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爷本是家中老幺。因他脸上有一道疤痕,弯月一般,甚是骇人,所以人送绰号“疤脸”,后来便取谐音,称作八爷。
在黄河湾里的柳树屯,一提起八爷的名字,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黄河九曲十八弯,道道湾湾有凶险。这里不仅浪急滩险,而且盗匪横行。八爷就是匪首中最著名的一个。他靠着一身好武艺,靠着嗜血和残忍,在这黄河湾里称雄十八载。一骑快马,一手飞刀绝学,就是他的招牌。
传说中,他是杀生的魔王,夺命的阎君。八爷杀人,总是一击毙命,从不用第二下,当真是拳出如闪电,刀快似流星。那些倒霉的家伙,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奔了极乐世界。
那年月,兵荒马乱,黄河岸边又连年歉收,八爷的兄弟姐妹们如同太阳下的雪人儿,一个个没了。他的父亲因率众抗拒柳老爷的高利贷,被砍断手脚,装在麻袋里,沉了黄河。她的母亲也受到凌辱,一病而亡。八爷像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里的小草,顽强地活了下来。
【二】
年仅九岁的八爷,被以父债子偿的名义,一绳子绑了去。柳老爷说:“你欠我的终归是欠我的,到了阴间也得还。”
在那个很多孩子还是吃闲饭的年龄,火柴棍一样干瘦的八爷已经成了柳家使唤的小厮。
八爷受命照顾所有姨太太的饮食起居。这些被骄纵惯了的女人很难侍候。洗脸水要八分热的,沏茶要七分满的,随叫随到,不得有丝毫怠慢。八爷见惯了眉高眼低,虽说聪明伶俐,也少不了挨打挨骂。这些女人平日里斗嘴斗惯了,骂人也格外尖酸刻薄。她们打惯了牌九,抹惯了香粉的手儿,打起人来却很有力道,玉手一抬,一计脆响,五指以很快的速度拂过脸颊,长长的指甲少不得要留下一两道痕迹。还有更绝的,三个指头捻起一撮肉来,用力旋转……不到180度时,八爷便不由自主地发出哀号……八爷那时瘦得皮包骨,脸上很轻松就能捻起一块皮来。揪人的嫌不到位,认为他有些做作了,再补上一脚。女人穿了皮鞋的脚,踹在八爷腿上,钻心的疼。八爷的脸上早已不见了血色,但还是经常显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正是在那一年,年过半百的柳老爷取回了一个花朵般娇嫩的娘子。这是她第七房姨太太。
新来的姨太太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不像其她那些姨太太那么难侍候,很少在饮食方面挑毛病。但她还是有些古怪的癖好。她特别爱干净,爱洗澡,衣服换得勤,每次还要香薰。八爷差点没把腿跑断了。
新来的姨太太很受宠,柳老爷每天差不多都和她黏在一起。他们经常肆无忌惮地当着八爷的面调笑,尔后就让八爷出去把风,双双钻进了红罗帐……隔着几间屋子,八爷都能听见里面翻江倒海地动静和如歌般的浅吟低唱。想象着肥胖臃肿的柳老爷,包裹着娇小玲珑的七姨太,就像一只绿头大苍蝇叮在一粒白米上,八爷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那时候他对男女之事还懵懂无知,但他知道,像柳老爷这般,有了钱之后,就会有无数的快乐,会有无数的女人!
