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由于家贫再也供不起上学，我高中未毕业就辍学了。当时我们公社最偏远的龙脊大队小唯一的代课教师因条件太差，待遇太低辞职了，校长了到我的一些情况后，就安排我到那所学校去代课。这个学校其实就只一个二十来个学生的复式班。这里山高沟深，真是多见树木，少见人烟。没有通电，晚上点煤油灯照明。我刚来几天确实有点呆不下去，但后来慢慢适应了。这里尊师风气很浓厚。隔三天两天的就有学生给我带些蔬菜，野味来。如果哪个学生家有订婚嫁娶等喜事家长一定要让学生把我接到他家去玩，我也因此认识了一些山里能说会道的人。

记得那年冬天的下午，家长杨举堂让他在我班上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儿子接到他家去玩。原来杨举堂家过喜事，他的大女儿与山外的一个男青年刘其国明天订婚，当地称“合八字”。

那天晚上来杨家的客虽不多，但门框上贴上红红的对联，堂屋火塘里燃起红红的木炭火，两盏四面斜上伸出灯芯嘴的煤油灯高挂在堂屋正中，煤油灯所有的灯芯都点燃了，加上火光的映照，屋子里显得很亮堂。厨房里一些妇女在忙着准备菜肴。大人小孩时进时出，主客有说有笑，屋子里外洋溢浓厚的着喜庆气氛。

大概九点，开席了，主人请客人入席，一共四张桌子，三张坐男客，一张坐女客。大家刚坐定，杯碗筷碰击声和说笑声响成一片。

大家正吃喝得起劲的时候，忽然从外面又来了手拿电筒的客人。他后脚还没跨过门槛，便大大方方高声说：

“杨府上的主人，道喜哟！”

杨举堂正忙着给客人斟酒，听见有人道喜，抬头一看，面露喜色：

“哎呀，是邢师傅，快请坐，快请坐！”

正好我坐的这张桌子还空一个位子，杨举堂就安排他坐到这里。他把夜间走路做照明的电筒放在靠墙的一个矮凳上，就一屁股坐上席位，刚好与我面对面。

我悄声问挨我坐的客人：

“他叫邢什么来着？”

“就是邢开河。”客人小声对我说。

我早就听说此人能说能说会道，本事通天，外号叫邢天手。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邢开河：他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脸庞黝黑，头缠白帕，穿一件灰色棉袄，地道的山里人打扮，但从他大方的举止和有神的眼睛可以看出他又是一个见过世面，头脑灵活的人。

杨举堂恭恭敬敬的给他敬上一支烟，又恭恭敬敬的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酒。邢开河受之泰然。他把那根纸烟夹在耳朵后，端起酒杯，站起身高声说：

“杨府上的主人以及各位宾客大人，今天晚上我有事来迟了，实在抱愧，实在抱愧，我先自罚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杨举堂赶快过来一边给他添酒，一边带着笑脸必恭必敬的说：

“没关系，没关系的！邢师傅来了就好！——我请您来一是帮填生庚八字，二是做座堂总管，招呼安排一下客人。”

“好说，好说！这些事情我全包了。既然你请我来，说明看得起我，我很高兴还来不及哦！”

“象邢师傅这么能干的人，在我们这山里还有第二个吗？”杨举堂讨好的说。

“过奖，过奖！”

邢开河从杨举堂手里提过酒壶对所有的人发话了：

“今夜杨府大喜，大家理应喝好吃好玩好。既然杨府请做座堂总管，我有一个建议，大家应先吃一个双杯，好事成双嘛，男客除小孩外必须吃，女客不勉强，怎么样？”

客人有的默不作声，有的表示反对。杨举堂的侄儿杨学友脸已喝红了：

“喝双杯？我可不行了，我已喝醉了。”

“不行，不行！这是喜庆酒，理应吃双杯！”邢开河对杨学友说，“你也算是主人。主不请，客不饮。你不喝，是想大家都不喝？你不但要吃一个双杯，就是两个，三个双杯也是应当的！”

邢开河一席话把杨学友说得哑口无言，其他表示反对的也默不作声，只用眼睛望着满桌的热气腾腾的菜肴发楞。

邢开河提着铜酒壶开始履行“酒司令”权力了。他依次给客人斟酒，并把杯子盯得紧紧的，有些客人想耍滑头，酒还没斟满，就端起一口喝了。这骗不了邢开河的火眼金睛，他夺过杯子：

