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树,卷子树
三月,温馨的阳光下,金黄的泥土散发出阵阵清香。土坡里,一个忙碌的身影不停地晃动着,长辫子随着身体的运动有节奏地摆动着。其背景除了晴朗的天空,发黄的土地,便是一排排生长在土畔的桐子树,这个季节,桐子树已长出宽大嫩绿的叶子,开出了白里带着红丝的花朵。这种树普遍长不高,但生命力很强,远远望去,像一朵朵绿色的大蘑菇。桐花开得又繁又大,形状似喇叭,但很少有人欣赏它。大概它没有桃花、杏花娇艳的媚姿,也没有油菜花,槐花浓酽的香气吧。
女人渴了,放下锄头,懒懒地信步走到桐树下,伸手摘下一片桐叶,卷成锥状,走到土莰下的石窠里舀水喝。喝足了立起身打了个水嗝,抬眼看看回家挑粪的男人还没来,又走到桐树下,摘下几片叶子铺在地上,小心地将屁股放到桐叶上歇息。随手拾起掉在泥上的桐花,看看布一样厚实的花瓣,再瞧瞧自己纤长却已变得有些粗糙的手,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从心底发出。
冬天,活路松了,日子凉了。门外寒风呼呼地刮着。女人坐在一大堆外壳或干硬或腐软的黑色桐果前,拿着男人用铁丝锤的工具剥桐籽。身后是用风干的桐壳燃起的火堆,火光忽明忽暗,像女人年轻时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青烟徐徐袅袅,如女人悠长悠长的心事。孩子用半圆形的桐壳盛满水,放在火堆上烤,水受热滋滋作响。
“妈妈,您剥桐籽来整哪样哎?”
“卖呗,换钱送我幺幺读书哟。”女人回答。
山坡上,土莰边,一颗颗高大的卷(读jùn)子树(乌桕树)掉光了叶子,顶着白花花黄豆般大的果实立足罡风里。挺直、粗壮的树干经岁月和风雨的剥蚀,表面形成了一块块欲落不落的干硬的壳,放牛的孩子冬天启下生火取暖。树上,男人腰里扎了一把棕叶,用牛纤绳把树枝连在树干上,坐在树枝上专心地摘卷籽。摘完,男人一背一背背回家,倒在晒天里,赤脚在上面踩。一粒粒卷籽从卷柄上脱落下来,然后将白花花的卷籽装进口袋,赶集天与女人剥的桐籽一起背到集市上的收购点。
冬天的夜很快就来了,男人女人放下手中的活,坐在门前歇息,厨房里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那是孩子在用男人摘下的卷柄烧女人掺在锅里用来做饭的水。看着远山隐约婆娑的桐子树相偎着伟岸的卷子树,女人倒在了男人的怀里。
泼辣媳妇
泼妇骂架是乡村特有的一道风景。虽然城市也有泼妇,但与乡村泼妇比较起来,也就逊色得远了。城里妇女的“泼”,大多只在家里,至少她们“泼”的时候也还带着一点斯文,找得到一些文明的影子。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的泼性就被光鲜的衣衫、胭脂口红、耳环玉坠等完完全全地掩饰起来了。
乡村泼妇却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泼”性十足。
请看,又一个泼妇出炉了——
这是一个在几天前犹然温文尔雅的新媳妇,出嫁一月未逾,就得了村里前辈泼姥们的真传,圆睁了杏眼,叉开双脚,唾沫横飞地叫骂起来了。先还择词拣句,或是以问话方式展开“骂题”,几句“文明”的问话无人搭理,骂海就决堤了,骂势如山洪滚滚,一发不可收拾。从对牲畜的咒骂过渡到人,又从人家的祖宗八代骂到还未出世的新人,连被骂者尊严的缝隙也沾满了侮辱的口沫。骂到高[chao]处,还辅以拍手跺脚点头哈腰的动作,把个骂人的伎俩演到了极致。如若被骂的对象也是一位泼妇,那可就针尖对麦芒遇到对家了,双方兵来将挡声嘶力竭披头散发拍屁股指脊梁争相把对方的丑事抖落在大庭广众之下,引得村里的男女老少全跑出门来看热闹,但很少有人去劝止。因为村人都明白,这时候劝骂犹如抱薪救火会愈演愈烈,也还知道但凡“口技”厉害的女人对骂是打不起来的。这样的对骂往往在双方的男人把各自的女人拖回家或是一方理屈词穷甘拜下风而宣告结束。
泼性过去就像演戏结束,心中的块垒发泄完后泼妇们又静心静气地下地干活煮饭洗衣照顾家人。几天过去,骂架双方又成了好姐妹好妯娌好婶娘,老远就打起招呼,论起家长里短来了。
这种乡村泼妇并非都未受过教育,有的甚至还读过几天高中。这种爱泼的野性实在是在农村这种允许妇人们撒野的环境中“培养”起来的。从做人的角度说,这恰恰体现了她们率真自然的一面,就像在众人面前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一样,至少免去了华而不实、明争暗斗的虚伪的外衣。
老人
老人是一位农民,一位曾经当过“教书先生”的农民。
老人不光年纪大,思想也很“老”。动不动就在人前之乎者也的,所以满村人没有一个愿意跟他一块拉家常。老伴对他那一捆捆古书嗤之以鼻:“什么狗屁东西,能当饭吃吗?”
