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块番薯！”这样缩略的句子经常在场地上空响起来，引爆许多看客的笑声。

我死定了！等会儿我的教练就会以此为范本来教训我的，我惴惴不安地想。

农历六月，天气实在太热，阳光射在水泥场地上，溅起无数枝白色箭芒，我本来就得接受这些箭芒的要挟，还得接受教练铜铃眼光的愤怒鄙视，真觉得委屈和难堪。

“你是本届最好的冠军。”我的教练跟别的教练不同的地方是反话正说，正话反说，没有一点智力那是要把他气坏的。气坏了他可不好，你没有多少机会得到他的教导，扔出去的3000元钱可就无声无息了。被他封为冠军，真是难受，我的脸相当难看，要知道我是42岁的学校领导，向来以管理他人的身份活着，而他只不过是一个30岁的为驾校打工的教练啊。他站在阴凉的屋檐下朝15米开外的我叫喊着，“离合器，离合器，你的耳朵在我这里吗？”我用力把离合器踩住。“倒啊，你挂倒档是要前进的吗？”教练的声音总是特别热烈，干燥，像火烫在我的耳朵上，我的脸颊上。我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这样笨蛋，这样慌张，这样胆怯，可是我就是不承认自己像29号桩里的那个学员那样番薯，好像安徒生笔下的陛下那样虚伪和愚蠢，依旧自作主张地把方向盘往左边打半圈。“想什么呢？这是机械，不用想的，用不到你们语文老师那套想像和联想的，见神仙了！”教练几乎盛怒了，可是他忍耐力相当好，没有近前来作出那种要把差生吞吃或者敲扁的可怕模样。想想自己有时对那些老不开窍的学生使用的脸色，能体会到教练此时的生气程度，我必须容忍，学会换个角色生存。

29号桩的教练和一个老被呼为“番薯”的女学员竟然起冲突了！女学员可能受不了教练太伤自尊的批评，从车里下来把一个黄色大背包朝教练的脸上摔去。教练反应迟钝了那么一丁点儿，被击中了，很火，两只铁爪往对方的脖颈箍去。阴凉里的我的教练连忙飞跑出来，一把扯住那个教练。“咳咳。”女学员的脖颈有幸从铁爪下逃生，把一股憋气咳出，再次把背包朝他的教练摔去。我的教练真有些武林高手的风范，眼疾手快，在背包与那个教练即将零距离接触的倏忽间一脚踢开，背包不仅从女学员的手中飞出去，而且跌落在20多米的17号桩上的一辆正在训练入库的车子顶上。阔大的场地一下子热闹起来，其他昏昏欲睡的教练都从各种阴凉的暗处走出来，车里满头大汗的学员们也一个个站在了骄阳之下，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这对冤家在众目睽睽之下，拼命为自己解释着什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学员站在学员的角度，教练站在教练的角度，纷纷扰扰的，理不出一个结果。太阳火热，大家如何耐得住，包括吵架动手的冤家也把说理的擂台撤离到食堂的凉棚里去。有人打电话给上级了，很快就有人来转告当事人，到办公室去。不一会儿，当事人就往学校大楼那边走，凉棚下就只剩下教练和食堂炊事员，学员们又钻进了蒸汽车子，继续发汗发力。

我其实连方向盘的操纵能力都不好，导致车子不能开成一条直线，老是歪歪扭扭的，其它操作可以想像有多么差劲了。教练不过来，又一直骂我，说我把他的车子开坏了，说我把他的车油烧光了，说我把档位杆拉断了，等等等等，我听得心惊肉跳，觉得自己真是害人不浅。我渴望伙伴加入，有伙伴这种害怕的感觉会减轻，又有商量学习的余地，跟教练说话，比一年级小学生面对威猛无比的男教师还害怕。我骂自己没有出息，有什么好怕呢？行业不同，智力结构就有差异，在这里他是老虎，叫他到讲台上站站看，可能熊都不是。我想不明白，教练为什么就不能和老师一样，找到一个妥当一点的办法，既能教好学员，又能让自己快乐一点。这样思考问题，又觉得自己愚蠢，这个行业能和那个行业比吗？这是完全的彻底的明白无误的唯利是图的行业，用钱就可以搞定的行业，至于你要死要活，那是你的事情。我觉得自己真是单纯，都说老师就是老实，一点不假。我暗暗谋划在什么样的场境之下贿赂一下教练，把这种被动的局面给扭转过来。

机会来了！收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暗，我把卷成一团的三个毛泽东往教练怀里送过去。教练似乎感觉有点烫手，飞快地扔回来。我不傻，又塞过去，还编了一套话说：“这个大热天，没有空调不行，油费又不断上涨，你儿子才三岁，正是非常需要你抱抱的时候，却被我这样的差生耗在了这个火热的场地上，我心里过意不去。”教练还要推辞，我干脆一跑了事。

