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分配
——《漂泊》系列之三
泽当镇是山南地区行署所在地,也是藏族的发源地。译成汉语,“泽当”就是猴子玩耍的地方。相传一神猴被“观自在菩萨” 授戒后,在神山贡布日的山洞里修行。罗刹魔女前来诱惑,未果,继而以死相要挟。神猴仍不为之所动。罗刹魔女大怒:若不能结为秦晋之好,我必与妖魔为伍,日伤万灵,夜食千生,还将繁衍出无数小妖,使雪域高原成为罗刹之地。神猴无奈,请示菩萨后乃从之,生下了六只猴子。猴子代代繁衍,进化成为今日的藏族。贡布日山就在泽当附近,神猴的栖身之地——“猴子洞”,至今仍然吸引着无数的游客前来观瞻。
初到泽当的几天里,分配方案还没有下来,大家的心情随着各种小道消息的飘来时而灿烂、时而昏暗,猴子洞自然是顾不上去了。只有我浑然不觉,傻呵呵的咧着嘴四处游逛。我不是不关心分配,而是对自己无法左右的事情采取了一种超然的态度。it is beyond my control——在逃避努力时,我常常对自己这么说。
泽当镇中心有个依山而建的公园,南侧是地委、行署机关,北侧和东侧分别是当时仅有的两条主要街道,西侧是一片小单位。这个以猴子闻名的地方,公园里自然少不了猴子的雕塑,园中的小山也被称为猴子山。山虽不高,仍可把泽当镇尽收眼底。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开始预谋将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故事,思绪在风中纷纷扬扬。顺便说一句,我是个幻想成份很浓的人,动不动就会被不着边际的幻想带到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地方。面前有一小片平地,几个藏族男孩兴致勃勃地在那儿玩玻璃球。我渐渐被这种熟悉的游戏所吸引,忍不住用刚学来的藏语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波,迭修达!”——小男孩,过来一下。再顺便说一句,我对语言极有天赋,特别是语音、语调,熟悉起来非常迅速,所以在走南闯北之后,能够流利地操着辽宁、四川、湖南、陕西、河南等地的方言甚至是芝加哥口音的美语与当地人交流,这使我受益良多。对此,我极为得意。得意的事情,就忍不住要讲讲,这是人类的通病,想来大家也都如此。
孩子们聚拢过来,警惕地看着我。
然而,没有了下文。脑子中本来还存盘了几句藏语,但实在想不起来了。窘迫中,从衣兜里搜索出几块巧克力豆,递给孩子们。好在小孩们会说汉语,不然我肯定要丑态百出了。他们把巧克力嚼得嘣嘣响,并请我一起玩玻璃球。我乐不可支——就像在电视新闻中常常看到的那些大人物,在接到某个国家的访问请求时,面带微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撅着屁股和小孩们酣战了许久,鼻子上、脸上夹杂着尘土和汗水,背上竟也有些湿了。
没有料到,飞越千山万水来到西藏,和当地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竟然是玩玻璃球。虽然大出 “预谋”之外,却也甚合吾意。当然,我的预谋极少变成现实,这是后话,不说也罢。
下得山来,天已经擦黑了。沿街蹭回招待所,远远看到季立春守在门口。他急急地迎上来,满脸焦躁。
“完了,彻底完了”,他说。
“怎么个完了?”我丈二不摸头脑。
他深吸一口气,沮丧地告诉我,分配方案下来了,我们都必须到偏远的县城中学锻炼两年。他要去的县叫“浪卡子”,一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据说,那里空气稀薄而干燥,全县仅有一棵树,但已“圆寂”多年,干枯如化石;灯泡一年中有三百六十天不亮,因为根本就没有电可以利用;一进入冬季,大雪就会封山,和外界的联系也将随之中断。是不是这么糟糕,我不清楚,在西藏近十年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去过浪卡子。不过,传说中的邪乎劲儿,足可以把任何人吓倒。
我被分配到隆子县中学。我对隆子一无所知,如果不来西藏,根本就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肖被分到桑日,那是离泽当最近的一个县。如果有兴趣,不妨读读他写的《桑日的雨》,相信你会被桑日和写桑日的人所吸引。说到这里,我想,读过他文章的人已经明白了,肖就是那个常来“烟雨红尘”撒欢并把自己称作“海上逸梦”的家伙。二十年来一直只喊他的姓氏——肖,亲切而自然,“海上逸梦”这个名字虽然轻灵飘逸还带有梦幻色彩,但终究喊不习惯。为了照顾自己的习惯,在以后提到他时,我将仍然称其为肖。
晚上喝了点酒,大家开始相互说“多保重”之类的临别赠言,气氛也随之有了些凝重。季立春脸红红的,不住劲儿地往肚子里灌酒。根据亲身实践和狐朋狗友们的经验,人们在喝酒之后都比较兴奋,通常会扯着嗓门反反复复地说一些自己想说的事情。可他却不说话,只是不断地喝酒。我猜想,一定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因为他的行为有些不合常规。不合常规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然而,除了喝酒,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
回到房间,季立春倒卧在床,双眼盯着脚尖发呆。一只脚的大拇指从袜子的破洞中钻出来,屋子里散发着并不让人感到清爽的气味。我期待着他开口讲话,可他却只顾着和大拇指相互点头,好像在和它共同预谋什么事情。
一夜无话。
由于酒精的关系,睡了到西藏后最好的一觉。懵懵懂懂中被季立春推醒。睁开眼,见他端坐在床沿,腿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所有的行装。我一骨碌爬起来。
“走,送我去车站。”他平静地说。
“车站?”我有些狐疑。
“不干了,”他说:“回老家另谋生路。”
我默然无语。想安慰安慰他,却不知道应当说点什么。it is beyond my control——我只好又对自己这么说。
低着头起床,穿衣,胡乱擦把脸,到门卫那里借了辆自行车。我俩喘着粗气,把行李搬下楼来,堆放到自行车上。推着车子,歪歪扭扭来到车站,把箱包一件一件扛到车顶的行李架上。
季立春登上客车,打开窗户,伸出手来。
“再见吧!”他说。
“再见吧!”我说。
他走了,一切都那么简单。开始即是结束,没有过程,没有细节,就这样来去匆匆。
起风了,怅然向招待所返回。
树叶飘来飘去,散落在地上。俯身去拾,它们却被风卷起来,飘落到前面。追上去,俯身再拾,它们又被风卷起来,飘落到前面。
想起了季立春。他带着足可以把他埋起来的一大堆行李,从这里乘客车去拉萨,然后转车到格尔木;从格尔木乘火车去西宁,然后转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去衡水,然后转车回老家。万里征程而又负重累累,他能追上属于自己的那片树叶么?除了成堆的行囊,他的心灵,那个承载梦想的地方,同样也早已不堪重负,是否还有余力再托起一片小小的树叶呢?
人生会不会就是这样?我开始发痴。理想是否像那飘忽的树叶,我步履蹒跚来到近前,它却悄然逝去,一脸嘲讽地在更远处等待我再次接近呢?即便拣起了,它是我心目中的树叶么?它的纹理与光华,值得我一次次追逐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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