【三】
八爷在这样的日子中备受煎熬,由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长成了一个俊俏的半大小子。他
身形挺拔,手指修长,面皮也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不清楚的,还会以为他是读书人呢。
七姨太似乎喜欢上了他,经常给他一些小物件,有时还赏赐一些吃的。还跟柳老爷说了,专门把他要到跟前当贴身小厮。八爷感念着七姨太的好,为她办事也就更尽力尽心。
有一天,柳老爷进城公干,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七姨太显得相当烦躁,就让八爷陪她闲聊。
七姨太让他给捏捏脚,说这么多年了,你捏起来还真舒服。女人刚洗过澡,松松地挽着发髻,穿着宽松的浴袍,凹凸有致的腰身展现在八爷面前。八爷又瞥见了后面雕花的大床,罩着锦绣的花帐,铺着松软的被子——这可是老爷和她寻欢作乐的所在。这个女人,在方寸之间,上下承欢,左右逢源,放射出无穷的温柔与魅力……想着,八爷就有些心痒痒的,手里的劲道也就发挥的淋漓尽致。女人骨软筋麻,舒坦万分,沉沉地睡去了。
八爷看见女人半敞的怀,摸着她白皙嫩滑的肌肤,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冲动,让他站立起来……女人却并未睡去,也没有拒绝,而是死死地抱住他的膀子。八爷的强悍和青春气息让她彻底折服了……
正在他们清理战场的时候,被回来的柳老爷撞了个正着。女人装作一肚子委屈,说:是他勾引我的……
盛怒之下的柳老爷要将八爷吊起来活活打死。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就一拥而上,将拳脚,棍棒,鞭子倾泻在八爷身上。柳老爷还不解气,从随从手中夺过鞭子,狠狠地抽打他。辫梢毒蛇一样,在八爷身上、脸上胡乱撕咬。八爷的身上伤痕累累,脸上也鲜花一般灿烂,后来自然就有了无数的伤痕。有一道端端正正地顺着鼻梁,压过眉梢,直冲脑门。他原本会是一个俊俏的小伙子,这会儿成了一张疤脸了。
“养狗能看家,我养了你这几年,居然跑到我的碗里偷吃?”柳老爷骂道:“这黄河岸边方圆几十里都是我的地盘,弄死你就像整死一只蚂蚁。”
八爷被吊了三天三夜,几次昏死过去。最后柳老爷想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又把他放了。 “不能让他像他老子一样白白地死了,得让他给老子挣钱去。” 柳老爷心里说。
【四】
八爷新的活计就是放羊。
黄河滩上下几百里就是他的草场,一个窝棚,半袋干粮就是他的全部家当。风雨泥泞中,八爷追赶着几十只羊前后奔跑,寒夜里冷得睡不着,他只有抱着羊儿取暖。
望着天上的圆月,他会有时发呆,有时痛哭流涕。他想起了家,想起了他那纷纷离世的双亲。听说父亲死的时候血肉模糊,样子相当凄惨……
八爷不由得血脉贲张。对着滚滚黄河,抚摸着脸上的疤痕,他感觉痛彻心扉。他多想有一面镜子,看一看到底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可这黄河水怎么也不会照出人影。
这些朝夕相伴的羊是他阔别多年的同胞姊妹,他把她们侍侯得又肥又壮。有时候母羊产仔,八爷就像过年一般,兴奋地一宿难眠。
看羊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有狼,有偷儿,你得时刻防范着。
柳老爷喜欢吃羊肉,太太们喜欢喝鲜羊奶,所以这方面的供给是必不可少的。过几天,八爷就要把羊赶回去,清查数量,顺便领回干粮。羊群不断增加,柳老爷看不到。可有一次,半夜里涨水,两只羊被黄河水冲走了,老爷就大发雷霆,一个耳光打过来,八爷就跌倒在地上——柳老爷会些拳脚功夫,手里自然有劲道。
“不中用的东西,以后别吃饭了。”柳老爷凶神恶煞地咆哮着。
八爷自然没有领到一丁点口粮。他饥肠辘辘地赶着羊群出发了,渴了掬一捧黄河水,饿了揪几把野菜充饥。他看着那些母羊鼓胀的奶子,眼睛就了绿了。可是,那几只羊都正奶着羊羔子呢……
八爷响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做的黑窝窝头。
他摸摸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刀,那是他从河滩的泥土里面挖出来的。八爷将锈迹斑斑的刀,磨得锃亮,从身上撕下一片破布,绑在后面的环上,做成一把飞刀。他拿着刀子,对着远处的柳树,瞄了又描。他拉着樱子,用刀刃抽打河水,发出啪啪的声响,有些触目惊心,也有些过瘾。在水中,他分明看到了柳老爷那张臃肿丑陋的脸。
【五】
八爷头晕眼花地看护着羊群,绕过河湾,看见前面出现了几个怪异的人。
一匹马拴在大树下,一大汉对着黄河在小解,另外五六个人席地坐着,正喝着酒。他们腰间鼓囊囊的,看样子是过路客商。
一阵牛肉的香气,冲进八爷鼻腔。他禁不住流口水。八爷不知到黄河岸边闹土匪了,这儿有柳老爷,有他的十几号团丁弹压着地面,向来太平无事。
八爷一定是饿得发昏了,不由自主地踱了过去。几人停住了吃喝,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放养倌。
“小子,给谁家放的羊?”一人道。“柳老爷家的。”八爷如实回答。这几个人倒显得很随和,和他攀起了家常。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拿起一块肉骨头,递到他的手中。八爷感激涕零,忘情地享用起这顿美餐。
“你会使刀么?” 看见八爷腰间别的小刀,络腮胡子问。 “不会!”
