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上空,灰蒙蒙的零落着丝丝细雨。远处，晚秋的树林子，斑驳着枝丫，飘扬着几张无力的树叶。几只寒鸟，一声不鸣的，站在最高的那棵无叶的树的最顶端，远远看去，像是落剩的几张树叶子，偶尔离枝在空中盘旋几下，才觉着它们是活着的鸟类。我感到我的身本，也如这天气一般，在渐渐的发霉。我对你说，小天，你回去还有脸吗，原本就没有脸了，你这一回去，就更没有脸了。人不能活着一点自尊都没有，楼下那个肥得溢油的女邻居，她骂她儿子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像一道道泥黑的车辙，发出骚人的腥臊味。看着铁轨上的火车，像蛇一样，匍匐着宛蜒行进在错落的山间，一声一声的长鸣，我想离家出走。我知道，我走不了多远，我都会被抓回来，那时候，我不是更没面子么，我想死了算了。

我想起玉清，我们班的女孩子，我吻过她，那时，我们俩在我家里，没有其他人，我们看着电视剧，里面的人在接吻，很投入，似乎彼此的唾液是那么的美味无比。看着她们乐此不彼，我说玉清，你说他们为什么这样互相咬嘴啊。玉清红着脸，说这叫接吻，不是咬嘴。我说我知道，我说这接吻有什么好嘛，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呢？玉清红着脸说，谁知道呢，我不知道。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好奇心让我很不安，似乎有什么在挠他心的痒痒，有种很不适的感觉，一句话像一只被困的小兽物被他咬牙用嘴关着，它在里面左冲又撞，试图出来，所以他的口腔处于一种欲启未启之中，后来，它终于跑出来了。我说，玉清，我们也试一下好不好，试一下不是知道为什么了么。玉清红着脸，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害羞说，我听表姐说只有男女朋友才那样的，我又不是你女朋友。我说，你就当一下嘛。玉清不说话了，我过去吻了一下她，嘴唇在她的嘴上吮了一下，除了我的心跳加速外，玉清像怕疼一下往外一缩外，淡淡的没什么味道。我说没什么特别嘛。玉清不说话。他看着电视现画面里的人舌头交缠着，像打斗的马，手互相搂抱抚摸，他想是不是要那样才行呢。我将我的意思告诉玉清，玉清没有说话，她站起来，他也站起来，像电视里一样，互相摸着，然后嘴对着嘴，开始有些不适应，后来就很自然了。他们无师自通地倒在沙发上，不管电视了，开始伸手进玉清的衣服里，摸她的身体。他感觉她像泥鳅一样，很滑很舒服。当他拉下她的裤子时，她握住他的手阻止了他，不行不行，那样肚子里会有小孩子的。我感到我的身体有一种无处发泄的彭胀与憋屈，他怎么说她都不同意。后来我知道，那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

米杰是我们班年纪最大的学生，有十七岁了，还和我们念初二，当我们一起游泳时，他的小弟弟已经长了很黑的毛了，我们有的没长，有的黄黄的几根，无精打彩的。他经常骄傲地用手把玩着，像一句乐此不疲的玩具，小弟弟在他的把弄下会像发酵一样,变得很大，仿佛生气愤怒般桀骜不驯，英雄般顽固不屈。他说，你们想不想看什么叫s*精。他弄着弄着，跳动的小弟弟就吐出一些粘稠的东西来。他仰着头，微闭着目，一副陶醉的样子，喉咙里像有水流淌过一样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们说，米杰，你撤尿了。米杰说，这不是撒尿，这是s*精，长大了的男人，才能s*精，你们都是小孩子，连搞女人都不会。我们都很羡慕他。现在我也可以s*精了。他和杨子是在那天下午在公园里看到男人搞女人的。我们晚上了还睡在公园的长櫈上，起身走下一处竹子林时，我们听到低吼和呻吟，我们以为是人受伤了，互相看一眼后，蹑手蹑脚地过去探个究竟，杨子走在前面，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停下来了。我问怎么了。他调头拿根手指挡着自已的嘴嘘了一下，侧身让出地方给我，让我也看看。我第一次这么近矩离地看到男人与女人的交流。因为有些矩离，又是夜色，我们都有种意犹未尽欲弄明白的意思，当我们走近去时，他们发现了，惊叫一声，我们撤腿就跑，跑着跑着我们就哈哈大笑，笑得无法无天。哎，你说他们干哪叫什么？有什么意思？不知道，谁知道呢，也许米杰知道。米杰说，那叫做爱，男人不干上那个，枉活一世。我记得米杰说这话时，很意味深长。我至今还没干过那事。现在我也大概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玉清的身体我都摸过了几次，我也有了性欲，下身也长出了毛，一根根像是打了发腊一样，乌黑健壮，每天早上我醒来时，总会发现我的下面高高的立起，又胀又大。我知道我可以要女人了。现在我要死了，我又想到了死，可是我始终没有干过那事，理按照米杰的说法，我是白活了。小天想起玉清。米杰说过，一个人，第一次干那事，应该找自己最喜欢的人，当然，至于以后，越多越好。你不希望多，只要玉清一个就好。你看了一下远方灰暗的天空，鸟们飞得一点力量也没有，你转过身，朝几座低矮错落的房子走去，身后起了风，垃圾飞着，风景淡淡的往后轻描淡写而去。

