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花木
一九九二年秋,我第一次到北京这个北方的大都市,这使我对那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好奇。我在清华大学呆了一年时间,一有空我就去观赏这座大城市的形形色色,这一年心得颇多,方方面面难以全记诸笔端。我在那时写了几篇杂记,此篇《北方的花木》是其中之一。
北方的花木也很多,我只记录印象比较深刻的几种。首先我感觉
到北方的花木比较特别。北方的花木毕竟与南方不同,大概是气候的原因吧。在两广,冬天的气温一般不低于四五度,有时冬天也不像冬天,依然保持着深秋时节的凉爽。而北方从阳历十一月份起就得开暖气了。可以这样说,用南方人的眼光看,北方的冬天占据了一年的五个月时间。因为来年直到三月底许多花木都尚未萌发新芽呢。
气候相差如此悬殊,花木自然就特别了。在北方,植物的种类比较少一些,最多的树是杨树,有毛白杨、小白杨,垂杨。北京的毛白杨特别多,到处都是,都可以叫白杨城了。因为所到之处,特别是公路两旁,净是又高又大又密的白杨林,最大的能有一米的直径呢。我问陕西来的同学李宗领,方知此树虽然又直又高大,但木质疏松,不成好材料。
说起那白杨,还真有些话头呢。此木到了十一月就纷纷落叶了,西风一扫,那些不甚发黄的叶子尽落个干净,把路都盖得看不清边沿了。几阵秋风过后,白杨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直到来年二月底,树上却挂满了无数的大“毛毛虫”,那是白杨树的“花蕾”。这些“毛毛虫”越长越大,越长越多,你别以为这些“毛毛虫”将来会怎么好看一些,真失望,当它们长到最大,一直到了该谢的时候,那些“毛毛虫”儿样子没有变,只是大了许多,有四五寸长,大拇指一般粗细。一阵春风吹来,那些“毛毛虫”儿飞蝗般地从树上落下来,弄得满地都是,人一踏上去,心里直发毛。要是不巧。正好有一条落入你的衣领内,你会吓一跳,真的“毛毛虫”落下来,也不过如此。可是,那些“毛毛虫”落净了,可怜的杨树,一点儿新叶芽也没有长出来。要到四月中旬,这白杨树才开始有些叶芽了。
那些“毛毛虫”儿,当它落在地上的时候,好像也未成熟的一样,路人践踏上去,絮碎花烂,隐约里面有些种子的意思。那杨树的叶子有些像梧桐叶,怪不得陕西同学当初信口告诉我,这是法国梧桐。
我见到的北方的花木不外乎数十种,有雪松、马尾松、白皮松、云杉、柏树类、银杏、垂柳,比较珍贵的是白皮松和银杏树。杏树南方很少有,在广西,桂林以北才有一些。两广本来最宜种柳,但两广种柳的地方很少很少,公园种的也不多。北方虽然寒冷,冷的时间又很长,但柳树倒是挺多的,到处可见。在广西的柳州,柳树却少得可怜啊,每当我乘火车进入柳州地面,哦!这就到了柳州了,心里有些兴奋,就联想到,应该有好多柳树吧。但事实使我很失望,我伏在车窗边,一直观察铁路两边近半小时,可是一棵柳树也看不到。我因此而与朋友议论这事。朋友说:“你误会了,为什么称此地为柳州呢,是唐朝柳宗元在此地当过州官,所以地名叫‘柳州’了。”对此说法我却不敢苟同,因为柳宗元又称‘柳柳州’由此可知应该是先有地名的。
为什么北方多柳而南方少柳呢,我想可能是文化的差异,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北方古代多宫苑名园。柳是贵族花园中不可或缺的花木。因为柳有诗意,常跟风月、伤愁、爱情、温柔、悠闲、舒适、幽雅等贵族情调有关联。南方的宫苑名园就少得多了。二是南方人性格骠悍,不太注重花柳情调,讲究实用第一,不成材的树木往往不喜欢留它,更不必用心去种植它。
在北京我所见的春花,大多是桃、李、梅、杏、迎春花、榆叶梅、连翘、木兰、紫荆等,当然在温室培植的各种名花就不在话下了。春天开得最早的应该是迎春花了,在冷风刺骨的早春,它们已造就了金黄色的花骨,春风一吹,它们就开得金黄一片,只是一点儿叶子也没有,满枝金朵,夕阳斜照,大有金光灿烂之气象。
