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礼拜了，没有飞的任何消息：手机停机、电话没人接，连店铺也关门了，我已经无处去查找他，他的邻居说他的爱人也在几天前匆忙回了乡下老家，一个不祥的预感笼上我的心头。我默默地祈祷着上天保佑他别出事也别干傻事，剩下的我只有等待了，这种焦心的等待让我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一个星期前，飞给我电话：回乡下看父母一下，回来后他将与妻子彻底摊牌，不惜一切恢复他男子汉的自由身份，让我等他的好消息，更要等着他。眼看我的梦中爱情就要开花结果了，我心里无限甜蜜。

2、

三年前，我相濡以沫了十年的爱人龙突患绝症，撒手离我和女儿妞妞而去，女儿当时才五岁，我的天一下子塌了，我从此加入了那个门前是非多的寡妇军团，也由此开始了我门前的是非。

龙在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说：这辈子给你幸福的诺言是没法实现了，只能等来生再报答你，你是个坚强又要强的女人，也别太要强了，遇见个心地善良的真心爱你的就再走一步吧。龙的这句话永远地成为了我无端落泪的缘由，我知道他说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可真的让我迈出那一步却是极难的。

是的，我是个坚强且要强的女人，我天生就有男人的性格，我的骨子里更不乏男子汉的叛逆思想。

当年，我的高考成绩是可以报个二本学校的，可我，不顾父母的反对报了个大专的警校，我喜欢那个富有挑战和需要勇敢的行业。大学时我是炙手可热的校花、才女，不仅天生丽质，而且文才极佳，自然是追求者众了，记得有个同学说我如果把大大的凤眼一眨，可以电死一群男生的。在我们警校高干子弟、达人儿女比那些名校有过之而无不及，个中原因我不必多说，谁也能想见一二的。那众多的追求者中便多是这些纨绔子弟了，可我从没拿正眼瞧过他们，毅然选择了家在农村而且极其穷困的龙，我的这一选择让母亲大病了一场，一向疼我的父亲我破天荒地骂了我。然而，他们是拗不过我的，最后只能默认。

大学毕业，我放弃了父母花钱费力卖老脸为我谋得的一个在省城工作的岗位，在还没出嫁时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随着龙去了他所在的县城公安局工作。我可以想见父母当时气得吐血的样子，父亲给我来信说从此不认我这个不孝的女儿了，直到我的女儿妞妞出生了父母才在我的苦苦哀求后第一次来县城看我们。看着苍老了许多的父母，我心疼不已，真的意识到了我的“自私与残忍”。

龙去世的前一年，我们凭着优异的业务能力，当然也有父母不遗余力的帮忙，回到了省城市的一个区公安局上班。父母卖掉老房子又拿出毕生的积蓄买了套大房子与我们住到了一起，我又过上了饭来张口的公主生活，女儿的一切也不用我管了，母亲说我大大咧咧的没个女人样，带不好孩子的，干脆把女儿与我一起睡的“权力”也给“剥夺”了。龙搂着我憨厚地说：父母真是善解人意，早该努力来省城的。那一刻，我真真切切体会了什么叫幸福的小女人。

然而，属于我的幸福太短暂了，一年后，龙永远地倒下了，那个高高大大、英俊潇洒的年轻的优秀警官就这样走了，从查出他的那个颅脑咽瘤到他去世只有半年的时间，那半年，我生活在地狱里样痛不欲生。

又过了一年，仍然是黑色的一年，我的父母承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一病不起，先后去世，我抱着可怜的妞妞孤独无助，欲哭无泪，真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

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是飞，那个龙的老乡，把龙当大哥一样崇拜的男人再次燃起了我生活的火焰。