“不行，还没斟到哩，再这样我就要罚你了！”

结果想耍滑头的反而还多喝了一杯两杯。当轮到给杨学友斟酒时，邢开河把他递过的杯子斟得满满的。杨学友倒也爽快，头一仰“咕嘟”一饮而尽。邢开河竖起大拇指称赞：

“好！男子汉，大丈夫，有气魄！”

杨学友喝完就把酒杯藏在桌下，似乎乞求的对邢开河说：

“邢师傅，第二杯就免了吧？我实在是不胜酒力。”

“废话少说！”邢开河把铜酒壶“砰”的一声往桌子声一搁，“俗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刚才我们讲得好好的，你怎么就反悔了？你是男人吗？快把杯子拿出来，不然罚你十杯！”

在邢开河连哄带吓下，不善言辞的杨学友只得乖乖从桌底拿出杯子。

轮到邢开河给我斟酒时，我敢快举起杯子，没有半点推辞。

“这位老弟我怎么面生，贵姓？”邢开河给我倒满酒，面带着笑问我。

“他是今年才来教我小儿子的代课老师，”杨举堂在一旁赶快给他介绍，“冉老师。”

“哎呀，冉老师真是年轻有为啊”　邢开河与我碰了碰杯，“我最尊敬老师了，我先干为敬。”　

他看我我喝干了他斟的第一杯酒后，接着给我斟的第二杯。

大家都吃了双杯后，邢开河宣布大家各尽所能，随意饮酒。我只是初学喝酒，几杯下肚，胸口象有兔子跳。我吃了几口饭，就下桌子到火塘边烤火，看别人喝酒。

邢开河与席上几个善饮的客人酒兴正浓，纷纷挽起衣袖，罚拳饮酒，顿时屋子里更加热闹。

“请就请啊！桃园会啊！独占一啊！你输了，快喝！”

“请就请啊！七个巧啊！七个巧，你又输了，快喝！快喝！”

“请就请啊！二逢喜啊！四季财啊！魁首魁啊！邢师傅，我赢了，你喝！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

大概到了晚上十一点，邢开河和几个客人直喝得面红耳赤，才离开席位。他和大家围坐在火塘边，在炭火的映照下，通红的脸更光亮。大家见他能说会道，有人提出他给大家讲个故事听听，邢开河却谦虚起来：

“我大字没读过《百家姓》，小字没读过《三字经》，你老哥是多读诗书和文章，五阴六阳分得清。要我讲，还不如你来给大家讲个精彩的不是更好？”

那客人无言以对，只是憨厚的笑笑，摇了摇头。

“请冉老师给大家讲故事好吗？”邢开河恭维我，“冉老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故事肯定讲得很好！”

我那时不过是十七八岁，虽然在课堂能口若悬河，但对这种场合很不适应，慌忙摇手说：

“不行，不行，我不会讲故事！”

杨举堂走过来递给邢开河两包烟：

“邢师傅帮我给客人散散烟。”

邢开河一边依次给会抽烟的客人递一支烟，一边重三遍四客气地说：“烟不好，只是意思到，客人在上，休怪愚我无礼貌。”

邢开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纷纷点上烟，津津有味的抽起来。不知是谁忽然问邢开河：

“邢师傅，刚才你一个人走夜路来，不是要经过乱坟岗，难道不怕撞到鬼么？”

“鬼有什么好怕的？”邢开河提高嗓门，“我姓邢的走夜路从不怕鬼，如真有鬼挡路，想害我，我咒语一念，诀一挽，或者把中指咬破，把血滴朝鬼身一洒，大喝一声，‘滚开！’什么样的厉鬼抱头鼠窜。”

