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东北的那年才二十岁，生命正遇青春狂放之年，从未远足他乡的我却跳上了远去东北列车。家在视线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五千四百里的穿越。我仍记得家前屋后的桃花堆满了枝头，可是两天多的时间我却站在了黑土地上，眼前一片皑皑白雪，耳边不时传来小贩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的“卖雪糕嘞”叫卖声。

我们住的地方靠近一个屯（村）子的边上。对于北方汉子的豪放狂野早有耳闻，单位的领导提醒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少与他们接触为妙，以避免麻烦的发生。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下班后就缩在单位的院子里不敢出院门外走动。我们要外出采购生活用品还得租用屯子里村民的马车，赶车的车把式我们称呼车老大。

这天，我被安排外出采购。被租来的马车车夫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北方汉子，戴着破皮帽子，裹着一件露着棉絮的破棉袄。虽衣着破旧，但他与我所看到过的邋遢的车老大不同之处在于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眉宇之间还透出几分书卷气。马车发出吱吱嘎嘎声响，行驰在深浅不一的车辙痕迹的泥土路上。四下是长着齐腰深的蒿草，望顾四野，一望无边的平原。泥土垒砌的低矮的平顶民房象一个个土丘，星星点点又极其安静地散布在草莽之中。这让我有种白日放歌的冲动。我就由着当时的兴致念起这样一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可见在东北呆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想家了。可惜没有酒，如果有酒，我自当吟诵“醉酒当歌，人生几何”，或者是“我自狂歌向天啸，飞扬跋扈为谁雄”这些更有气势的诗句。这才是我当时的真实的心情。这个车老大随后也吟了一句，“我持长瓢坐巴邱，酌饮四座以散愁”。他似乎是看我想家的愁思。果然没有让我看错，他应该是读过一些书的。我说：“如果有酒就好了，你我就在这长天旷野之间，一醉方休，‘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他说：“那自然是好，没有机心，坦诚相待，那真的是‘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

要知道这是东北十一月入冬的天气，但是今天天气特别的好，万里晴碧，阳光以它少有的温存晒在我们的身上。天遥地阔，天青地绿，我们两人个大男人坐在一破旧的马车上放纵地吟着古人的诗，胸怀豪迈，激情盎然，不禁拊掌大笑。真没有想到一个赶车的车把式居然与我这个一只脚跨出校门的学子成了知音。虽是无酒助兴，但心却有了几分醉里的兴奋。

车老大跟我讲关于他的事，他曾考上重点高中，但是家里没有钱供他读下去。果然不出所料，他果然是读过书的。当我告诉他我是来这里实习的，他脸上露出了歆羡的表情。我们越谈越投机，他还用那粗犷的嗓音吼起来。他唱得是京剧样板戏名段，“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我看他的这副样子还真有当年杨子荣的威风与胆气。至此，我开始叫他北方大哥。

我告诉他，“眼看实习期满，特别遗憾的就是还没去过北方农家土屋里做客，没有坐过暖热的炕头，只能带着这份遗憾离开了。虽说是人来到过东北，但其实是一无收获。”

北方大哥说，“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今晚就到我家去，只是家徒四壁，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你不要见笑就好。”

十一月的天气，入夜就特别冷，八点多钟我就钻到被窝里。门卫来找我，对我说：“院外有一个车老大说是在等着你呢，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了，他也不说找你什么事，你知道我们单位晚上戒备的很严，就是怕这些人借故进院里来摸些东西。但我见他一直也不走，看他冻成那样，又不忍心，只要来通知你一声，你看要不要去见他一面。”我猛然想起白天的事，他是说好要请我到去他家坐坐的。我原以为只不过是那么一说而已，他竟如此认真。我一路小跑，出了院门。北方大哥正在单位院门前瑟缩着身子，不停地来回跺着脚，见到我后，傻呵呵地朝我笑。

他说：“自傍晚送我回来就没再回家了，一直就在这外面溜着，晚饭还没有吃呢。”

我知道，我知道如不是他站的太久，警惕戒备的门卫根本不会去过问。我爽约了，说声抱歉，根本不足以减轻我内心的歉疚。这就是北方人的憨实，你可以信口地说，但是他却放在心上。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行走着，四下安静的没有一丝的声息。似乎所有可能发出声息的生命都被这寒冷逼进了巢里。想着这位北方高大的汉子在这僵冷的夜里静侯我的赴约，我满心的感动无法用言语细说。我伸出手握他那有些粗糙冰凉的大手，希望他能感觉到我内心的不安。

耳畔只听到那老迈的车辙吃力喘息的声音，吱吱嘎嘎吱吱嘎嘎。车在三间泥土垒砌的屋子前缓缓停下。今晚，我的突然造访打扰了这一家已经安歇的老小的睡梦。北方大哥叫醒了他的父母、他的妻子，连同他才几岁的孩子。一家人见突有客人造访有点忙乱。于是，灶堂里开始燃起柴火，铁锅里腾起了水雾，他的妻子用簸箕筛选瓜子，之后在另一只锅里翻炒。在这样一个略显贫寒的家里，大概只能拿出热开水与瓜子招待我了。我却被请上暖暖的炕上，看着他们一家人在不大的屋子里穿梭忙碌的样子，感觉家的温情正随着锅里腾起的白色的水雾和瓜子的香气漫漫落满我的全身。那一晚我就是在他们家暖暖的坑头上闲话江南，并邀请他们一家有空的时候去我们江南看看。

返家前，我去向北方大哥辞行。我的衣服在路上被树枝给划破了。北方大哥的妻子忙拿出针线，不容我脱下衣服，就帮我缝补衣服上的口子。临出门时，北方大哥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塞在我的手里，几经推辞，北方大哥急了。他说：“多了我也没有，只有这点，当作我的一点心意。”我只得收下北方大哥这沉沉甸甸的心意。我知道这十块在当时他的家里只怕是他认为最为贵重的礼物。他的妻子似是想起了什么，让我慢走，急着给我收拾了一大包瓜子。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拿不什么了。

我说：“路途太远，行李又很多。实在是带不走了。”其实，我是再不忍心拿走他们家的一件东西。我刚回到老家不久，这一包瓜子又被寄了过来。那可是一包经过精捡过的个个颗粒饱满的瓜子，我可以想象得出，在冬日的晚上，他们一家人坐在坑头上，为我精捡着这一颗颗的瓜子情景，真有一种无法言诠的湿热感动从心底满至我的眼睛。

我后来也寄了不多的钱过去，我知道这样做实在是有点不妥，北方大哥一定会怪我的所为。我不是为了还北方大哥一份人情，只是当时想告诉他，那里将会有我一份牵挂。

时光荏苒，勿勿数年，让我脸红的是今天在电脑前上网，网遇一位东北网友，这位北方的网友说起这个城市正是我当年实习的地方，我居然开始费力地想着我曾经所在的那个地方的具体名称。直到半天时间过去，我才想起来是叫大庆市……。紧张无序生活让我已经多年没有与这位北方大哥联络，可是用紧张的生活来为自己辩护实在是有点荒谬。是时间极其可怕地消蚀着我内心记忆。但此时此刻，当我再一次地记起那个土筑的屋子和那个寒晚里温暖，我真的想说，大哥，我想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