那时候他想，把玉清叫出来，反正你快要死了，她一定会答应的。就一次，一次，就够了。他站在台阶下，想着要不要上去叫玉清，风又冷，拿不定主意。不,主意倒是好拿，但做起来却难于行动。世间凡所有的事，不也都是如此么。我在灰白略长青苔的台阶下面，哈着气，脚踢着飞动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心里想着一些模棱两可的事，一些没有概念的事，一些没有主题的事，一些似是而非的事，一些不知道是高贵与卑贱的事，或者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始终没有下下去叫玉清的决心。秦小天见她的妈妈开门出来，左手拿着一个绿色的空盆子，右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方便袋子，那该是垃圾吧。他想喊一声，阿姨，玉清在家吗？可是他没有喊，也许，她出去了，根本不在家，如果她在家，那么接下来，怎么做呢，这实在是一个恼人的问题。即使我说出了要求，她答应了，我又该怎么做呢，追问让我自己觉着没有任何一蹴而就的办法。真是麻烦死了。也许就是那么回事，算了。如果这样她爱上了我，倒增加了我的负疚。我踢了一下一根木棒子，哈了下气，朝玉清家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高屋矮房，拍拍手，转身而去。如果就这样走开倒好了，可是当你转个一个弯，就遇着了玉清，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扎高的头发束摇晃着，像是对我笑。他一时不知所措，你我连叫都不敢叫她，你就这样呆头呆脑的，看着，没有反应。玉清活泼着，见了他，很高兴的样子，说小天，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在这儿。随便走走，对，就到这儿了。遇到你，巧合。嗯，我要去，哦，回家。

玉清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歪着脑袋。哦。她欠身让了我一下，我急忙从她身边过去，背道而弛。心中像放了一碗热水，暖和和的，冒着白白的气，让一切都变得不明确，稀里糊涂。你感到一种见不得人的别扭，那感觉像摸了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小动物。该死。他此时的心里，早没有叫玉清干那事的影了，止剩别无来由的激动与惶恐。

喂，秦小天，到我家玩去吧。

啊？不不，不去了，我还忙。嗯　，我是还忙，忙什么，去死，对，我要去死，你看，他的脚步都像是赶时间似的，他感到自己犯了大错，罪孽深重，现场有他就是凶手的丝丝缕缕证据，旁边有那么多的人，一个个在循着蛛丝马迹，试图把凶手揪了出来,火煎刀剐,就地正法。凶手是谁，不用说，是我。啊，该死。我得逃离现场，装着若无其事，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我感到玉清云里雾中的目光，泡在牛奶里的思绪，还有，罩着纱布的头脑。玉清，对。我转身，玉清还在迷惑地看着我。

我感觉你怪怪的。玉清说。

有吗？

有啊，你不觉得吗，好反常。

没有，哪有，我走了。

嗯，有空来我家玩，或者叫我去你家玩。玉清笑得纤尘不染，笑得如沐春风，笑得暖暖的像抱着个热水袋，如梦般无边无际,无力无欲，丧失重量，像在真空中一个自由的原子。

我们同时转身，那时树叶翻飞，汽车驶过，对面的一个老奶奶在弯下腰，从垃圾桶里掏水瓶子,几只野鸽子扑鲁鲁的飞过黑瓦青砖的民房。他的心里如释重负,又感到空落落的,患得患失,无上无下，像荡秋千,没有底。你感到一种不吐不快的郁闷，妈的。秦小天那时的心境，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窝囊。你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了，我算个什么东西呀，真的废物一个，没用的家伙。我不服气，不服气，我在心里看到，玉清走过你走过来的路，有十几米了，要上台阶了，上了台阶，再走二十米不到，就会拉开她家那扇绿色的，不过现在已经锈蚀得有些污浊的铁门。不行，反正我要死了，如果死前连这么一件事都不干好的话，那么，真是一个无法再弥补的永远的遗憾了，要死的人还怕什么呢，妈的，再丢人，反正要死了的，你说，死人会怕羞么，怕痛么，怕没有尊严么，不怕，当然不怕，既然都不怕，那么怕个屁啊。奇怪，可笑。啊。

