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酒店，大堂的墙上有一卷宽大的书法横轴，题写着陶公的《桃花源记》全文。

西边雅座里有一桌宴席，七个女性，三个男性：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一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子。

按照天干来划分，先把七个女性介绍一下。

甲女：本次酒宴的主持人，为她儿子考入一流的中学而宴请女友们，一方面是为了感谢女友们对她儿子寄予过厚望说过很多吉言，另一方面是为了把培养儿子成材的经验总结一下给各位女友指出一条道路。当然第二方面的目的不能说出来，有夸耀自己的味道，再说，这个场面女友们肯定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阿谀话来满足她的虚荣心的。今天，她放开了肚皮来喝酒。说也奇怪，她的酒量可以用“大海”来修饰，而她的身躯却只能用“小竹竿”来形容。相形之下，她的丈夫实在有些滑稽，挺着一个高地——即将临盆的腹部来向这一桌客人敬酒，总让人怀疑喝到老婆口中的酒水一定是倾入老公的肚皮里去了。

乙女：乍看一下，非常漂亮，都三十几的女人了，竟然像十七八岁的美少女，皮肤白皙，嘴唇鲜红，眼眸顾盼生辉，金发披肩，浑身散发着引诱异性想入非非的魅力。对面那个三十几的男人就是她丈夫，但是对她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基本上低头喝酒，不说话。

丙女：带着十三四岁的半傻儿子，经常给儿子夹鸡腿。她体态丰满，相貌一般，说话总喜欢用“是不是”作结尾，以证明她的谦虚姿态。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狡猾，不喜欢承担责任；是胆怯，把责任分担给别人。

丁女：瘦，高，穿着得体，看上去有教养，面色矜持。

戊女：容貌可人，神采飞扬，但显得有一种被压抑多时的悸动。

己女：面色黑里透红，非常典型的淳朴善良的农家妇女形象。

辛女：阔嘴，鼻尖发红，小耳，一头蓬松的玉米黄的短发。

这七个女人一落座，便纷纷说：“有缘啊，有缘啊，多远的路程也赶来了，二十年前的同学，有的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甲先端了满满的一杯红酒向各位朋友敬道：“感谢各位光临，先为我们的同学情谊而干了手中的酒。”

大家稀里哗啦地站起来，纷纷赞美甲的慷慨大方，又把她儿子如何聪明聪明褒奖了一通，再彼此碰了碰酒杯，喝了。

甲敬完这杯酒，要到其他酒席上敬酒去了，这桌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乙不仅长相漂亮，谈话的本事也精彩。她很快挑起最前沿的事情。

“玫瑰红去过吗？很带劲的。那里服务很好，价钱也实惠，又有人会教我们跳各种舞蹈，不像夜来香，价钱死高，那些男人又色，丁香虽然消费低，却都是一些民工，掉价。”在座的除了丁附和她说几句，其他人几乎没有开口。戊好像憋着什么，脸红红的。乙很快就发现戊的不自然，立刻朝她说：“想去，我陪你！”“不不不，我不感兴趣。”戊连忙说。“怎么会不感兴趣呢？你以前不也去？难道被老公管着了？”戊有点窘迫，估计心理被击中了。

乙像一台遥控器一般，还没有窥视到戊的真实面目，又把节目选在了其它台上。她对丁说：“等我们吃完，去玫瑰红，怎样？你是城里人，肯定会跳舞的。”“不会太迟吧？我还要赶回去的。”“那么急干吗！难道你怕你老公和什么女人见面？”她虽然朝着丁说，眼睛却是对着对面的老公的。“你们相信吗，我老公有很多女网友呢？”乙朝在座的女人们目击了一番，似乎自得，又似乎有意在此发泄一下对老公的不满。这些女人仿佛被使了魔法，目光全集中在她老公身上。“看不出来吧？三拳头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物，竟然有女网友，还肉麻地爱呀要呀的，真是恶心哦。”她老公一句话也不说，也看不出任何不愉快的表情，感觉有些藐视老婆的味道了。只听乙又说道：“男人有钱才变坏，而他没有几个钱也会变坏，真是奇了。”丁说：“你要求高了，我看你老公挺不错的，斯文，勤劳，脾气又好。”“你的老公呢？现在世界上几乎没有好男人了，城市里的男人更容易变坏吧？”乙的嘴巴里估计永远不可能吐出象牙，虽然事实如此，但还是有人这样期待的。“我们各管各的，说不上好说不上坏，没有什么爱情，只有亲情了吧。”“所以要想开点啊，喝完酒去跳舞！”

“舞厅不是一个好地方！”丙的傻儿子卤莽地冲进来一句话。丙没有料到儿子也有说话的强烈欲望，很想把他支开，便叫儿子到大堂里去看动画片，猫和老鼠正在上演精彩的闹剧。可是儿子偏不，又来了一句：“我爸爸就是跳舞跳坏的。”丙非常难受，被丈夫冷落多年，离婚又不敢，维系着又这样痛苦，这番心事压抑在心里，今天被傻儿子给揭露出来，真有些怒发冲冠的味道。他儿子显然感觉到母亲的气愤了，连忙给母亲斟上满满的一杯可乐，说：“妈妈，不要伤心，还有我呢。”此番情形，立刻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纷纷说：“好儿子，好儿子，丙，你有依靠了！”更有人当场就把自己的孩子损一通来宽解丙的愁苦心绪。这个小小的波动总算抚慰过去了，大家一时安静下来，夹菜喝酒。

