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堂屋的正中就高高悬挂着一张琵琶犁,父亲说,那是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做给我的,他希望我将来能用那张犁耕耘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一
我几个月大的时候,爸爸就和爷爷分家了,农村人多为多子女家庭,特别是儿子,当他们娶妻生子以后就会被分开去住。分房划地、赶马吆牛,大到猪牛羊马,小到锅碗瓢盆都会仔细的分一遍,有的人家还为此吵吵闹闹,甚至是大打出手。分完东西,就是两家人了,所以有“分开三天为邻舍,分开三年为外人”之说。
我记得清楚事情的时候不记得自己是多少岁,就知道一抬头看见了堂屋正中挂着的那“人”字型的东西,感觉很新奇,就将它记住了。后来它多少年如一日的挂在那里,印象里也就有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当我逐渐懂事后问及父亲,他很哑然的看了看我,然后说,那叫琵琶犁,是属于你的东西!记得当时自己非常高兴,吵着要父亲取下来给自己玩,但他没有理我,而是说,当长大了以后你就不想玩了。记得当时自己很扫兴,虽然不敢说什么但却是撅着嘴唇离开的,可是这却没有消除我去了解和观察它的兴致。
那是一张比普通的木犁稍小一点的人字型的犁具,整张犁就三个部分,犁把、犁杖和犁隼,“人”字型的左边有犁把手,下面是歪斜的套犁头用的公隼,右面伸长的则是犁杖,一根铁条横穿犁杖前端,是为犁鼻子,供耕牛挂身上的绳索使用。整张犁制造简单,看起来也很轻便,于是便总想着有朝一日父母不在家,将它取下来拿去和小伙伴好好玩玩。
上学以后,那张琵琶犁还是在那高高挂着,中途自己也尝试过将它取下来,但却总是失败:不是自己不够高,而是绑的太牢固。只是关于琵琶犁,却知道了不少。原来那东西和故乡的传统习俗有关:每一个男丁降生时,做爷爷的都会为他做一张琵琶犁,以供他长大以后养家糊口用。按照爸爸的说法,那表示刚出生就有了将来吃饭的资本,而我知道,亲人的意愿里,则是不希望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将来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所以,当爸爸和爷爷分家之后,家中的堂屋里,理所当然的挂上了一张属于自己的琵琶犁。
二
我六岁的时候开始跟着爷爷进山放牛,七岁才上学读书。那个年龄对于城里人来说完全是个大龄孩子了,但在乡下,七岁读书却算是最早的。读书以后,我没有得到更多的空闲时间,反而变得更忙起来,不知道是人逐渐长大了还是他们真的怕我将来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只要看到我在家里,就不会让我闲着,做这做那,做不好的时候还会挨骂。
周六和星期天也没闲着的时候,他们会帮我计算好那两天都做些什么,春夏两季是帮忙干农活,秋冬季节则是和爷爷一起去犁地。他赶着牛扶着犁把手在前面“开路”,而我,胳膊弯里挎个篮子跟在他的后面拾犁出来的萝卜、土豆一类的东西,偶尔,爷爷会让我扶扶犁把手犁几沟地,但我知道他对我的表现不满,不是掌握不了力道的平衡犁得太深就是太浅,要不就直接犁峁了,而所谓的峁,就是犁过的熟地和生地之间,由于自己把握不好而将生地一块块的留在了熟地的那边。
十岁以后,我能将地犁得很好了,但那张琵琶犁还是没能取下来,只是用木犁却更能让自己感到自豪,把手里的皮鞭挥舞得劈啪爆响,大声吆喝着走在前面的耕牛,在黄土地里一溜烟的奔跑,身后,爷爷挎着竹篮拾萝卜土豆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地犁多了,对于犁也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犁坪子地倒是有一种征服感,那么大一片土地,在一阵阵的吆喝声中,从僵硬的土壤变成了软绵绵的熟地,赤脚踩上去,细小的泥粒轻轻下陷,完全没有踩在土地上的感觉,而是像踩在柔和的棉花、甚至是夜夜伴我的床上,于是在犁到地的尽头等爷爷赶过来的空当里,总会仰面躺在熟地里对着蓝天白云、对着呼啸而过的雁阵、对着翩翩起舞的黑颈鹤,扯开嗓门吼上几嗓子,完全不顾那些泥土和一捋捋发丝混合需要清洗,更不用说那身衣服是不是会被弄脏还是裤管里会被掺进去沙粒。