玉清。

你不明白今天的秦小天为什么会这样神经兮兮的吧，想不明白吧，所以你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思想放慢了你的脚步，还是你压根底儿就不想早些到家，你相问个明白，是不是，所以，你走了那么几分钟，才挪了十来米，你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你几次欲言又止，你想叫，小天，你怎么神绰绰的，好不对劲，你没事吧？但你以又不知道这样叫的后果，或者，这样叫有结果吗，有意思吗？但是，一个人心中有疑问，就好比一个人怀了孕一样，胎死是痛苦的，憋着是难受的，越不让它出来，它就越和你较劲，像一股气流一样，在你的肚子里，没天没地的较劲儿。不好受，这你是知道的。它像一头小兽物一样，欲欲使出吃奶的力，自已拉开你的肠子，拱着你的喉咙，踩着你的舌尖，拳头狠擂着你紧关的牙，掐着你的嘴唇，拧你的耳朵，它要出来，它要弄个水落石出。想出你就出来吧，你痒痒的心是受不了，像有小虫子在啃，像有猫在拱，你鼓起一种叫豁出去的决心和大不了的勇气，调头来叫：小天。

没想到，异口异声而同时。你们笑了。

什么事？

什么事？

又笑了，真巧。你先说吧。你先说吧。

他看了一下玉清。她真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为她，为了这无与伦比的美丽，我愿意用世界上所有关于美丽的，动人的，超凡脱俗的语言，词汇，我愿双膝着地，乞求所有伟大的诗神，用他们琼浆玉液似的语言，用他们灵光一现的灵感，把她赞美，把她歌颂，把她形容，把她记住。玉清，玉清，嗯，我想，能不能和我走走，我们去肯德基，奶茶吧，或者其他，你选吧，就想和你说说话。没有其他意思，嗯，如果你忙，你妈妈等你去做事，或者，你要回家去做作业，你为难的话，就算了。我一个人，没事，走走，我也回去了，你看，这天气，飘着毛毛雨，你看，我的头发都像结霜花了，看样子都要下雪了，下雪应该比这还冷吧，人快些回家吧，会感冒的，你应该多穿些衣服，最好拴条围巾，这样会暖和一些，抱个热水袋也许可以暖暖手。

你说什么呀，你没事吧，好奇怪哦。我跟你走走就是了嘛，我又不忙，只是我不想现在站在这里受冷，去奶茶吧吧，不过得你付钱，你是男生。

我看到我那时像个傻子一样笑得傻里傻气的。嗯，好。

玉清手里捧着加热的奶，我的是加冰的。喂，你今天好反常。

是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那里吗？

为什么？

我要去找你，因为我要死了。

呵呵，秦小天，你要死了，哈哈哈，你要死了，这话一点都不好笑。

真的。

真的？

真的。

你找我要交待什么遗言么，还是有什么遗产给我的？

你严肃点，我说的是真的，你不要这样笑了行不行，这是对一个死者的不尊重，死人也是有尊严的。

好，我不笑了。玉清在假作严肃，真的严肃与假的严肃是有天的区别的。那你说。我说。反正真严肃与假严肃一样，只要能听我把话说完就行了。

我闯下大祸了，我只有死，不死的话，让家里知道了，学校知道了，我会一点面子都没有，我只能死。但是我又不想死得有遗憾，你知道，死了有遗憾的人会阴魂不散的，我不想死了还对世间有所留恋，然后，像个冤魂一样，在阴雨天里，飘在风中，饿着，流泪着，面黄肌瘦。我更怕的是，我会缠着你，人鬼情未了。你知道，我最不愿意的，我当然不想那样，但是，万一我死了，成了鬼了，那样我就身不由已了，也许我的想法也不和现在一样了，也许，我不是我了。人们说，阴阳两界是截然不同的，是相反的，爱会成恨，富变成穷，善良变成邪恶，丑陋却成美丽，这就是轮回的真正意思。那样，我怕我会来害你。

玉清被你的话吓得毛骨悚然，只见她眼大两眼，身子作一个往里缩的样子，很冷的样子。你不要这样说了，你这样说，我怕，你这样说一点都不好玩，你不要这样说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玉清，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那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嗯，嗯。玉清，你喜欢，喜欢我吗？

