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县长退居二线，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夜晚失眠睡不着觉，白天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搁，甚至有时感到生命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他的潜意识里总是怀疑自己有浑身的毛病，却又说不出究竟哪儿出了毛病。

人们见了面大多也还称他县长，但前面总要带上一个“老”字，让他听起来别别扭扭怪不是滋味的，怎能不令他感到失落和痛苦呢？

小县城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一泡尿可以浇三圈，能有多少惹人注目的人物头呢？一县之长的威风就可想而知了。前呼后拥送往迎来，吃喝拉撒睡都有人伺候，小汽车粘在屁股上来来去去，羡煞了左右街坊邻居。往坐主[xi]台一坐，一声咳嗽会场立马鸦雀无声，一根针砸地响声清晰可闻，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吼上一嗓子威震八方，脚一跺屁大的城就抖上几抖仿佛地震般……每天电台里有声音，报纸上有容貌，电视中有身影。风光正在兴头上，忽然有一天，组织上仅仅找他谈了一次话，一切的辉煌就像雨后天边的彩虹一样，经风一吹化为乌有。说是年龄到杠子，该刹车了，退二线歇着去吧。

丁县长感到突兀，当时很有些想不通，觉得自己为党的事业操劳了大半生，为人民服务了大半辈子，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怎么忽然就叫他不干的呢？何况他的身体硬朗结实着呢，他的宏伟抱负没有实现呢，还有许多事情放心不下呢。他语无伦次的申辩了几句什么，也不知情急之中辞不达意，还是压根儿就没人听进去，总之无法更改地退下来了。

从此丁县长沉默寡言蔫不拉叽的，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精气神。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他也没能适应，常常闭门不出，难得露出个头影。大半年中，也常有人来敲他的门，遗憾的是，来人不是收水费电费，就是推销保险修理家电什么的，有人是找卜医生敲错了门的。每次他都是隐隐抱有一丝希望开门，门一开照例又是失望。时间一长，身体真就出了毛病，食欲不振腰酸腿痛气喘胸闷浑身乏力。

冬去了，春来了。又一年开始的时候，家人开始为丁县长担忧，苦口婆心地劝说和撺掇，带他到县医院做了一回全面检查，没有查出什么毛病。索性又到省城大医院检查一番，还是没有发现异常，但是他的自我感觉就是不好，全家人也就很不放心，恳求县医院德高望重的院长帮着想想办法，院长说：“老县长您就放心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要不，您找中医看看，抓些中药调理调理气血，对您的身体也许有些好处。我给您推荐一位老中医，可是远近闻名的啊。虽说已经退休了，却一天也没有闲下来，连我们医院想返聘他坐门诊也轮不上，一周只能来医院半天。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门槛，还有省城的高干来找他看疑难杂症呢。”

听到老中医的名字，丁县长禁不住一阵愕然，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怎么竟然是卜杏林？卜杏林怎么就成了名中医？卜杏林怎么反而越老越值钱……他太熟悉卜杏林了呀。可是，一转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青云巷九号，与他的家不过一墙之隔，岂止是一般意义上的邻居啊！

卜医生与丁县长的年龄不相上下，老家都在乡下，住的村子相距也不太远，高中时候还是同一所学校的前后届校友，大学毕业后相继回到本县工作，一个做了人民医生，一个当上人民公仆，都是为人民服务的。结婚成家以后，凑巧就住在同一条小巷里，门挨着门，同乡同学同龄人，外加街坊邻居，几十年也没有挪过窝。

年轻的时候，两家子往来密切，串串门聊聊天什么的，那是常有的事。卜医生与丁县长还经常在一块喝两盅，有时下下棋打打牌谈谈时政聊聊文学。当然那时的丁县长还没有当上县长，人们都称呼他“小丁”。

时光荏苒，岁月交替，没有什么大的变故，也没有什么隔阂，谁也说不清楚，就在不知不觉间，情况渐渐发生着变化，大概是从小丁的头上多了个“长”字开始的吧。随着“长”字前面那些字的增减改变，他的生活也在不断变幻。就说住房吧，先是拆了旧的建新的，圈成单门独院；后来又建成两层小洋楼；再后来，室内的一切设施都逐步现代化了。与此相对应，登门的人越来越多，整天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有头有脸的人都蜂拥而至，令他早早晚晚不得安宁。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丁县长难得见上邻居一面，也就没有时间与卜医生在一道玩儿了。

那时候，年轻的卜医生手还嫌嫩，学的专业又是主要靠个人经验积累的国粹中医，医术也就没有名气，门庭冷落静悄悄，下了班就关起门来，看看书琢磨琢磨医道。开始，他找过几回丁县长，可惜丁县长哪儿有空闲呢，时间一长也就知趣了，不再去打扰丁县长。偶尔替丁县长当一两回义务接待员，为那些敲错了门的人费一点小口舌，后来渐渐的这种情况就没有了，头脑再不灵光的人，从房屋院落的架势上，还能分辩不出这两家的主人中谁是县长吗？

到卜医生家好几趟，丁县长才碰见卜医生在家，却又围了一屋子的人。见他进来，卜医生忙不迭地起身相迎，抱歉地说：“哎哟，稀客稀客，快请里面坐！好久不见你了，真是对不起。门挨着门住着，早想过去看看你的，再杀几盘或者吃几盅吹吹牛，就是抽不出闲空来啊。今天反而让你来找我，罪过罪过，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呢？”卜医生越是亲热，丁县长的心里就越不好受，他苦笑笑，连说“没关系没关系”，接过卜医生亲自给他沏的一杯散发着清香的龙井茶，接着说道：“知道你挺忙，也就没有过来打扰。要不是王院长介绍，还不知道你已经大名鼎鼎了呢。我这人真是……今天我只是你的病人，别的咱们下次消消停停地聊……请你帮我瞧瞧吧。”

卜医生撇下其他的客人，拉过丁县长的手臂，全神贯注地给他把脉，又仔细问了问症状，端详他的气色，瞧瞧他的舌苔，然后若无其事的微笑着对他说：“老哥啊，我要说你没病，你肯定认为我在诓你。可是要说有病，我又说不出有啥病……这样吧，我开个方子给你，先抓两副药煎服下去。等这几天忙过去，我专门抽时间给你治。咱老哥俩又不是外人，这点小事还不方便吗？包你百病消除。”

丁县长一肚子默默的感慨，走出卜医生家的门槛。几十年过去了，卜医生家的摆设并没有多大变化，连卜医生本人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改变，甚至看出比自己要年轻许多。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哪。卜医生送丁县长出门，握着他的一只手，又用另一只手臂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掏心掏肺地对他说：“老哥你别见外，有啥事招呼一声，我立马就过去，哪要你亲自登门呢？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不就这么回事儿吗。要我说，只要心情开朗些，也就啥事没有了。”

丁县长的心情稍微有些好转，他几次想找卜医生聊聊，每每到了门口就听见屋内的说话声，有时就见着高级轿车停那儿，他就打消了抬手敲门的念头，默默转身回家，内心里总是一阵久久的慨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