而犁山地,却总带给自己无穷的震撼,犁刀划过,一片片起伏的“波涛”,每一步的跨越都仿佛行走在群峰跌宕之上,每一沟的尽头的好象经历了一次遥远的涉外旅行。放眼,山峰连着山峰,层峦依偎层峦,旭日里、夕阳下,一曲小河,从重山里蜿蜒开去,山脉与河流便组合成了一幅生动而雄壮的画卷,而那些沟壑,连着土地、连着汗水,共同凑成了人类的血脉和生命之源。
虔诚的将犁刀插下,又轻盈的提起,不想惊醒沉睡中的土地,却又能清晰的听到它们渴望被开垦、渴望一粒种子沿着犁刀洒落下去然后开花结果的呼声……
于是眼前浮现了这样的场景:在遥远的年代里,我们的祖先用一张犁将荒原变成桑田,而犁沟的后面、紧随的女人,则将那些饱含希望的种子,虔诚的埋在那些起伏的、充满着希望的沟壑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浅浅的犁沟中、在岁月的田埂上,从不间歇。
于是我读懂了为什么会有一张犁伴随着每一个男丁的出生,为什么从小爷爷就让自己去扶那早已光滑如玉的犁把手……
三
上了初中以后,每个月只能回家一次了,而爷爷,也因为身体的逐渐衰退而没有再下田,犁地那种活要么是爸爸去干,要不就是叔叔。只是爷爷和我说关于犁地的事儿却更多了,犁地的技巧、会犁地的重要,以及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我将堂屋正中那张高高挂着的琵琶犁取下来放到田里,耕耘出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仔细的听着,一如多年以前依偎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听他一遍遍的重复犁地的要领,讲述琵琶犁对我的重要意义,诉说那些会耕地的重要性。
爷爷没有念过书,但他说的每一句话却都能引起自己无穷的思考:朴素中透着哲理,诚挚里饱含期盼。
高中在离家很远的s市上学,回家的次数只限制在寒暑假和法定假日。但我听爸爸说,爷爷又开始干活去了,只是这次他不是下田而是上山,他将自己曾经种下的那些树挑一部分砍了,然后将树干剖成木柴,晾干之后拿到城里去卖,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钱都干什么用了。我笑笑,说爷爷年龄大了,一定是买了自己想吃的东西,他没有让你们买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换取,你们应该高兴有这样一位好父亲!爸爸神秘的笑笑,留给我一个不解的眼神。
去上大学的前夕,家里猛然平增了好多客人,大家祝福的祝福,送礼的送礼,我和爸爸妈妈一起里里外外忙了好几天。而爷爷,也好象突然间年轻了许多,他将自己放置了很久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出来换上,然后喜笑颜开的拉着来往的客人谈天说地。
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吃饭,是一大家人在一起吃的,中途爷爷突然离座起身,不久后拿来一个大红布包,层层打开之后露出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盒子下,则压着厚厚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他把盒子巍巍颤颤的递给我,然后把钱给了父亲,说,给他存在卡上……
我把盒子打开,一支金光闪耀的钢笔跃然眼前,鼻子陡然一酸,眼泪止不住大滴的划落下来。
爷爷知道,一直跟在他后面拾土豆的孩子长大了,而那个长大了的孩子却不可能再用手扶着那张属于他的琵琶犁奔走在故乡的田野,于是他将所有的期盼都封存在小小的笔盒里,希望那孩子用细小的笔杆一样能耕耘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那天吃完饭,我找来钳子将堂屋正中那张属于自己的琵琶犁取了下来,然后让父亲帮我架好牛,郑重的扶着犁把手将分家时爷爷划分给我的那块自留地彻底的翻新了一遍,爷爷在边上看着,笑了,露出了绯红的没有牙齿的牙床,然后,老泪纵横……
我走以后,爷爷将那张犁缠上红布,高高地挂在了老屋的屋檐底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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