嗯。

你算不算我的女朋友？

你都亲我好多次了还这样问。

他拉着玉清跑出奶茶吧。她问去哪里。他没有回答，他一直拉着她跑，跑啊跑啊，经过公路，经过民居，看爬上又跑下，只见他永往直前的面孔，她被风吹得迷茫的面孔。他们，在风中，像一条意识流般的线条。跑到了郊外的一间废弃的房子里。玉清红着脸，喘着气，站着看我。我说玉清，我也喜欢你，我想在死前和你做一次那事，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玉清呆呆的，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也许是因为长距离的跑让她还没有缓过神来。我吻着她，吻着。他一动不动。我开始脱她的衣服，伸手去摸她舒服的胸部，手像剥香蕉一样把她的裤子往下拉，她忽然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握住我的手，让我停下。我停下了。我看着她，吻了一下她的唇，又吻了一下。

不，我怕。

我吻她，怕什么。

你死了，我有小孩子怎么办？

秦小天忽然愣住了。

也是。这我怎么没有想到。我停住了手。

小天，我也喜欢你，也愿意和你那样，可是我怕，我怕被人知道，我妈会打死我的，还有我爸，我怕有小孩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她忽然惊叫起来。怎么了？啊。那那。玉清指着你的身后。你转身看见两只湿淋淋的老鼠目中无人的在那里觅食。我说不怕。我环视一下四周，捡起一根木棒，打了几下，老鼠叽叽叫了几声，从破了的门洞里跑了出去。小天看了看玉清，她那么好，不行，我死了，不知道了，可是她不死，她万一有了小孩儿，不行，我不能那样。好，我们不这样了。我们回去吧。他拉着她，她的手好冷，冷若冰霜。

小天，你闯下什么祸了，一定要死呢？

我看了她一眼，这事怎么说呢，不好说，我只有沉默不语。

小天，最严重的事情就是死，虽然你不说是什么祸，可是不一定要死啊，你不自己死，万一也没人要你死呢，你没必要这样自觉。你不死了好不好。你死我会害怕的。

嗯，你回去吧。

你不死，好不好，你不死我才回去。

你就回去吧。我把玉清推向去她家的台阶。

你不死，你答应不死我才回去。

好好，我答应我不死了，你回去吧。

你发誓。

好，我发誓。他举起三根手指。我秦小天对着天，对着玉清发誓，我不死，如果我不遵守誓言，我天打雷劈，五马分尸，不得好死，不留全尸，不入天堂，下十八层地狱——我不是幽默，也不是打趣我深爱的姑娘，在我生活的年代，只有肮脏、混乱和浑蛋，才是世界的真相。

玉清阻止我：你不能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

她笑了，不怕了。她温暖如一只迷人的羊羔。你要说话算数，星期一等我一起去学校。她跑上台阶，回两次头，开门进家去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折了一根树枝条，不知道我老爸老妈在干什么。我还是死了算了，不死还真烦，心冷冷的，手也冷冷的，活着冷冷的，没意思。死了就什么也不用干了，什么也不用想了，什么也不用怕了，什么也不用承担了。他看着小店里打麻将的人们，看着一个脏乱的乞丐在啃着一个黑馒头，树上挂着的鸟笼里，一只绿色鹦鹉在理着雨湿的毛，网吧外，一张近乎全裸的外国女人画，卖臭豆腐的人挑着担子走过，一个女人在这么冷的天，穿着很省布的裙子，两个老女人在那边当街破口对骂，吸引不少过往行人侧目，几个比你年纪大一点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吸着烟，烟雾弥漫着在面部周围，闻到了烟草无力的味道。他也想抽一支。他回头，想叫一声，喂，哥们。不好意思，可不给只烟。但是没有。他没有这习惯，或者胆量。自已摸了下口袋，有几十块钱。看了一下四周，朝一家小店走去，喂，老板，我要包烟。老板正在埋头看报纸上的八袿新闻，一副老旧的眼镜抬上来，下面是一双犀利的眼睛，直勾勾的：要什么烟？

哪一种好一点？

好一点的贵一点，有云烟，贵烟，还有黄果树，红塔山，中华，红双喜，五六块也有，十几块也有。老板说得没有丝毫诚意，他的语言让我觉得，如果不是他自己开始更年期了，就是家里有个闹更年期的老婆。我也不想一下花光所有的钱，就要了一包黄果树，五块钱的。我付钱撕开包装，抽出一根，嗅了一下，有种特殊的香味，像捧在手里的热水缕缕升腾的气一样，在鼻孔里缓缓扩散。含在嘴里，感觉还真好，吸了两口。火？没火。我又跑过去，老板，我要个火机。