乙感觉难受了，又调起了频道。“你吃那么多干吗？还不嫌肥胖啊？你老公难道喜欢你肥猪身材吗？”她言谈的对象现在是辛了。

辛正咬着一只鸡腿，她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两堆高高的肉骨头，不知道是不是旁边那个六七岁的孩子有意把自己的骨头充到她的骨头堆里来的，还是原本就是辛本人的杰作。服务员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来清理一下桌面，多难看啊，让人觉得辛就是一个大饭桶，或者美其名曰——美食家。她嘴里塞着食物，一下子还不能说话，乙又说道：“别塞太饱了，胀起来像气球一样，你老公一压，要破掉的！”

大家喷饭。

“我老公，那个，没用了！”辛咽下鸡肉，平静地说。

“难怪你——养得——这么肥！”乙狂笑不已，不停地揉着腹部。其他女流也一样乐不可支。那个六七岁男孩没有听懂大人说什么，正在拿盘里一些装饰的菜叶设计着新的艺术品。他身边就是己女，显然是母亲，低声训斥着儿子，叫儿子守饭桌上的规矩。

“真没用了吗？”乙终于缓过气来，对这个问题抱着极大的兴趣。

“还骗你不成？我想求你们给我想个办法，治疗一下，毕竟还年轻啊。”

大家见辛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方才相信，便对辛充满了同情，也感觉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丁列举了几家治疗这类疾病的医院，辛说连大上海都去过了，小地方就甭提。既然治疗机构都没有办法，这些女人又有什么法子呢。办法想不出来，倒有人追究原因了。

“什么时候的事？所谓对症下药，总得了解根本，才能开方子的。”还是乙最热心公益事业。

丁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她一脚。

辛却是一个爽快人，并没有觉得难堪，答道：“我们打架的时候，不小心被我踢坏了。”

“哇，你的腿功怎么如此了得！”乙又开始花枝乱颤，其他女流也含笑注视着眼前的杯子，杯子中的酒水。

“这么有趣，我回来太迟了！”甲端着酒杯回到这一桌。

“宝贝，电话－－－”谁的手机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

是戊女。她开始接听，可是对方已经挂断。

甲朝着乙说：“美女，你说给我听听，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快乐？”

乙想说，可是快乐的事情实在压倒了叙述本身，她又嘎嘎嘎嘎笑起来。

“宝贝，电话－－－”再接，又是“嘟嘟”的挂断声。

“是你老公在催你回家吧。怕你被我们带坏了，怕你跟了别的男人去跳舞，是不是？”甲对戊说。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老公的？”乙睁大了明亮的双眼，“女同学聚会，又没有男同学，管得也太宽了吧？”

甲说：“你以为天底下就你是美女，在她老公眼里，她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别人多看她一眼都要吃醋的。回去吧，一分钟一个电话，一分钟一个电话，就像老太婆一样在咒骂我呢，你注定要被他爱一辈子了！”

“有这么好的丈夫，真是福气。”丁说。

“因为这个丈夫失去过一个女人了，所以很怕再失去一个。”甲做了注解。

“宝贝，电话－－－”果然，恰恰一分钟的间隔，手机铃又响起来。

乙飞快地抢过这个手机，愤愤地说：“我来对付他！你还有什么自由可言！我今天要为你的自由而战！女人怎么可以懦弱到如此地步，只许男人自由，而没有自己的天地！”她打开手机，按了启动键，关了。

甲拿一根筷子敲乙的手背，斥责道：“快开机，等会儿他打过来见关机，戊回家可就有一场战争了。”

“怕什么？这场战争迟早要发生的，还不如此刻，我们人多力量大，有这么多女同学，难道大家还没有这个情谊吗？”戊看着豪气腾腾的乙，热血也沸腾起来。可是甲不愿意在她聚会的餐桌上发生战争，那可是一辈子都要被那个男人责怪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是自己单位里的同事呢。她把手机拿过去，开了机，刚好铃声响起：“宝贝，电话－－－”甲立刻回答，可是对方比她更快，迅雷不及掩耳，确实如此，又挂断了。很明显，戊的丈夫故意以这样的方式来呼唤老婆回家。餐桌上再次沉默下来。

“把心事都用到读书上，像哥哥一样考上一流的中学，那多好！老玩这些没用的东西。”己教育着儿子，所有装点菜肴的蔬菜叶和不能吃的草草花花全被她儿子收集到前面了，形成一个花鸟市场一般。