3、

飞和龙是同一个县的老乡，在省城开了多年的茶叶店，是个不大不小的土老板。我们调回省城的那年，飞被人骗走了三十万元的茶叶，是龙带队办的那个案子，替他追回了货款，他感恩戴德，找到我家要给两万元钱，龙气愤地要赶他走，他才收回钱激动地说：没想到我们那小山沟里也能出一位大哥这么好的警察，我在省城也算有亲人了，有靠山了！坐在一旁逗妞妞玩的我说：既然你们是老乡，就别见外，常来家玩吧。我让母亲多炒两个菜，你们边喝边聊吧。我知道龙最喜欢与人聊他的家乡，飞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顿饭上，龙与飞聊着家乡的山、聊着家乡水、聊着家乡的风土人情越聊越投机，趁着酒兴结成了拜把子兄弟，我的妞妞也便成了飞的干女儿了。我父母也很喜欢这个精明、爽快、耿直的生意人。龙与飞随后真的处得亲如兄弟一般，飞也成了我家里的常客。

飞比龙小一岁，比我大一岁，高中后就开始把家乡的特产“毛尖”茶叶拉到省城来卖，生意越做越红火，也越做越大，他很快发达了起来，在省城买了房子，把老婆孩子也接了过来。

飞说他老婆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老人们包办的婚姻，老早就结婚生子了，他的儿子比我妞妞大四岁，女儿比我妞妞小一岁。飞还说他与妻子谈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她只爱钱，看见他赚钱了就百依百顺，赔钱了就青头黑脸的。我和龙都见过飞的妻子，的确是个很普通的村妇，一年到头的带着儿女守着店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飞是个极重义气的男人，他把龙看成大哥，把我的父母也看成自己的父母一样，记得有一次他来我家，对我父母说：回一趟老家不容易，想父母了就来看看你二老，也跟见着了自己的父母差不多。我父亲感慨地说：这孩子是个大孝子，有这样的子女，是人生最大的幸事啊。其实，孝道不一定就在于怎么去尽孝，心中有那个孝心才是更重要的。父亲是个老学究，一生很少夸赞谁的。

龙去世时，飞哭得死去活来，他指天大骂：老天无眼，让好人不长寿。与医院结账时，我才知道飞早就一次性打入医院五十万元，希望院方能不惜一切地救龙的命。我把钱转到一张卡上还给飞时感激地说：龙有你这样的兄弟也该瞑目了。飞痛心疾首地说：只可惜这种事无法顶替，我不能替大哥去死！

其实，飞最让我感激的还是父母去世的那一年，他对于我的父母应该是一个世外人身份，可他却与亲生儿女样尽了孝道。父亲最后是笑着走的，他说：尽管龙不在了，但是有飞在，他还是可以放心地离去的，唯一的遗憾是……

父亲没能说出的遗憾我和飞都是心知肚明的：飞是个有家庭的人，他可以对我一家尽兄弟之情，却不是我的丈夫，永远不能尽丈夫之责。作为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身体健康的女人，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有生理上的需要，如果说寡妇的日子是一种时间上的寂寞与清冷的煎熬，那么每个月总会有几天是生理上抓心挠肝般的煎熬。

4、

小寡妇的名字已经够难听了，更有些长舌婆说我大眼克夫相，多少男人也能克死的。对于这些闲言碎语我是不屑理会的，为了女儿，我还要坚强地活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飞与我一家继续保持着比亲人还亲密的关系时，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就不但地传出了。起初，我还身正不怕影子歪地不当回事，等我意识到会对飞的生活带来影响时为时已晚了。

一天我下班后去学校接回了妞妞，飞的妻子兴师动众地找来我家，她带着两三个老婆婆敲开我的门后就挤进来，又哭又闹又骂开来，其言语之粗俗让人难以入耳，意思是说我是个狐狸精，勾引了飞，想骗他的钱财，警告我不要再与飞来往了，否则去我单位哭闹。女儿吓得抱紧我的大腿，我有口难辩，说什么她们也不信，气急了我操起擀面杖狠狠地砸在茶几上，玻璃“哐当”而乱，我大吼一声：“够了，再这样胡闹我一个电话把你们都送进拘留所！”这声吼还真镇住了她们，看着满脸怒火的我，她们依次出门，我对走在最后面的飞的妻子说：“弟妹，你别听外人胡言乱语，我与飞什么事也没有的，你回去问他吧，以后我不见他就是了。”