五毛钱。

打火机的火苗子，黄黄的，在风中跳动，有些可爱。风吹过，轻轻地偏，像一只不喜欢你摸它头，它闪躲着你手的小动物。我点烟，点了两三次才点上。第一口，有点涩，没什么感觉；第二口，有点冲鼻子；第三口，喉咙有点痒；第四口，胸口像堵住了一样。我感到有种怪怪的感觉，胃里，鼻孔里，喉咙里，舌尖上，爬满小动物似的，它们细屑的脚，摩擦着我敏感的细胞。我恐恐地咳了出来，几只小虫子在眼角边爬，你可以细腻地感动它们可爱的小触角。我用手摸摸，那是闪出的泪花，我已渐渐习惯于烟的味道。你把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只手夹着烟，走向远处，我不知道目的地的地方。

毛毛雨的天气里，最接近于死亡的气氛，秦小天在想，他死之前该干些什么事，才来枉来这个世界走一遭。我想我要不要去找几个好朋友玩一下，想想没这个必要，他走到十字街，一个老大妈推着卖水果的板车，在斜坡上像一头不堪重负的牛，她侧脸见着我，停了下来，一抹脸上的汗，或者是雨，说儿子，帮大妈一把。你捞衣袖在她的车后使力，她的板车像一下子忽然加了马力一下，冲上了斜破，一路坦途，她笑着道谢，现在的孩子真懂理。我行尸走肉地，像一个木偶人一样，思想着末日。你想你要不要写封遗书，我记得武松杀人后，都要写下：杀人者武松。万一我死了，别人才不至于枉费心思地去猜测我死亡的原因，我仿佛看到，他死了之后，他的尸体在铁轨里血肉模糊，警察来了，封锁现场。一桩无头案困扰着一个可爱的民警大爷，他坐在桌前，吸着没点火的烟，反复弄着桌上的材料，愁眉紧锁。不过，让他们瞎折腾也是挺有意思的。一种邪气的笑意挂在你的嘴角之上，这应该是最刺激的游戏了。我想着想着，你已经十四岁了，你还是应该有个女人，这样才不枉活一辈子。但我不能伤害玉清，她太好了。你应该随便找人，在静僻的地方，人不知鬼不觉地强j*。但你又感觉这也没什么意思。死了的人，还要犯罪，不值得。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要高贵地死。秦小天你混帐，你竟然想到了去嫖妓。我一摸口袋的钱，一把乱七八糟的钱。

那时已经入夜了,灰蒙蒙的夜色,老天爷在制造着暧昧的气氛。他走在红灯区里。各家按摩站，从布蔓里，透着粉红的光，轻轻地传来伤感浪漫的音乐。休闲中心外面，几个花招展的女郎，倚门而立，对过往的男士笑着。“哥哥，休息下吧。”你一路走过去，没人叫你，我听到的是在叫别人。我看到那些女人一个个美丽像花一样。你知道，对她们而言，只是交易，你有钱，你是农民还是官员，是君子还是禽兽，她们都一样，商店里的东西，卖给任何有钱的人，道理是一个样。b*子无情，这从另一种方面说，并不是真的无情，而是作为妓女，她们是不应该有情的，一旦产生了情愫，那是妓女的悲剧，无情是妓女的职业操守，情感只会引火烧身。你在门口来回地走，不断抬头看着那几个被五颜六色的彩灯烘托得神秘而诱惑的字：水之肌按摩休闲中心。下面，几个美丽的女郎，在招不到客人的情况下，相继进去了。只有一位，长得小巧的女孩子，依然对着路灯观望。我没有勇气过去，他怕，怕什么，我不知道。人作出决定的时候，往往是最后的机会，别无选择，千钧一发，给人以鱼死网破的勇气。当她回头看几眼，要进去时，我就过去了。

喂。

我听到你开口叫了她，你感觉自己像一个倔强的大小孩子，对着她自以为是的叫。她把头转过来，脸很白，很亮，很精致，很美，迷惑不解着眼睛，没说话，像要等你到底要说什么。

喂。你扬着头叫她，我感觉他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高傲的人，居高临下于他面前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你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

什么？

我可以嫖你吗？

她没听清楚似的，有些不可思议地看说他：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我是说，我想嫖你，可以么？