乙觉得特没劲，不再管戊的鸟事，把方向锁定在六七岁的孩子身上来。“很好啊，将来是个艺术家呢。”丁也附和：“一定是读书有出息吗？会赚钱的往往都不是学习成绩好的人。”丁的儿子正读职高来着。丙是老师，更有理由相信读书与金钱无关的理论，也说：“那些上各种读书兴趣班的人，真是瞎折腾，赔钱又赔人的，弄得个心理不健康，还成了社会的危险品呢。”辛也来一句：“你看我丈夫，初中毕业，但挣钱厉害，去年炒股就赚了一辆奥迪。那些坐办公室的几年才能买到一辆奥迪呢？”大家说这些话的初衷原都是为了安慰己，同时也是发点感慨，一下子竟然忘记了参加酒宴的来头，所以，甲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了。幸亏戊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她及时出来圆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哪个风云人物不需要知识的积累和能力的培养的？”她刚说完，那个“宝贝”又来了。大家有点烦，便开始形成一致的认识：“去吧，你老公在家等火了，会把房子烧着的。”　

甲站起身来，要送戊出门。

餐桌上没有了甲和戊，大家的中心又围绕着乙展开了。

“炒股炒股，我非常赞同，把钱贴给他炒，他都不敢，孬种。看，人家赚了这么多，有别墅有轿车，我们呢？还是两间小洋房！”乙手指着她丈夫说。丁把她的手压下来，说：“去年赢的多，今年可是全亏的，估计有人要自杀了。”辛点点头，说道：“是的，今年我家亏了四十万，等于把奥迪卖了。幸好，去年还了一部分房款，不然的话，今年要喝西北风了。”“真的？”乙的漂亮大眼睛忽闪着，那两片假睫毛楚楚动人。己不懂炒股，她也穿插来讲了一句：“老老实实挣钱稳当，何必费心捞不义之财呢？”一句话激起公愤，炒过股的和想炒股的一致把矛头朝向她：“什么不义之财？你真是无知。”己见自己被大家公认无知了，脸上有些挂不住，又没有什么办法挽回这个惨伤的局面，便朝儿子开炮：“你你你，又把这么好看的花朵给糟蹋了。”

这时，甲送戊回来，见局面有些尴尬，问道：“什么事情不愉快起来了？”“我们谈炒股呢。”“股市低迷，全球危机，这个东西不要碰了，碰不得。”甲的话总算给己撑了一下腰，己的脸色滋润了起来，举筷夹了一块玉米饼往嘴里送。

“来来来，女士们，先生们，”甲的超级孕妇的丈夫端着酒杯到这一桌来敬酒，声音洪亮，“为你们同学情谊深长干杯。”大家干了一杯，他又倒了一杯啤酒，白花花的液体直往下溢。他对自己的女人说：“这一杯，我敬你。儿子都是你一手培养的，我好逸恶劳，酗酒成性，你是英雄的母亲，我今天一定要当着你同学们的面敬你，以表示我真诚的谢意。”“别喝了，你醉了。”甲说。“没醉。多么开心的日子，醉了也开心。”“不能再喝了，胃要出血的！”甲劝着。“你不给我面子是不是？”甲的丈夫端着酒杯走到甲身边，给甲倒上一杯啤酒，并把酒杯子送到老婆手上，说：“干啊！快乐的日子本来不多，你今天不快乐吗？我是带给你最多苦恼的人，那么，要不要叫儿子来干了这杯酒？儿子今天是一定要谢谢你的，没有你，他哪能那么了不起啊。”在座的人也都齐声附和，甲于是干了这杯酒。没有想到，她老公又给她倒了一杯，给自己也倒得满满的。“这杯酒么，我是替我父母，就是你的公婆来感谢你，我们丰家是穷人，从来没有出过读书成绩了不起的人物，你是大学生，又即将培养出一个一流的大学生，你为我们丰家祖宗增光了，你是功臣。来来，把酒杯端起。”这时候，大家才认识到一个酗酒的汉子是怎样形成了。没有人敢劝甲喝了这杯酒，没有一个人不是忽然间觉得甲的日子也没有比谁好到哪里去，女人们是一群很善感的生物，此时同情心充满了她们的胸膛，眼光里蓄满了怜悯的云烟，纷纷朝甲的身上袅袅飘去。

甲的丈夫被乙的丈夫推到了门外，他的嘴里还在唠唠叨叨着一些言辞。这时，丙正好起身要上厕所，刚好路过他身边。甲的丈夫一把扯住丙的袖子，说：“看看上面的文章，陶渊明的，他那样的生活自由自在，我是非常向往的。你给我读读看，里面很多字我都看不出来，这个篆书我不懂。”丙恰好在头一天教学生这篇文章的，还有相当好的记性，就从头至尾读给他听。他听了，很满意，不停地说：“陶渊明啊陶渊明，我要是生长在你那个村庄就好了，我是连喝酒都不自由啊。”

当丙上完厕所回到雅间里时，发现大家都有走的意向了。甲看起来很伤感，同学们纷纷劝解：“想开点，儿子为你争光呢。”“要是想不开，还会走到今天吗？”甲说。“是啊，你很坚强。”丁希望自己能够安慰甲，其实，大家此时都想安慰她，于是一个个要走到她身边去，要祝贺她，要祝福她。

夜色已经阑珊，甲在酒店门口一一送走女友们，忽然感觉到有一阵巨大的空虚感凶猛地袭击到心里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