“几年前我确实遇见过一次鬼。”邢开河降低语调，“那天晚上有点朦朦的月光，我急匆匆赶路，远远看见前面有绿莹莹的光亮，走近一看，路边烧一堆火，火苗是绿色的，一个穿着一身黑的老头坐在火旁烤火。我有些累了，也就坐在老头身边休息起来。我给老头打招呼，老头一声不响，我想可能他是个哑巴。我有些饿了，天亮前我还不可能赶回家，我取下背包，找出两块冷包谷粑放在火边，准备烤热了吃。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老头一支，老头不接。我就着火点烟，可怎么也点不燃。我感觉火是冷冷的，摸摸包谷粑还是冰凉的，我感觉很奇怪。我仔细一看那老头，面目狰狞，阴气逼人。我这下明白过来，我今晚遇见鬼了，他想烧鬼火迷惑害我。我才不怕呢，猛的站起身默念咒语，把中指咬破，把血滴朝老黑鬼身一洒，只听‘哇’的一声，老黑鬼顿时不见踪影，那堆鬼火也立即消失。”

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的往旁边的客人靠了靠

“阴间的鬼其实不可怕，”邢开河咳了一声，“　其实最可怕可恶的是阳间的鬼！”

“阳间有鬼吗？”有个客人问他。

“有的”　邢开河将烟蒂扔进火塘里，“我今年在湖北当建筑包头，就遇见了阳间的人鬼。我们筑墙，四次都从墙脚垮塌，看来工钱是要泡汤了。工程质量是不存在问题的，怎么就会垮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还是坚持筑第五次。到墙筑到五六尺高的时候，我在墙里墙外转悠，忽然发现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拱，很快的就拱松了一大段。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在搞鬼。当时我怒从心头起，脚一跺，手往墙拱出一指，大喝一声，‘出来！’话音刚落，从墙里边骨碌碌滚落出一个大草团，我拾起草团又往地上猛力一甩，那草团瞬间就便成一只大黑老鼠跑起来，我大喝一声，‘畜生，给我定住！’那黑老鼠又变成草团不动了。当时房主人和其他工人过来看到了这种情形，都惊讶不已。我对房主人说，‘我们给你家筑的墙老是垮，就是这个东西在捣鬼。我把它烧了就没事了。’我把咒语一念，诀一挽，那草团一会儿工夫起火燃烧成灰烬。你们猜我烧了草团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迫不及待的问

邢开河又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缕烟圈，望了望听得入神的我和所有的人：

“一会儿就听说不远处一个人忽然浑身着火，裤子衣裳烧光了，头发烧光了，脸上，身上都烧起鸡蛋大的水泡，痛昏死过去了。这狗东西，活该！就是他三番五次放地老鼠摧垮我筑的墙。因为他是本地　的工头，妒忌我，想断我的财路，他好独揽工程。这次是他作恶多端，引火上身，活该！我本想放五雷火烧了他家的房子，要了他的命，但我想起‘得饶人处且饶人’古话，就手下留情了。后来那工头从医院回来找到了我，向我赔礼道歉，说不该和我作对，冒犯了邢师傅，真是有眼无珠，今后再不敢了。我看了看满脸的烧痕，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并问‘你什么时候被烧了呢？’那人在地上长跪不起，痛哭流涕，临走还掏出五千元钱硬塞进我的口袋，说是算误工补贴。从此我的厉害在湖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些阳间的人鬼没有敢使邪了，我承包的建筑再也没出现墙体垮塌的现象了。”

“邢师傅真是了不起。”坐在靠墙的高明阳老头禁不住夸奖起来，大家更是肃然起敬。

“我出门在外，从来不怕人”　邢开河更得意起来，“不怕恶人，不怕惹祸。‘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要说湖北人啊，个顶个的狡猾，个顶个的坏。去年我在那里给一个大队修建公屋，大队王书记硬是挖苦人。我负责筑的墙质量还有话说吗？可他硬说质量有问题，要返工。我问凭什么要返工，他说没有他家的墙结实，我说，‘我去看看你家的墙有多结实！’我与他来到他家屋外，我伸出一个指头轻轻在墙上一划，立即现出三四寸深的一道槽。当时王书记傻眼了。我对他说，‘这是什么墙，简直是豆渣和屁造的！’说完飞起一脚踢去，哗啦啦，整个房屋全部倒塌。”

“啊，你好大的气力啊，莫非有武功？”我感觉他太不可思议了。

“武功么？什么少林武当，南拳北腿，什么硬功气功，十八般武艺，略知一二。”

“那你把把屋踢垮了，死伤人没有，告你没有？”有人问。

“幸亏他跑得快，屋子里也没有人，当时他老婆女儿正在地里干活。他告我吗？他敢吗？这下他知道了我的厉害，屁都不敢放一声！”