你想嫖我？哈哈。她开始笑，笑得像一朵在大风中的花。

米朵，你笑什么？

这有个小孩子，说要嫖我。她一边回答里面的问题，一边依然无法停住似的笑。

很好笑么？我冷冷地对她说。

里面的几个女孩子，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虽然浓妆艳抹，但岁月蹉跎的脸在脂粉下依然隐约可见。他们指着我问：他说、他说、他要嫖你？小巧的女孩一边笑得弯腰，一边很努力地说出几个字：是是，他说要嫖我，一个小孩子。

女人们哈哈地笑起来，但很快就停了下来。一个长得高傲的女郎手上夹着只烟，上前说：小孩子，你真的想嫖我们米朵么？

难道她不可以嫖么？我感觉到他那时特别镇定，颇有大将风度地进行着交涉。

你多大了呀，发育了么？

一个穿着松垮垮的衣服的满脸病容的女人一脸的傲慢。你牛什么牛。

我仰着头，没回答她，你认为这句话是对你最大的污辱，中年女人说：拉丽，不要这样给他讲，还一小孩子呢。

都知道嫖了还小孩子。

进去坐怎么样？中年女人对我说，我感到她的态度比较充满诚意。几个女孩子不可思议地说：玲姐，不会吧？玲姐笑着，没说话。

我看到你随着走了进去，我看到你感觉自己像在梦游，稀里糊涂。你坐下，只有十几平米的店面，门帘是粉红色的，一张大沙发，上面扔着几只枕头，中间一张桌子，上面是几本杂志。墙上，是几张外国人的图片，很大，男女互搂着，虽然没全裸，但是已经很省布了。你感到无所适从的拘谨，手似乎是多余出来的无处可搁。女人们在我旁边相继坐下，中年女人给我倒了杯水，在我对面坐下来：你为什么要嫖她？

你们对来嫖的人难道还要问原因么？

呵呵，不是。你多大了？

这个重要么？

有点。你有钱吗？

有。

你爸爸妈妈给的？

你真奇怪，难道钱是谁的有关系么，我又不是偷又不是抢来的，即使是抢来的，也不关你们的事吧。能嫖不能嫖，你直说，我走就是了。他感觉这老女人真麻烦，害你连嫖的的兴致也没有了。我就奇了怪了，米杰说，嫖，只要有钱，什么都不用说，上。我买东西付款，难道商场里的收银员还要先调查我的钱是谁给的么，她一点那意思都没有，我听出来了。你站起身，要走。只见过拉生意的，没见着挡生意的，更没见着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孩子，你等等。她站起来挽留我。

后面都是她说的话，这出自一个老妓女之口有些不合时宜，然而生活又有多少合时宜的事呢。在错误的地方，遇到错误的人，发生的可能是正确的事；正确的地方遇到正确的人，也可能发生一件荒唐的事，世界没什么道理。她说：孩子，不是我们不让你，但你年纪还小呀，十几岁吧，这样的年纪，你应该在学校里念书，交朋友，风月场地，也许你不懂，那里成人的无奈。男女之间的事情，你们现在的孩子早熟什么都知道，我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的年纪，虽然谈不上你的父母，总也可以充当长者吧。你们身体还没长全，过早的涉及会伤到你们，也容易试过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这样，你还怎么读书，你们年轻呀，还是孩子，有大好的前途，失足是不好的。将来你长大了，你会交女朋友，也会有妻子，你们过着夫妻的生活，那才是幸福的。你知道来我们这种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么，要不是游手好闲的单身汉，要不就是家庭失败的人，你怎么能跟他们一样呢，难道你就不想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么。年轻的意气，会是大半辈子的悔痛，一时的好奇，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修复创口。你说的没错，我们只要有钱，但是作为一位长者，我不希望你这样。收你的那几块钱，感觉不值得。我记得她说得语重心肠，将心比心，我虽然没听进去几句，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没嫖成。我走了，他们送我出的门，她无疑还是给了我感动。我想告诉她，我反不正不想活了的人，有什么明天，但是我没说，我像听了她规劝了一般，听话地表示，自己要回家。但是固执的你倔强的你自以为是的你爱钻牛角尖的你依然不想回去，你只是在敷衍她。我只想死，依然还想死。

