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收藏的外国文学作品里,应属卡夫卡之最了。无论从我的个人喜好,无论从我收藏的版本种类,无论从我日常翻阅的频度,都应属卡夫卡之最。我不只有整套十一册的《卡夫卡全集》,还有几本厚厚的卡夫卡作品代表作,除此还收藏了文学博士胡志明先生著的《卡夫卡现象学》和叶廷芳先生主编的《论卡夫卡》等。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卡夫卡全集》里的日记和书信,那些卡夫卡直抒己见的文字,不只因为比借助于“小说沉思”的文字要易读的多,更是因为那些文字是卡夫卡发自内心的直接陈述,没有经过任何文学修辞的加工处理。在日记和书信里,我尤其喜欢卡夫卡在37岁那年写给他父亲的那封超长的家书——《致父亲》。
我在这封《致父亲》的长信里读到,卡夫卡的父亲情结根源,其实是起源卡夫卡过于敏感的个性。父亲并非不爱卡夫卡,父亲只不过是以自己的逻辑思维为儿子的成长制定了“长成规则”,就是想让儿子在他制定的“长成规则”这一圈圈里成长。从家庭伦理角度上来讲,卡夫卡与父亲的关系并无太大的异常,基本上与许许多多家庭里普遍存在父亲威严一样。卡夫卡最初惧怕父亲的原因很简单,也就是因为那是自己的父亲而已,当然,慢慢地再有了长子责任感的重压,还有来自父亲的强悍体魄的对比,这些都使天性特别敏感,而体质又偏偏特别孱弱的卡夫卡心灵有了不堪重负之感,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抵触,开始变得孤僻,格外的孤僻。随着成长,卡夫卡渐渐地就有了自己的思想,对父亲制定的“长成规则”无从适应,产生了质疑,强烈的质疑。当越来越多的堆积成了心理上的累赘之后,就只好选择躲避,接着是抗议,最终只好挑战“长成规则”。就这样,这对父子一个是才气横溢,思维独特,想象力丰富,有文学天赋,做着文学梦的青年;一个是体格强壮,意志刚健,坚守常规生活轨道,希望子承父业,个性武断粗野爱骂人,总是炫耀自己强悍体魄的产业主。他们各有自己认定必守的做人原则和各自蕴藏在自己原则深处的灵魂在左右他们各自的思想和行为,父亲对敏感多思的卡夫卡不肯有所气馁,而卡夫卡又怎能可能接受眼睛总是盯着钱袋子过日的生活呢?父子俩在思想行为上的排斥越来越大,心灵矛盾也越积越大。在人类世界里,往往越是伟大的心魂伟大的思想,就越有叛逆分子,越有可能孕育出伟大的背叛胆量,卡夫卡对于父亲为其制定的“成长规则”的忤逆源就是形成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卡夫卡人生中的第一个“敌人”和最大的“敌人”竟然就是他的父亲。
《致父亲》反映了一个很现实很典型的家庭教育问题,也是现代家庭教育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是一个应引以重视,应以此为戒的社会问题。让我在如何对待儿子的成长教育问题上得到了很大的启示,受益匪浅。卡夫卡《致父亲》这封距今已有90年历史的家书,在我看来,说其是家书,其实是一篇至今都值得我们深入研读的论文,是一篇相对有力度,相对有宽度,相对有厚度的论文,它不仅是观点鲜明,文笔犀利,与资产阶级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宣战的檄文,除了具有很高的思想和文学价值外,还牵涉到社会学、伦理学、教育学,甚至还涉及到儿童心理学等等。
在这封长达3万余千字的《致父亲》的长信里,卡夫卡把自己和父亲的一切过节,都用叙述细节的手法来传达,真的可以说是一部很感人的白话小说。至少我在读《致父亲》的时候就有一种读小说的味道,就有读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那样的味道。随着卡夫卡讲述他成长的经历,我们处处可见卡夫卡在信中的伟大想象的踪迹和与众不同的逻辑思维以及惊人的拟喻。我一直认为卡夫卡的议论语言可称经典,他文学语言里具有的私有特点是一般作家无可模仿的。因为他的创作和他的文学语言压根儿就是其内在生活的自我体验。换句话说,他写的并非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自己心灵世界里的一种自我体验,或是他心灵深处体验的一种经历,在他的文学语言里隐含的思想是多义的。