这迎春花南方还真少哩,迎春花是很小朵的,树不高,属葡伏灌木,但其花纯粹金黄,开得又多,煞是好看。与它有些相似的是连翘,连翘比它开晚些,蔓儿也多些,但花色也是金黄金黄的。
迎春花之后,接着而开的是杏花。杏花颜色很好,有白的,有粉色的,有玫瑰红的,有桃红的。有的像莲花的颜色一样。杏花在南方很少见,在北方这里,杏花特别多,漫山遍野都是。
原来桃、李、梅、杏、这四种树的样子非常相似,就是花儿也差之不多,是因为果子不同所以把它们区分了。如果要问,杏花有多好看呢?可以说像桃花一样好看哩。
我不曾见过真实的红梅,只凭国画大师们的图画来想象,然而画这种东西含有太多夸张的和任意的成分。梅花到底有多少种类我也不清楚,只是一九八三年我去过苏州,冬天见过许多开白色小花的小灌木,当地人告诉我,那叫“腊梅”。无锡市的蠡园应该说所栽的梅花
其品种是最齐全了,那里一定有最正宗的红梅,只可惜当年未能去蠡园一游,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去那里,实是憾事。要如愿就看今后了。
北京这里有许多公园和寺院、古代皇家遗址,这些地方普遍栽着一种很好看的“榆叶梅”,这种梅树枝平常,没有像画家笔下的钢筋铁骨、曲折古怪,但它花团锦簇、开得非常的热闹,花色桃红,有大红的,也有淡红的,只是花朵儿太多太多了,没有画家画的那样疏拉。它的花像是要争奇斗艳似的。在它开花的时候,一丁点儿叶子都没有,满树挂着花团,把枝杆都遮盖了。
北方有一种更奇特的花叫“木兰”,与南方的“木兰”(又叫玉兰)是大不相同的。
广西园林中所栽的玉兰,是乔木,树高可达数丈,叶子很大,枝杆粗至合抱。其花有两种,一种玉白色,一种金黄色,尤以金黄色的为稀有。它们的花朵较小,最大的也只有手拇指一般,但花香很浓,沁入肺腑,使人竟有些醉意。
北方的“木兰”树小,属灌木,叶儿也不很大,树枝的分叉也较少。此“木兰”花树每年十一月就落光了叶子,到来年三月底,树上的叶芽还未萌发就结了几个花苞,不很多的,像橄榄核般大。春风吹了几天,花苞很快变大,大得有些令我诧异,竟有“西贡蕉”那么大。花苞疏密有致,竟像是人工安排好了一样。一株一人高的“木兰”,约有三五条枝叉,十来个花苞。再过几日,“木兰”真的开了,啊!多么好看啊!雪白雪白的花瓣。它的花瓣并不怎么分开,近花托处微红,越往末端越白。据园丁说,有一种“木兰”,其花偏黄一些,我是无缘以见了。这种“木兰”花,树小花大,而南方的“木兰”是树大花小,可见南北之差异分明。
关于“紫荆花”这个花名,我觉得有些乱。以前我在一本什么书中看到关于“紫荆花”的图形,与我在南宁见到的“紫荆花”和我在北京见到的“紫荆花”竟然各不一致。我听说广西有座“紫荆山”,但不曾到过。据说当年太平天国南王冯云山起义前隐居在此为教书先生,他曾写了一首诗,诗中有句:“暂借荆山栖彩凤,聊将紫水活蛟龙。”所谓“荆山”就是“紫荆山”;所谓“紫水”就是“紫荆山”的水。我想那里一定有很多的“紫荆花”,但是那里的“紫荆花”又是什么样子,我没有去过,我是无法想像的。
南宁有很多的“紫荆花”,因为多种为路树,南宁的“紫荆花”又叫“羊蹄荚”,好像是香港市花的那种了。今北京一行,见了许多开着紫色小花的灌木,问园丁都说是“紫荆花”。这种的“紫荆花”的花骨儿很多,都是小圆丸形的。将开的与未开的时间相差、和个体相差都很大,前者有如鸽子蛋一般大,后者却只有豆粒般大。那花儿开在光秃秃的枝杆上,好像在一条铁线上穿着大大小小的红豆豆和糖葫芦。“紫荆”、“紫荆”,我想这种花一定有刺儿,我仔细观察,果然发现枝上花间隐藏着不少像针一样的硬刺儿。然而南方人所谓的“紫荆花”却是高高大大的花树,没有刺儿的。我仔细观察,那些刺的根部特别大,看样子是非常坚固结实的。我心内笑它道,傻木头,像你这种花半开不开的小红球儿,又有多少人感兴趣,专要去采摘你的呢,别的花都不防备,你又何必防备如此呢?