一个人，走在街头，想着怎样死法。万千可能性一一闪过，都朦胧不成型。最后你想到铁轨，无法让火车载着我远离，那么，就睡在车轮上，感觉昏天黑地。我感觉他的这一想法充满了诗情画意，浪漫极了。肚子像是有头驴在翻身一样，咕地叫了几声，充满一种无精打彩的味道，肠子变成了几条蛇，纠缠在一起。仿佛一只小动物在我的肚子里放了个屁，一股气流冲出喉咙，整个腹腔缩小下去，胸腔空旷无比。我一时感到空落落的，一种有点辣痛的感觉从肠子传上来，在肚皮上停留，头顶也有一种飘忽的感觉，仿佛是一只手在揪着他头顶上的几根头发往上提，痛又不太痛，痒又不太痒，有点像恶作剧，总之有种隐隐约约的不舒服，纠缠着他的整个身体。当肚子里的杂物又再次泛起，冒气泡似的咕噜地响几声时，我意识到，你可能是饿了。你得吃点东西。虽然说死了的人再吃东西那是对于粮食的浪费，但是人总不能当饿死鬼的，听老人们说，饿死鬼一天天漂在阴雨绵绵里，饿着肚子，寻找着剩菜残羹，像一个乞丐。

我就进走进一家小店点了几个菜，都是挑贵的，生平从来没有如此奢侈过。反正我还有几十块钱。老板看了看我，有些不可思议地说：就你一个人，还是有其他人要来？看样子是怕我付不起钱似的，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就我一个人。你从兜把一把乱钱掏出来捧在手上：你看着给我炒吧。

好好好。嘻皮笑脸。

几个菜端上来。我开始吃，好像只吃了几口，全身就像无法下排被塞住了一样堵得慌，我想你是吃得太快的缘故，吃饭也得让它有个地程，你放下筷子，拍了拍胸脯，打了个嗝，这个嗝打的仿佛大禹找到了治水之法，万水归流，四通八达，舒服得像五六色间无去无日的天空。你突发奇想，调头看着在坐着看电视的老板：可以给我来瓶酒吗？

不行，不能卖酒给你们，被查着了要被罚款的。

他只有作罢。吃饱了。

我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你忽然想喝点酒，酒还没喝过呢，古代人被杀头了都要先喝点酒的。

隔街对面，灯火昏黄的小店。

大叔，我卖瓶酒，十几块钱的。

大叔从他的眼镜下瞅出一双锋利的眼睛看我，像是看我是不是可疑对象。

是给我爸爸买。

十三块。

他给了我一瓶二锅头，大瓶的。

还剩两块钱，我要了包花生米，他向效外去，世界已经黑灯瞎火了。

他打开酒瓶子，盖子有点紧，他咬着牙使劲地拧，总算把它拧松动。一股奇特的香味传来，酒香我早已嗅过多回，但是，并没有尝过。立起瓶子，我轻轻用舌头舔了一下，很冷，冷得莫名其妙，但是过去之后，舌尖滑滑的，像摸鱼一样，感觉舒服，他又小喝了一口，这一次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苦，苦得整个口腔只剩下有苦这么一种感觉，此外还有点辣，有点堵喉咙，酒真不是个好东西，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喝，还那么贵，不可思议。他又喝了一大口，这一口集中了酸甜苦辣，四味俱全一起在我的口腔内洒泼，有一种近乎于烟火的味道，这种感觉，让我闻到两年前我和我表弟趴在乡下的田坎上用烟火熏老鼠时的气息，胸闷鼻塞。他看到我忍不住恐恐地咳着，眼泪都流出来，渐渐地，我感到全身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像水放在火上加温一样，暖起来，全身飘起来，头有些变轻。当他看到一辆火车鸣叫着，“哭痛哭痛”地朝山里爬去时，我已经喝了好几口酒了，微微有些醉意，你像猎狗见着了野兔，海员看见了沙滩，一种从脚底泛起的兴奋，像被摇晃过的可乐或者啤酒，泛起的泡沫不可思议地往上彭胀，像要燃烧起来。他拔脚就跑，跳下几个田坎，扯断几根杂树，你像追赶日落的夸父，但你只追到了火车的尾巴，带着无法抓住的伤感，怅然地看着它无可奈何而去。站在铁轨边上，我像我一样，也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会再来到这里，你头有些晕。我想找个地方睡一下，你看着铁轨，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产生，你又看看四周，你发现不远处的稻田里堆有一堆很大的东西，我知道，那里稻草。他过去拉了一抱，放到两条铁轨的中间，铺好，躺下来。旁边放着酒，我撕开花生米的装，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放，像在一秒一秒地数着所剩无多的日子。我看到天空中一片黑，但微微有些浅色的地方，你看到跑动的云，像烟火一样时而涌动，时而缓淌。我抓起酒喝了一口，平躺着，让酒慢慢地流进喉咙里，然后呆着，没有思想。