他从不会用直白的叙述设置议论,他的天赋就是能在有限的文字里,用象征手法来蕴藏更多他要表达的东西。卡夫卡之所以是卡夫卡,他从不客观地叙述人间物象或社会事件里的是非曲直,而是用感同身受地状写对“自身”经历的切身体验和体悟。他的那些书信,不只是一种沟通交流;他的文学创作,并不是为成作家而递交的路条;甚至包括他的日记,他把写作当为是一种自我释放。是的,卡夫卡就是把写作当为生命压抑的一种自我释放途经,他把写作当为自己生命的根本。所以,对于卡夫卡的创作具有其与众不同的独特价值的评价也就理所当然了。
我在阅读具有智慧超群,语言天赋,思维活跃,思想独特的卡夫卡时,总是十分小心,也必须得十分小心,因为他总是把语言拧到了最极致,甚至到了有点疯癫的程度,因为这样才可能令他产生一种破茧而出的快感一吐他内心深处的语魂。如“一只笼子在寻一只鸟”这样的比喻,从表面上分析,这样逆向思维下产生的比喻真是不可思议,而恰恰就是常规中最不可思议,偏偏一下子就击中了只有当量超级的作家才可能产生这样的表达欲望的“本质”。比如,“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乱,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卡夫卡这一伟大的格言,常常令我想起新文化运动时的反对“孔家店”,令我想起文革时期的所谓的“破四旧”,他虽然也不可能深谙中国的现实,但就是这样一个文字能跨越国界,思想能跨越时空,理论能跨越世纪的作家,中国文化发展的要害被他在九十年前已经言中了。
……
我书柜里的那些卡夫卡著作,本本都有卡夫卡先生的照片--眼睛很大,眼窝很深,眼神似很迷茫,似很忧郁,好像很恐惧这个让他越来越压抑的世界,又像在恐惧这个令他读不懂人情世故的世界。这种形象与他那些思想独立,文字犀利的作品恰恰相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常说“人不可貌相”,其实又何常不是“不可以貌定文”啊!眼前的卡夫卡先生,不就是最好的实例吗?
每当我打开卡夫卡的书,我仿佛就能看到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用一种忧郁的目光盯着我问,你又想了解我什么啊?我只是一只很不像鸟的鸟,我只是一只寒鸦,而且已经不会飞了,因为我的翅膀已经折断了。我的一生很短暂,而且经历也平淡无奇……
是啊,我想了解卡夫卡什么呢?其实我并没想过要了解卡夫卡什么,我只是想做一个能和文字能跨越国界,思想能跨越时空,理论能跨越世纪的作家对话的对话者而已。就像我遇上心烦意乱的时候,或者心理上遇到了难以说服自己的时候,我会找小波先生、找鲁迅先生那样,尤其是遇上了心路曲径通幽不畅的时候,我自然会找卡夫卡说说话聊聊天,随后再看现实中的那些奇异怪状,心境自然清爽了许多,心底自然亮堂了许多,便能感受到神宁心静。因为中国的社会结构也在渐渐地往工业社会过渡,一些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的抑制人性的怪东西正在纷纷出笼,来势很猛烈,几乎让人无法招架。卡夫卡让人有充分的理由信服真正的作家是具备思想家素质的。
师兄王克楠曾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卡夫卡先生和中国文学到底有什么关系?”对此,我的回答很简洁,我直言不讳把自己在读卡夫卡时所感悟到的当为答题:“读懂了鲁迅先生,也就懂了卡夫卡,和中国文学有没有关系,关系多大,答案便在其中了。”师兄表示不解,不过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在琢磨,在怀疑我回答,因为他一直在研读鲁迅先生,他对鲁迅先生的喜欢不亚于我读卡夫卡。所以对于我“读懂了鲁迅先生,也就懂了卡夫卡”这样的回答存有怀疑也属正常。我们虽然同行在遇上卡夫卡的路上,但各有不同有感悟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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