“这年月,男人必须学会用这东西,才有得吃穿。” 络腮胡子说。他把刀要过去,在手里掂一掂,用力一抛,刀就横飞出去,直扎在百步之外的一颗柳树上……从树上跌下一个人来,四马攒蹄地捆着,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八爷大吃一惊,连连打了几个寒战。
这时,几个大汉立了起来,纷纷亮出家伙——原来个个腰里都别着牛角尖刀。众大汉对络腮胡子说:“老大,这人怎么处理?”“找个地方,把他打发了。”络腮胡子沉吟半响,发话道。
事后八爷才知道,打发的方式就是绑上石头,沉入黄河。他们处理的,是曾经和他们一起战斗过的兄弟——因为他被官军抓住后,吃不过严刑拷打,告了密。官军突袭了他们的据点,兄弟们死伤殆尽,不得已,胡子大哥才带领一行人沿黄河逃走到这里。
八爷看见明晃晃的刀子,不害怕,眼里反倒现出兴奋的光芒。这让络腮胡子有些震惊。
小兄弟,愿意加入我们吗?络腮胡子问。“加入你们有什么好处?”“好处吗,有吃有穿有婆娘!杀富济贫,活的舒畅!”众人哄笑道。 “不,我不要这些,我只要报仇。”八爷的声音近乎呐喊:“我想学你的刀法,你教我,我就加入你们。”
柳老爷有一把盒子枪,是花重金从东洋买来的,整日不离手边。八爷心想:他为什么这么横,不就是仗着他有钱有枪吗?如果学得刚才的绝技,和他也差不离。
“这个容易。”络腮胡子笑道,同时把剩下的牛肉全部递给他,“尽管吃,吃饱!”
那是八爷这么多年来吃的第一顿饱饭。八爷有了力量,更有了希望。
络腮胡子说,想练就一身好武功,首先要有副好身板,八爷就腿上和腰上都捆了沙袋,坚持在河滩上奔跑。他经常迎着晨风,临河舞刀,也经常就着月光,练习站桩。络腮胡子说,练武之人,基本功要扎实,下盘要稳,力道要足,八爷记下了。络腮胡子说,习武之人,贵在干净利落,眼神要准,出手要狠,八爷也一一记住了。
【六】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络腮胡子带着弟兄们,擎了趁手的家伙,洗劫了柳府。八爷人小,奉命在外接应。靠八爷指引的路线,他们轻而易举地放倒了守卫,直冲柳老爷的卧房。
本来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到,那天晚上柳老爷和七姨太缠绵刚过,尚未安歇。七姨太要出去小解,一开门,看见不远处人影绰绰,就大叫起来。
柳老爷情知不妙,鸣枪报警。在激斗中,络腮胡子被枪弹集中,众人背着他仓皇撤退……柳老爷仰天长笑,“一帮穷鬼,乌合之众,也敢跟我斗,大刀怎能斗过洋枪?”
