出来,我的浑身都在颤抖。
那段时间我正在考试,本想考完后马上写篇文章纪念她。奶奶是我心中最敬重的人,早期坚定的革命理想,文革中坚韧不屈的精神,尤其是她整整一生那种近乎强悍的生命尊严,这些品质也许只有电影里会作艺术化的表现,而奶奶则是我身边鲜活的实例。然而诸琐事一拖再拖,到了现在12月份,那篇文章仍未动笔,我却似乎已渐渐淡忘,而这种淡忘令我惶恐。虽然想起出殡的一刻眼中还是会有泪水,但我知道,她在渐渐淡去直到成为我脑中万千平凡记忆的一部分。
卡夫卡曾经设想普罗米修斯受刑,由于时间太久了,折磨他的老鹰和他都忘记了刑罚最初的原因。但仅过了6个月,那种刻骨的沉痛就消隐在城市的繁杂事务中了,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孝顺。那包火柴一定还在,但却不知道放哪里了。从功能主义来说,这也许是为了维持正常生活而在潜意识中形成的自动机制,明天的太阳还要升起,昨天的悲哀已经过去。但我从不认同功能主义那种近乎目的论式的理论推演,我宁可相信这是人的自然天性。也许科技可以让硬盘变得无限大,但人心所能承受的情感永远只有那么多,无论再珍贵的感情记忆,都会自然而然的被随之而来的琐事取代,而这段时间也许还不足六个月。这种不由自主的记忆更迭让我觉得人世有些悲凉。虽然记忆会始终存在,但被时间冲淡了的感情还是让我有些难以接受,也许某一天我会很自然得谈起奶奶的离世,那时我一定会觉得很对不起她。
对一个生命个体,一段感情在时间中的消隐是一种悲哀,而对于人类,在漫漫长河中消隐的历史与文化又是何其的不可计数。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描写摩丽里亚时写道“有时连居民的姓名、声调以至容貌都没有改变;可是,栖身于名字之下和地方之上的神祗却已经默然离去,由另一些陌生者取代了他们的地位。打听新的神比旧的神好些或坏些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犹如明信片上的图画并非从前的摩丽里亚而是另一个凑巧也唤作摩丽里亚的城。”我读到这一段觉得背后冒出阵阵凉意。
上海又何尝不如此呢?那个黑白照片中的旧上海,那个地方志中的小渔村,那个被周润发演绎的举国皆知的上海滩,李欧梵在《上海摩登》里的细致描绘,他们与现在的上海有没有关系呢?卡尔维诺肯定的说没有,我相信他,因为相信所以心冷。历史有时候只是现代人的玩笑,在一大会址旁边建了新天地,人民广场附近繁华地段中破旧的老上海建筑,外滩旁的万国建筑墙上残存解放上海留下的枪眼,而对面的金茂凯悦和环球金融中心风头早已盖过了江对岸曾经的老大哥。有人说上海这作城市的神祗并未离开,上海依旧是冒险家的乐园,但我想起了周润发在《喋血双雄》中的台词“或许我们都太念旧了,我们不再适应这个江湖。”前不久外白渡桥被拆除了,很多老上海去拍照留念,我想上海又多了一张明信片。
如果一座城市可以被时间如此轻易的改变,那我们曾经的信仰,曾经的坚持又如何呢? 中国近百年的屈辱史足够漫长,长得让社会的记忆在其间不可逆转的慢慢消隐,一次次的造反,一次次的改革,如今的中国也许早已不是那历史书中记载的文明古国。在这个在动荡中新生的国度,当社会学界在探讨着如何在国际舞台彰显中国的主体性时,一部《指环王》足以吸引众多看着《西游记》长大的年轻人。短短开放的30年,中国文明的西化俨然已是不可阻挡。突然冒出来的百家讲坛好像开始掀起一股股的国学热,而看着那些曾经被古圣先贤们花一辈子潜心学习的“孔孟老庄”,用一生去实践的生存哲学,被现代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坐一会儿就打发了,我真不知道这是令人欣喜的中国主体性的张扬还是美国快餐文化的又一次胜利。
这就是记忆的精华,无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都阻挡不了时间的侵蚀,历史长河的冲刷。现代科技制造的光盘可以将数据保留数百年,然而鲜活的感情与深刻的文化却不像冷冰冰的数据可以压缩存盘,一旦淡去,一旦消失,无论图书馆中保留多少古籍,无论脑中还有多少理性的回忆,一切都只是没了灵魂的死物,空有一副臭皮囊而已。突然想起中学时学到的孙中山先生的名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逆着时间之潮逝去的也许才是最珍贵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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