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表　之　死　（散文）

金　矿

一日饭后我正在家午休，被一位陌生人叫醒。来人是来把信的，我们乡间报丧都叫把信。说我四老表不幸去世了。真有点不太相信，没有听说他生病。来人告诉我他是自杀，上吊自缢。更不可思议，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偏偏要自杀呢？

我们乡间有个尊重丧主的老传统民俗，我外婆也是他的外婆。只是因为我母亲招婿，他母亲出嫁。上代人都仙逝了，我就成了他母亲娘家自然的丧主，于是按常规便决定立即前往参加他这不明不白的葬礼。

自杀现象已经好多年没有在乡野出现过。那还是好多年以前，自然灾害，农民的日子过不来，或者是买卖包办婚姻，一些年轻的男女在百般无赖之下殉情。须知自杀这个绝头路可不是好走的，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抉择，“人到一死不回头”。只有在经历了巨大痛苦以后才会有人选择这条路。

说起四老表这个人，是旧日农村一个悲剧人物。在我印象中，三年自然期间，我的大姨家特别贫穷。当时六个子女，弟兄四人，姐妹两人，儿多劳命苦。经常无米下锅，连瓜菜代都吃不周全。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老三老四更是可怜，满头秃疮脏不邋遢无人接近。大姨父因为家庭生活压力太重，无赖地在最贫困时自缢而死，死后连棺材都没有，可谓极端悲惨。姨父去世后大姨母和那兄妹六人的苦日子就更可想而知了。说实话，这位四老表最感恩还是我外婆，是老人在世时替他搽好了秃疮，还请表侄带他学徒，学了一个半道数的手艺。

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大哥都有了重孙子，而他还孤苦一人夜半孤灯，也不奇怪，农村就是这回事，生活能力差一点的人确实也难找到老婆。据说这些年他小日子还不错，自顾自不养闲人够自在的。我很少去看望他，听他们庄上人讲，他腰里没有余钱。年轻力壮时会打打牙祭，找些野食，还不是那些骚娘们。图他有力气，再让他掏一点腰包。但那个又能把一点真情给他呢。

没想到，这二年他已经过了花甲，体力大不如以前，身子骨也懒了。据说这几年他心态还好，上了“心理大学”，成了虔诚的基督教徒。平常还经常力所能及地多做好事，替村里老年人砌个灶台什么的从来不收一分钱工资，自己买了条小渔船，没有事就在河沟里张张小鱼小虾，五保定期补贴也到手了，村里领导人找他谈了话，准备让几日把他送到镇上敬老院去享享清福。替他后事可以说安排得基本无忧，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却想到了死，可真是个谜，叫好多人都不予理解。

我到了那里，几位表侄对我很尊重，因为操办五保户丧事是一种集体公德行为，村组干部也在场。民间乐队吹吹打打还算让他有点威风地去往天国。在闲谈时，无意中谈到四老表临死时的一些征兆和情况。在秋凉前有人看到他买了一套新寒衣，这大概是他的最早准备。前一天特地替一位尚很年老的孤老头砌了灶台，邻居看到他的晚饭是一盘凉菜一盘小鱼，两瓶啤酒，显得很自然洒脱。晚饭后还有好多人看到他从村东头到西头的闲逛，并和好多邻居打招呼。看不出半点悲凉的痕迹。所以村里的邻居们根本没有介意他要告别这个世界。

这天一早，一位瓦工伙伴要同他借劳动工具，门推不开，人也不应声，再透过窗户看看。他人已经高悬着。瓦工伙伴紧张了，一声呼唤，附近的邻居都到了，大家傻了眼。把他抱下来时，早已安详地断了气。再看他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把几千元的现金放在显眼的桌子上，意思是这是他留下的丧葬费，全身武装整齐，把寿衣穿得很整齐，连那传统三道腰带他都自己系好了，还有挺尸的地铺也很整洁地摆在靠山墙地上，他不识一个字，没有办法写下遗嘱，就这样村里的老者们是紧张而有条不紊地为他操办着后事。这一切的一切，给乡亲留下太多的疑团。

一位朋友有句名言，说任何事物一旦了解到真相，那个戏就没唱了。人还是要留点遗憾给社会为好，这样社会上一些人就会经常惦念着他。我说这位四老表，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叫人想象不到他自决于社会与世界的出发点，没有任何迹象他是含冤而死，好好的日子为什么不想过了呢？

我平常喜欢研究一点常人的心理，对他的离去原因也推不出信服的理由。我想到他在临告别之时不会把这个世界诅咒得太黑暗。当然也不会把身边的亲友都当成敌人。他自杀时心态应该是平静而又安然。可能是受宗教迷信的影响。那可恶的法**不是引导好多善良的崇拜者自焚吗？他们鼓吹的是到极乐世界一切比生活在人间世界更美好，这实质也是一种残酷的伤害身心残杀生命。这种荒谬实质上是一种与人类为敌与自然为敌的无形残暴。在新的时代出现这种心理残暴是善良人们一种美丽悲哀。

这位四老表也许还有其他与社会背道的思想意图，内心中也可能还有其它隐形因素。不管怎么说他的行为都是悲哀的。我记得在文革期间那些被批斗折磨而殉难的老干部老学者们，造反派替他们定的罪状就是畏罪自杀，自决于党。其实他们的内心是极端的痛苦，心理防线崩溃了，才想到绝路。后来尽管为他们昭了雪，他们在地下能有知吗？

我们乡间有一句俗语“宁在世上挨，不到土里埋”。无论什么信仰都没有生命的信仰来得重要。把那些信仰当着一种安慰是可以的，如果把生命视为儿戏的信仰是绝对愚昧和亵渎，也是绝对不可取的。所以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应该正确地对待自己生命的价值，千万不能有其他的非分之想，千万不能把遗憾和疑团留给人间、留给社会，就像我这位四老表，死后一个阶段还有人惦记着你，时间稍长一点人们就会把你忘怀了，谁有精力和时间去破译你那自缢之谜的密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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