女儿睡着后，我依然止不住泪，索性下床来到客厅，从久未开启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打开后我仰头便喝，我想象着那是一瓶仙露，喝完了就不再有苦恼，甚至还能见到我亲爱的龙……

迷迷糊糊我被“叮当”不停的门铃声吵醒，原来我正躺在沙发上做梦，我忍着头痛开了门，飞带着满身的酒气和满脸的怒气闯了进来。

“嫂子，对不起了，我那婆娘不知听谁乱嚼舌根子，吃醋了，打电话叫来她的姑呀、姨呀的，来商量怎么对付你，那一群老娘们知道个啥？说你是工作人肯定怕胡闹的。我应酬一个客户，回家晚了些才知道她们干的好事，我气不打一处来，找了辆车连夜把她的姑呀、姨呀的送回老家了，有她们吓掺和非闹出事不可。我放心不下你和妞妞就过来看看。”飞靠在门上亟不可待地说了一大堆。

“没什么的，只是今后我们别见面就好了，我没想到会影响你的家庭。弟妹的担心和做法都是可以理解的。”我扶着沙发说，头又晕又疼。

“嫂子是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们一般见识，当然可以理解她了，可她哪里能理解你的一分难处呢？让我们不见面又怎么可能呢，不说妞妞是我的干女儿吧，就光是大哥对我的恩情我又怎么能全忘了呢？让我做个忘恩负义的人，还不如杀了我！”飞气恼地走过来坐到沙发上，掏出一根烟来点上，淡淡的烟草味便蔓延开来，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味道，我最喜欢躺在龙的腿上，看着他悠然地吸着烟，分享着那谈谈的香味。

“把你的烟给我也点上一根吧，”我坐了下来，是挨着飞坐下的，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把刚吸了两口的烟递给我，自己重新点上一根。

“我知道你与你大哥的情义，但是，你是你，你不是你大哥，你永远代替不了他，他希望我和妞妞幸福，你也希望我和妞妞幸福，可是，他给的和你给是绝对不同的，我有时也希望你就是他，甚至有时候……”我大口地吸着烟，相信我说话时很清醒，却还是说出了最糊涂的话，尽管没说完就意识到了。

“嫂子，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俗人，不要说怎样的不能与大哥相提并论了，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你在我心目中如母亲样的神圣，就算偶尔有些不该有的想法，我都立刻骂自己是畜生的。”飞侧脸看着我，当我直视他时他马上又勾下了头。

听了飞的话，我的心里一阵冰凉，又一阵燥热，我相信他的诚实与坦白，正是这种诚实与坦白让人既爱又恨。我伸手抓住飞的手，从那宽大的手上我感受到他在瑟瑟发抖：“你别把我看的太神圣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如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主动追求和托人介绍的男人都有，说实话，有时我也想跨出那一步，可心里总也跨不出你大哥那道坎。”

“像嫂子这样的女人，谁娶了是谁的福分啊，只可惜大哥他……”飞的言语中充满激动，他翻过手来抓住我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道传过来，没觉得疼痛只感受到了一种温暖。

“看我们都瞎谈些什么了？很晚了，你快回去吧，弟妹该担心的。”我从飞的手心里抽回了手，感受到一丝的温暖已经足够了，我催他快些回家去。

“嫂子，你也早些休息吧，我终于明白了，我这个兄弟当的很不够。”飞猛吸一口烟，站起来开门离去，我一点也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也没去多想。

几天后，飞给我电话，说是弟妹不会再找我麻烦了，让我放心。我担心地说你千万别犯傻做出蠢事来。他说不会的，他知道那女人的致命弱点，知道怎么“控制”她，我笑着不再追问，飞最后说，给我买了个礼物，中午时有速递的人会送过来的，说完就挂了。