邢开河说得唾沫四溅，整个屋子里只有他的声音。高明阳老头将茶盅双手递给邢开河：

“邢师傅真是了不起！——喝口茶，听说你也会看日子，帮我看看搬家的日子好吗？”

“好说，好说。”邢开河喝了口茶。

“腊月十三这个日子可以搬家吗？文富清说这个日子不错。”

“腊月十三？”邢开河掐指一算，“腊月十三，六郎归命，凶多吉少，不宜搬迁。文富清真是瞎算！”

“那什么时候可以呢？”

“我来看看。”邢开河掐了掐指，“腊月二十一，观音下凡，大吉大利，可行。”

“好，就听邢师傅的。”

邢开河站起身，问站在一旁的杨举堂：

“明天过刘府会宴的人凑齐没有？”

杨举堂不明白他的意思楞住了。

“就是问你们到刘家过门的找齐没有？”有人给他解释。

“哦”　杨举堂恍然大悟，“还在商量呢。”

“今晚要确定好，免得明天来不及，路那么远，要早点动身。”邢开河转身面朝屋子里所有的人高声说道，“今夜来杨府朝贺的各位宾客大人，三朋四友，几亲内戚，三亲六党　，六党三亲，你们爬山涉水，过河过桥，千辛万苦，万苦千辛，熬更受夜，受尽寒热风霜。杨府茅屋扁窄，住宿简陋，请各位多多原谅，多多海涵。时间不是很早了，困了的请早早安歇，精神好的可打牌娱乐。”

邢开河说完就邀了几个客人围着桌子打起扑克来。他一边玩着扑克，一边摇头晃脑，哼哼唱唱，好不快活。我看一会儿他们打扑克，打起哈欠来。主人杨举堂见我困就安排上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见邢开河在堂屋正中的八仙着上填写生庚八字，旁边有许多人围看。我也走过去观看。桌上铺着一张长方形的红纸，邢开河正笔走龙蛇。字虽不是很好，但还是清晰可辩。纸上写的无非是男女双方的姓名，出生年月日时，及什么“天作之合”吉言。按天干地支推算，年月日时刚好八个字，如果男出生年月日时八个字与女出生年月日时八个字完全相匹，那就是“天作之合”了。所以当地称定婚为“合八字”。

邢开河填好生庚八字，杨府也准备开席了。邢开河亮开嗓子大声说：

“各位宾客大人，三朋四友，几亲内戚，三亲六党　，六党三亲，请入席哦！”

一时间屋子里酒肉飘香，人声嘈杂，好不热闹。

杨举堂的老妈杨老婆，大约七十来岁；瘦骨伶仃的。她坐在一张桌子下方正在吃饭。邢开河过来给她老人家敬酒，杨老婆慌忙说：

“我喝不得了，只要吃肉，只要吃肉”

邢开河笑着从火塘上挂在梭勾里的吊锅里舀了一瓢疏肉倒到她碗里，然后对着她又说又唱：

“鸡子本姓鸡，穿的五色衣；鸭子本姓鸭，会说是个瘪嘴巴；狗儿本姓狗，光啃骨头不喝酒。”

众人大笑。

“只有你邢开河啊，真会开玩笑！”　杨老婆也笑着说了一句，并不生气，继续一瘪一瘪的吃疏肉。

席刚散，到刘家去的一行人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走了。邢开河也准备辞别主人，杨举堂一再挽留他玩，他解释说：

“我还有很多穷事，没时间玩啊。我今天要到进县城办事，途经民主公社还要找牛书记的麻烦！”

“找他什么麻烦呢？”杨举堂诧异的问

“摘他手表！”邢开河愤愤的说，“他过去在我们公社当书记把我整苦了，说我搞什么投机倒把，逼我住学习班，还打我耳光，罚我的款。现在他调到民主公社，管不住了我，我要抱一箭之仇，当着他们公社所有干部摘他的手表，臊他的面子！”

“那他不让你摘呢？”杨举堂又问。

“他如果他不让摘，敢反抗的话，我就一刀子把他通了。我杀了他就到公安局去自首。打官司我也不怕，反正去什么初级法院，中级法院，高级法院的路我都摸熟了的。”

邢开河说完，和我及所有的人道别后，便把头帕正了正，大踏步离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