可老人在村里却是一个“能人”,因为有一个活儿除了他之外没一人拿得下来,那就是写对联。无论婚丧嫁娶,主人都来请他。这个时候他最高兴,戴上用麻绳系着镜片的老花镜,提起不知用了多少年头的老毛笔,匆匆随主而去。
刚分到老人所在那个村的学校时,他听说我会“弄点儿墨”,便到我那儿玩,几句寒暄便露出了他的老相。什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什么“儿不孝,父之过;子不学,师之惰。”好在语文课本中曾经学过古文,开始还可以与他搪塞几句,可是第二晚再也拿不出几句古话了。于是我搬出几位现当代名家的名篇名句,没想到这一招还真凑效,老人对这些就像我对古文一样,要想深入交流毕竟有些牵强,随即告辞,以后很长时间没有来过。
一日,忽闻老人杀广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许是老人觉得太孤独了吧?又一日,听村人讲,老人在广东一砖厂打工挣了上万元钱,用密码存入银行,准备取钱回家时却再也记不起密码了,不得不打电话求助于家人。我暗忖:老人对之乎者也记得一清二楚,为何对象征现代文明的密码数字忘得这么快呢?他真是太老了!
老人杀广回来后又到我那儿玩过一次,这次我们谈得很融洽,话题最多的是外面的建筑、经济、人文景观。在谈话中他还多次运用了“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等名词。临走,还借了我的自考教材《邓小平理论》。
之后,老人养了5头牛,60多只羊,他说我们这地方山多草多养牛养羊得天独厚。老人照样写对联,与前不同的是对联的内容带上了一些现代气息。渐渐地,到老人家拉家常的人也多了起来。
一次,老人的儿子与几位村民正在“闷金花”,老人几步上前,对着儿子就是一耳光,然后摇头叹道:“就知道赌,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公用电话
7个阿拉伯数字的有序排列,便把许多人扯到了一块儿;一部公用电话机,便把人间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演绎得淋漓尽致,使你不得不从骨子里由衷地折服:数字化时代,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了。
村里的公用电话安装公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守店的老头除了守店外便是通知村民接电话。每日,除了听到老汉大声叫喊某人接电话外,便见店门外挂着七零八落的爪哇国国旗一样随风飘动的写作纸烟盒上的电话通知。内容很简单:某某——某月某日某时接电话。字迹很潦草,往往出现一些错别字。但没人去追究,只要能看懂内容便罢,就像人老了常常有理无理地唠叨一样习以为常。
安了公用电话,守店的老头不再孤独了。电话机响三遍后匆匆拿起话筒知道对方是谁要通知何人何时接电话后常常与对方开一些半荤不素的玩笑。有人接电话时,老人便坐在板凳上,听着电话这头带着哭腔的轻轻倾诉,声嘶力竭的大声叫嚷,温文尔雅的大方谈吐,竹筒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忘乎所以的哈哈大笑……随着接电话人声音和表情的转变,老人如被流感病毒传染一样心潮起起伏伏,表情变化无常,还不时发出声声慨叹亦或附和着嗬嗬地笑几声。往往接电话的人走了老头还坐着发愣,或许是年轻人的对话拨动了老人生命角落里某一根敏感的心弦了吧?
在农村,打电话的人少,接电话的人多,村民接一次电话老人便收费5角,还特别解释:不图盈利,只为生存。村民往往一笑了之,并不在意。后又一些人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不给,弄得老头很是为难。老头便在话机旁贴上尺来长一张纸条,上书:为了生存,接电话一次收服务费五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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