第二天，我明显感觉到教练态度转好，没有那种反话正说的现象发生。这一天的训练几乎是愉快的，教练虽然没有到身边来指导，但是我休息的间隙找他询问，他能够稍稍和颜悦色地指出毛病来了。练到10点半的时候，我的队友来了，三个，一个是大二学生，男性，叫小胡；一个是55岁的男人，叫老毛；还有一个，竟然是昨天差点被教练掐得断气的不惑女人，叫赵芳。我开心，终于有了伙伴，更因为他们都是番薯，一点都没有比我更加聪明的迹象——这是我的教练说给我听的。

赵芳把昨日打架的前因后果略略跟我说了说。原来她去年就已经开始学了，可是她的教练什么东西也没有教会她，致使她连考了两次，桩地考还是不及格。今年又得重新学习，教练还是依旧态度粗鲁，语言粗暴，根本不考虑学员的自尊心，她是忍无可忍之下才把背包往教练身上摔的。上面的处理意见是换个教练，于是被安排到我的这一组来。“他们都不是人！不会说人话！”小胡插嘴进来，“我们的秦教练还不是一样？”确实也对，秦教练从不叫他小胡，而是直接叫他糨糊。小胡这人细皮白肉，养尊处优，善良可爱，在教练眼里是极其有辱男性的尊严的，他不欣赏。不过，教练似乎什么人也不欣赏，没有见到他对什么美女多看一眼的举止，也没有对什么男人有过什么议论，比如明星人物，政治人物，他除了关于驾驶方面的话题会谈一点之外，其它一概没有谈论。老毛心态算好，他安慰我们这三块番薯：“教练嫌工资低吧，心情不好，无处发泄，自然找我们出气。我们只要考试及格，其他就忍着点吧。”

话是这样说，可这个忍的过程实在需要修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也不喜欢品尝疼痛的滋味。我想把自己贿赂的事情提一下，又觉得更番薯，这事儿能说吗？他们自己悟吧。

教练很想在我们四个里找块稍微不烂一点的番薯来代替他的工作，可是我们都比较牛，他讲了一遍之后，我们并没有接受，没有三遍四遍的谆谆教诲，我们很难操作成功。于是，他很懊恼，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火光霍霍，声调竭力抬高。抬高并不见得有多大的效果，我们依然不停地熄火，不停地撞杆，不停地越线。“我给你们总结一下，”教练有时用冰冷一点的语气说，“一，当语文老师的最不适宜学开车，因为他（她）的内心有一股傲气，总认为自己聪明，总想着自己有一套推理的办法，总想着十万个为什么，放屁！二，身高不足1米50的女人不适宜学开车，腿太短，离合器压不到底，档位换不起来，开车极其危险；三，胆小的女人不适宜学开车，胆子越小错误越多，错误越多胆子越小，即使有幸考试通过，有钱买车子也是摆设；四，四十岁以上的人不适宜学开车，行动迟缓，总慢别人好几拍，头脑也容易混乱，记不住操作的头绪；五，在大学生中，性子娇滴滴的也不适宜学开车，没有吃苦精神，好像学车是父母的事情，动不动中暑请假什么的，浪费金钱又浪费精力。”教练的长篇大论切中要害，把我们四个全套了进去。我们面面相觑，发觉自己竟然是很不适宜学开车的，心里难免懊丧气馁。还是老毛会安慰人，他在教练背后说：“听他胡扯，我是会开车的，只是没有驾照要来重新学习而已，哪有他说的那么多不适宜的？”有老毛一句宽慰的话，大家有了点信心，对教练的话当作耳旁风来处理。人多真好，可以分担耻辱、胆怯、忧郁，我们谁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不适宜了。

晚饭时间到了，因为我离驾校远，公交车又较迟，便打算到食堂里吃了再走。于是在食堂就餐时碰到了教练，顺便把他的饭钱结了。结了饭钱，教练立刻给我回扣——叫我到场地上再练练。他把车钥匙给我，并且坐到副驾驶座上，近距离教导我，我受宠若惊，感觉金钱绝对是个好东西。

真的，在以后的学习过程中，教练很少朝我发脾气了。当然另外三个也不是白痴，都从不同的渠道供奉教练，很可能赵芳数目太少了，教练还会朝她吼叫几声或者鼻孔放些冷气藐视一番。

火热的场地上并不会因为我们这组变聪明了些就少了番薯的叫卖声。比番薯更露骨的还有猪头、傻瓜、白痴、笨蛋、13点等等等等，不一而举。也许有的学员真的是榆木脑袋，但我深信来学习开车的都不是智残人，绝对是教练合着心情憋屈烦闷教导方法不当金钱意识贪婪等等主观因素之故。

“你块番薯！”瞧，14号桩位又有教练在声嘶力竭呼叫，“左打，方向盘左打！左右不分，你块番薯，去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