要是总结起来说,北京这里的许多花木,在春天刚来之际,一般是先开花后生叶的。因为北方的春天天气还很寒冷,花木们为了忠诚地完成造物主赋予它们装饰春天的神圣使命,都纷纷开花了,再待到天气渐渐变暖适合长叶的时候,才开始长叶子。有的花木,开了花之后,花都谢了好多天了,叶子还是没有长出来呢,这是值得称奇的现象。在南方,花木们要开就得先长叶子,至少是花叶同期而生的,而先开花后长叶的的确很少见。
还有一个值得提起的是这里的“木兰”,开而不落。即使开得很久了,也不肯凋落下地,宁可吊在花树上枯萎,可见这“木兰”本质的高贵。在南方,早年我听人说有这么一句:“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我们暂且不去推敲这句中所含蓄或影射什么酸意思,我只说明大多花儿是谢而离枝的。我写的这篇散记是在春天的时候,我只就北方的春花而论,至于夏花、秋花、冬花,却并非都如此的。因为秋冬之花,当然不会存在先花后叶的可能;因为秋冬只有落叶的论题。况且在那时节说这花叶关系,已经变得无趣了。
北方有一种小小的灌木,叫“沙地柏”,这里的人们大多把它们种在花圃的边沿以做轮廓或镶边之用。有时也种在道路边,以增强线条的清楚。这种“沙地柏”很矮小,但其根却很深,叶子酷似柏树。我将其叶子揉碎了闻一闻,也有柏树的气味,它的名字带了一个“柏”字是合理的。我想,如果将它栽种在盆子里也是很合适的。也许这种柏原先就生长在沙漠里。现在人类统治着地球,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人们为了好看,硬把它从沙漠里拉到沃土中落户,虽然条件和待遇相对改善得多了,但谁又能知道它是否愿意在那里面呆下去呢?如今不愿意呆也得呆着吧,慢慢会习惯的。
又再说一下柳树,这里的人们种柳树,不知是为什么,待它长到五六寸直径大的时候,就腰斩了它们,它们像一根根木桩似的,并排立在河岸上。它们为了生活,无奈地又在这些木桩上生长出无数条柳条来。夏天的时候,枝叶正茂,却好像一把把绿伞。近前一看,那么粗大的主杆,那么细小的枝条,显得多么不协调,也多么的不自然。这样做,大大地暴露了人类断的习性,让它自然地生长比较好。
不知是哪一年的春节晚会,也忘了是哪一对相声演员说了一个什么名目的相声,我从中得知有一种名叫“龙爪槐”的树。当时我无法想象这种树是什么样子,此次北京一行,亲眼目睹了“龙爪槐”的奇姿。其叶如槐,树杆不高,当它长到一人高处,突然分叉出许多百般盘曲的枝条来,这些枝条极尽效仿盘龙腾蛟形势之能事,左转右拐,千般曲折,枝杆又多疙瘩,忽粗忽细,忽瘦忽肥,从高处微微向下低斜伸展,其势非龙爪不可言状,故得“龙爪槐”的美名。这种树多被人们种于路旁,夏秋两季,叶子茂盛,直像一把把绿伞,这时看上去没的多少“龙爪”的意思了。但是冬天一到,几次雪风寒雨,其叶落净,这些“龙爪”就乱屈乱伸出来了。确切地说,不仅仅见“龙爪”,那龙身也是看得出来的。若依我说,此树称之为“龙槐”就更为合理些。因为既见龙身又见龙爪,为何单说龙爪呢?岂不舍本求末?