秦小天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瓶酒，我从来没喝过，刚开始不觉得，渐渐地，我感觉全身奇怪起来，又紧又胀，像堆满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几何体，头开始发痛，重得像有几千斤，体积似乎也猛增了好几倍，虽然我是躺着，但头的重量依然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胃忽然也有了反应，像沼汽池一样开始发酵，开始只是慢慢地往上泛，我发现这种变化是一种加速式的，愈来愈凶，最后翻江倒海似的像有几条蛟龙在胃里打架，千万条泥鳅在寻找着逃生的路，在胃壁上如无头的千万只苍蝇，在瞎乱飞舞。他一歪头，哇的在旁边吐了一大堆，有种要排空身体的感觉。这种感觉我相信每一个喝吐过的人都会深有体会，歇斯底里，欲罢不能，吐之不爽，忍之不住。一阵呕吐之后，口中很苦，喉咙辣痛，鼻子酸酸的，腹腔像忽然排空了一样往下缩，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很想睡，却像全身痒痒一样，怎么也睡不着。我努力地平息着身体的不适，那种感觉像一只小老鼠在努力适应着烟火。

我听到一种声音，从远处而来，很震动地，仿佛大地要生孩子，由远及近，当我把头后仰，目光从头顶往后看时，我看到了强烈的列车的灯光，像一条毒蛇的两只眼睛，无情而冷。他看到了火车头冰冷的前进，我感到很响的声音，你感到一阵冷气过来，接着是一种暂歇性躺的全身休克。

窒息。

冷。

黑暗。

惨白。

五颜六色。

大火。

大水。

大雾。

一次闪电。

破天的惊雷。

一只小动物一头插进泥土里。

仿佛进入了时空遂道，世界全部消失，所有都归虚无。那我明确记得的是，酒瓶倒了，破了，咣啷的一声，在铁轨的隆隆声下，你依然感到它的响亮，你感到酒在你的身边，咕咚咕咚地从破的瓶口里流淌出来，渗入饥渴的大地，酒香绕住了你的灵魂，你感到你的身体升起来了。但这种感受仅仅停留了几十秒。当火车像风一样，“沙”地过去时，你立起身来，是一身冷汗，像有零下几度。你狠狠地出了几口刚刚憋住的气，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惊魂甫定。你感到一种被巨蟒鲸吞又被吐出来的感觉。但是你只是立起身来，雕塑了几分钟，当时酒正困扰着你的大脑，这一种感觉，我晰地记得，像很困时做了一个恶梦，一惊坐起来，像经历了一次生死，但是随后困意来袭，疲惫无法支撑，你又若无其事，或者无可奈何地睡着下去。他又倒在草上，意识像刚入冬时的山地天气，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大雾，似乎进入了冥界一般，充满了无数有影无形的鬼魅。我感到，很多嘈杂的声音，手电筒，走来，近了，又远了，我被一群蚂蚁扛着，我跑到了云里，一路轻飘飘地，飞啊飞。

咚。

我踏坏了一块木板。

我的身子一个趋趔。

我感到我的屁股钉在很安稳的地方。

来，再喝一杯。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东西。

你稀里糊涂地接过来喝下，于是，像一阵风吹来，雾渐渐稀湿，天气明朗，万物初现。你睁开自己像粘了胶水一样的眼皮，布满一层薄膜似的眼球往上一转，见到乳白色的世界里，两团黑影在晃动，像被撞着的吊灯一样。这种晃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幅度和频率都在渐渐减小，最后静了下来。就像被激起涟漪的水面最终风平浪静一样。我看到了两个警察在你的面前，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来，小子，醒得差不多了吧。说，你为什么会睡到铁轨上去了，那里比家里的床上更舒服吗？

我，我不知道。

喝醉了。站着的警察笑道。

哈哈，八成是喝蒙了。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喝那么多。

我喝了很多么？

不多，可是醉得不省人事。

我郁闷。

郁闷？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后来我爸爸来了，妈妈也来了。警察说：这就是你家的小孩吧，睡到铁轨上去了，喝了几杯解酒茶，醒得差不多了，登记一下领回去吧。教育好孩子，他命可真大，火车过了居然没事。警察拿着记录本给我父亲签字，我妈妈一把抓住我就哭，边哭边骂，边骂边捶打着我。最后她紧紧的抱着，紧得像生了锈的镙丝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记得那时我只看见天花板上的吊灯，好像在轻轻摇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