是日夜里,络腮胡子含恨离去。老大临死时说,身逢乱世,弟兄们要有个活路,就得讲义气,始终团结如一人。你们一帮人中,有谁帮我报得此仇,便做头领……一定要将队伍带下去……
【七】
没了主心骨,一伙人如丧考妣。只有八爷每日坚持练功,一如从前。
他将羊全部卖了,购了两把汉阳造,全给了弟兄们。他自己还是喜欢使刀,他已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活。他经常对着河面发呆,看水面的蚊虫大如蛇蝎。他经常对着夜空发呆,看闪闪的星星如同灯笼。
形势越来越紧,八爷受到通缉,柳老爷向县上借了兵,准备围剿。八爷和他的弟兄被迫躲在山沟里几孔破窑洞中,昼伏夜出。
但是,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八爷和弟兄们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包围了。但见不远处人欢马嘶,火把连成一片,火光中,柳老爷骑着高头大马,端着盒子枪,往来飞奔,不住地叫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八爷擎了飞刀在手,看得真切,信手一扬……
柳老爷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见寒光一闪,一把刀从咽喉上横切而过——鲜血汩汩冒出,头还在颈项上,人还兀自立着,保持着原有姿势……片刻之后,柳老爷张了张嘴,在一片惊呼中轰然倒地,激起一片浮尘。
这期间,八爷早已策马飞驰,冲向另一个目标。众兄弟也连发数枪,击毙两人。对方一干人顿时惊慌失措,两股战战,争相逃命。
八爷理所当然地成了众匪的头领。那年,他刚刚十七岁。
八爷重申前任老大杀富济贫的宗旨,严明了纪律,又按功劳大小,排定了座次,让一般弟兄心服口服。
众弟兄拧成一股绳,在以后几次与民团交手过程中,也屡屡取胜。甚至县上派来的清乡团,也惧怕他和三分。队伍被带得有声有色,前来投靠的也就越来越多,最后队伍发展到二三十人。八爷的名字响彻黄河两岸。
【八】
在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八爷率众再次杀回了柳府。他们几乎没有遭遇抵抗,因为在一番肆意的砍杀之后,柳府能站着的已没有几个人了。
无数珍珠宝贝堆在了院子中间,女人们也一股脑儿被驱赶到了这里。柳老爷的姨太太们,个个花容失色,衣衫不整。她们看见八爷,纷纷跪倒在地上,祈求饶命。八爷想起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样子,心一横,吩咐拉出去毙了。
八爷纳闷,怎么不见七姨太?急急地派人去找。七姨太是在一个柜子中被发现的。众喽啰将她拖了出来,看她姿容秀丽,准备献给八爷。念在过去有肌肤之亲的份上,八爷本有意放过她,可这女人看八爷的眼神无丝毫缠绵,反而充满恨意。“你杀死了我的男人——”她咬牙切齿地说。
八爷沉吟了,众兄弟再三问怎么办,他无奈地挥了挥手——这意思是你们看着办。众兄弟欢呼雀跃。
八爷却无丝毫欢喜,他找了个清净的院落,独自排开香案,祭奠爹娘和老大的英灵。
【九】
这天夜里,众匪徒就夜宿在柳府。过惯了苦日子的粗笨汉子们仿佛迈进了金碧辉煌的皇宫,他们将柳府上下的人关在一间大屋子里,饮酒狂欢,喝到尽兴处,又让七姨太出来轮流把盏……酒尽夜深,众人醉意阑珊。
第二天,有手下人报告,昨夜有两名兄弟被刺死,凶手就是七姨太。众人四处抓她时,她已经悬梁自尽。
这两个弟兄是两个小头目。昨天,他们饱饮美酒之后,看见娇艳如花的七姨太,色心顿起。他们不顾八爷不准欺辱女人的禁令,将其奸淫……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杀死两个精壮的男人?八爷实地调查了一番后,长叹一声——原来,这两个人是在相互争斗过程中被趁机刺死的。他们跟着前任老大一起摸爬滚打,又在八爷手下屡建功勋,经历大小不下百十战,枪林弹雨都走过来了,最后却死在了女人的床边。
他们就死在柳老爷曾经用过的雕花大床床脚下,脸上带着极其怪异的神情……
兄弟们高声呐喊,要将柳家一门大小全部杀掉,为死去的兄弟殉葬。八爷一改往日的做法,断然制止了。
他命人将那张雕花大床抬了出来,将三人的尸体平摊在上面,点火焚化。
看着一阵浓烟冲天而起,八爷的把脸上掠过一层凄然的神色……
就在他的事业日臻顶峰的时候,八爷突然宣布,遣散人众。他将积蓄的所有财务分派一空,自己不拿分文。
据说,八爷后来在一个深山里隐居下来。人间从此少了一个土匪,多了一个良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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