还有一种叫“国槐”之树,看上去毫无奇特之处,与寻常的槐树没有几许差别,当初我想,管它叫“国槐”实在名不符实。让它戴上堂皇的一顶“国”字帽,却哪里有些国气呢?难道中国就那么的平凡!中国自古以来无不尚龙,龙是九州人民之神灵,何不将前面所述的那种“龙爪槐”改称为“国槐”还见得妥当些。不过那种树既已得到“龙爪槐”的美名了,若再加上“国”字,就变成“龙爪国槐”,也觉别扭,反而不好听呢。既然如此,所以人们就把“国槐”的美名赐给那种平凡的树了。我又想,好像这样的思路是有些不符合逻辑的,一定要有“国槐”吗?看来称之为“国槐”是另有原因的。中国人起名字,多往好听的和吉祥的方面去考虑,管它贴切贴切呢,这是可以理解的。
竹子的种类,本来多得不胜枚举,可是北京这里只见有钓竿竹和紫竹。在北京的“紫竹苑”公园里,就种这两种竹子。这两种竹子在竹类植物中算是比较小的。这种竹子虽然小,却有十分清雅的气质,北京一些文人的私宅院子里,但凡能找到一角闲地做花圃的,一般都种有这种竹子。三竿五竿,或者十来竿,再配上一块稍微怪形的石头,看上去倒也很有些幽雅的意境。
南方有许多高大粗壮的竹类,那些竹子除了用于建筑和工具制作之外,其清淡文雅之气质却荡然无存。当然南方的钓竿竹和紫竹以及类似的竹类就更多了。南方有一种叫楠竹的,又高又大,是建筑的好材料,北方是没有的。南方还有一种金黄色的竹了,也是又高又大的。我的家乡有一种藤状的竹子,书中是没有记载的。
南方的竹子太多了,所以看不出文雅的气象来。正所谓“多则为俗”的道理。东坡居士有诗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可见竹子对于文人是多么的重要。无怪乎古今文人骚客多有咏竹者。古今之丹青妙手更是于竹子题材上情有独钟,郑板桥最擅画竹,他画的竹,骨突刚硬,清瘦倔犟,并有呤曰:“咬定青山不放松”、“衙斋卧听箫箫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妙哉!女诗人薜涛咏竹:“虚心能自持,苍苍劲节奇!”只这十字,竹性尽见矣。
四川还有一种四方的竹子,中国之大,无奇不有焉?
使我不解的是,北方为什么不多种一些其它种类的竹子呢?竹子是不怕寒冷的,所谓“岁寒三友”嘛,其耐寒性与松、梅可比。既然钓竿竹可以立足北地,又怎知其它竹类不能顶住严寒而移居北国呢?
北京的“大观园”里,林黛玉的住所即是有名的“箫湘馆”也种有许多钓竿竹,只是设计的人构思还欠巧妙,那里的竹子种得太多太密了,而且都集中在一个地方。这使人进去只有沉闷感,没有幽意。应把竹子种得疏一些、分散一些才好。虽然黛玉有诗曰:“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与无”但不一定要在窗前种够一千竿啊。我看还可以在某些地方只种一根孤竹,其旁伴着一块怪石,这样的安排才与林姑娘的性情相衬托,使人们更容易联想到这位“绛珠仙子”的秀丽和孤傲高洁的性格来。
自然的,北方独有的花草树木也很多,也有很多可以研究和值得介绍的题材,一时间又怎能尽叙呢?显然我是无能为力了。就此作罢,留些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写于一九九三年春,北京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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