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从小生长在大城市,见多了喧嚣繁杂的城市人的生活场景,十分向往竹篱茅舍的农家小院和清浅的河流、碧绿的田野来,亲戚中唯有小姨的家,是符合我心目中的这个标准的。所以,每隔几个月我都会央求母亲带我去那儿盘桓几日,呼吸乡野的新鲜空气,食用田头即时采摘的果蔬,和表弟到空旷的野外去疯玩一通。
姨妈家其实就在城市的远郊,在西区搭乘长途客车半个小时就到了。下车远远看到北边有座天主教堂高耸的尖顶,从田塍小路上走上二十分钟,沿途尽是绿色的庄稼。在一条溪流的旁边,茅棚里有座偌大的水车,常常会有一头老牛拖着蹒跚的脚步,围着它打转,清清的河水就会顺着沟渠,汩汩地流到急需哺乳的田地中。再往前走,拐个弯,就是一个宽敞干净的篱落,三间瓦房一个小院容身其间,姨妈的家到了。院中有枣树一棵,枝叶纷披,结实时节那些个青青的小精灵,躲在绿叶后面一个个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于它们十分陌生的世界。
小姨闻声而出,柴扉早已开启,笑吟吟地站在青石甬路前头一把把我抱起,这才进入里屋。晚上,她一边和母亲说着话,一边把浸泡了一天的上等糯米,用大石磨碾碎,准备明天早上的点心。姨妈做的水磨糯米元宵比上海有名的“乔家栅汤团”更好吃,只要我们一去,这便是经典的保留节目。母亲用小勺把糯米倒进石磨的磨眼里,姨妈则推动磨盘,两片磨石啮合产生的隆隆声中,浆粉就源源不断地流入到盛接的盆中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就起来,饶有兴致地转到大灶后面,帮姨妈烧火。她手脚麻利地把稻草束成团,塞到灶膛里,灶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大锅里的水不一会就咕嘟咕嘟冒泡了,这时要把元宵下到锅里了。灶膛映红了她的脸庞,她教我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实心的草团子只能冒烟,着不了火的。等到雪白的元宵浮出水面,再养一下,一碗碗甜美可口的元宵就出锅了。
由于光靠田里的出产收入比较低,姨妈早年就学会了缝纫手艺,靠替村里人缝制衣衫赚钱贴补生活。她的勤奋村里是有名的,村人清晨出工时,她那部飞人牌缝纫机就已机声哒哒地响了半天了。靠着她的勤奋和精湛的手艺,连附近的村子都会请她做衣服,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记得我母亲去世那晚,父亲打了电话给乡村教堂的执事,请他把噩耗转告姨妈一声。当晚,我们家中白色蜡烛光灯火通明,在为母亲守灵,半夜里,大门砰砰地被敲响了,门开处,姨妈一身素衣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直奔母亲的遗像前跪下嚎啕大哭。我们都很惊诧,夜里根本没有长途客车运营了,她硬是连夜走了几十里的夜路赶到我家,可见她们姊妹情深非同一般。
自此之后,我们兄弟姐妹的冬衣夏衫都是小姨包下来缝制的,尤其在家道中落之后,给家里节省了不少开支,尽管有时无以为炊,我们也一直没穿过打补丁的衣服。
我参加工作后,每年探亲返沪,都会去姨妈家小住几天,她还是用水磨元宵招待我,和小时候如出一辙。姨夫已去世多年,姨妈明显地变老了,石磨推不动了,改用上了电动的。缝纫机还是用脚踏的那种,哒哒的机声依然动听如一曲欢快的乐曲,找她缝制衣服的人,仍旧很多。她的工作案板上,常常是堆着一大堆裁好还没来得及缝制的衣料。
在表弟参加高考的那年,姨妈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表弟查了资料,知道这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疾病,只告诉了我们,对她则说是一般性贫血,注意休息和营养就可以了。尽管那时我们也并不富裕,但还是凑了钱让她到上海大医院里治病,她坚持不肯住院,开了点药就回去了。又过了几个月表弟来信说:我母亲于昨天夜里去世了!深夜,我还在书房里复习功课,妈妈依旧在隔壁踩踏缝纫机,一切都很正常,突然,我听到轻快的机声戛然而止,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赶快跑到她的房间里,只见她身子蜷伏在缝纫机上,悄无声息,再怎么喊也不答应了…… 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小时候去姨妈家的乡间小路上的旋转的水车,她做水磨元宵时隆隆转动的石磨,还有就是她车衣时哒哒响个不停的缝纫机。它们都是一旦工作起来就会不歇地旋转下去,很像姨妈的性格呢。
按照近代回旋曲常用作奏鸣曲、交响曲等套曲的终乐章的解释,姨妈她终于完成了她的人生最后的乐章,虽说很平凡,在我看来却也属于华彩的乐章那一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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