中午，我刚吃完午饭，速递的人就来了，我签字接过礼物关上门，就急着打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那神秘的礼物被黄绸布包着，上面有一张卡片，一看就是飞的字体：祝嫂子生活“幸”福！弟飞即日。那个幸福的“幸”字格外大些，还被打了引号，我心说飞要捣什么鬼呢？揭开黄绸布，我立刻心跳加速，又是羞臊又是感动——绸布包里是一套电动阳具。

从此，我与飞见面确实少了，但会常通电话，言语间无端地多了些暧昧和顾虑。情感的发展往往是在人不知不觉也身不由己的时候发生的。飞说他与妻子的吵闹越来越频繁了，他过够了这样的日子，他会与她摊牌的，去找回生活里的快乐。我明白他的意思，想到我的苦日子似乎快到头了也能感到温馨，但一想到因我而拆散了别人的家庭时又有种深深的罪孽感。

5、

星期一，刚到单位我就接到了飞的妻子打来的电话，接完后我的脸色变得蜡白，心也变得冰凉，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晴天霹雳：飞在回到老家的县城时出了车祸，车毁人亡，现在他的妻子认为对方赔款过低有些不公平，想起我是从县公安局调走的，应该认识办案的警察们，希望我能帮忙问问，看能否多要些钱。

我赶到县城的交警大队时，正好是下午上班的时间，在门口我见了飞的妻子，简单问了问情况就带着她朝事故科走去，我不记得中午饭还没吃过。

飞的妻子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依然是花里胡哨地穿得不伦不类，脸上的脂粉抹得厚而不匀，只上过一遍石灰膏的旧墙一般，太过浓烈的香味让人恶心。我感到心痛，为飞而心痛。

事故科的小年轻们很给我这个老姐面子，详细地给讲解了飞车祸一案的情况：一辆大货车与飞的大众轿车迎面相撞，飞当场死亡，面目全非，他压线行使且车速太高应负全责，货车负次责。现在，货车司机愿意赔偿七万元，应该是比较理想的了。我看着事故现场的照片，手在战栗，心在流血——我日思夜想的飞血肉模糊地死在了驾驶室内……

在事故科那帮兄弟的耐心调解下，最终货车驾驶员同意赔付现金九万元，飞的妻子勉强接受了，款办好后，双方签字结案，我又让飞的妻子拿好相关的资料去省城办保险索赔，似乎是知道那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飞的妻子竟有了得意的神色。

飞的骨灰摆放在他老家堂屋的桌子上，我去了后，飞年迈的父亲老泪纵横颤颤巍巍点燃了骨灰盒前的一对白蜡，我抖动的手半天才在烛焰上点着三根香，一膝跪地、泪已成行，三跟香在手里生生折断，我真希望飞的骨灰盒能在我祭拜时炸开，像《梁祝》一样我与他就此化蝶而去。久久地不愿起来，飞的母亲好几次才把我扶起，靠着老人的肩膀我欲瘫欲倒，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间听见有人呼唤着我，像龙、像飞、又像是我的父母。

6、

我把飞的遗像装裱好，挨着龙的遗像并排摆着，一边还有我父母的遗像，这个房间俨然成了祠堂，供奉着我至亲至爱的人，我默念着他们的名字，突然我意识到飞与龙的名字有某种关联——飞龙在天！难道他们的英年早逝是命中注定吗？既然他两个都是天上的飞龙，那就多为人间布施吧！两个人，带走了我现实的和梦中的爱情，可我依然为你们而骄傲，我和妞妞永远思念你们！

身心俱疲的我病倒了，坚强而要强的我躺在床上，迷糊中爬起来，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我脸是咖白的消瘦的，那一双大而无神的凤眼越发显的大了。突然，我看见镜子的一边是龙，一边是飞，他俩同时指着我的眼睛说：眼大克夫、眼大克夫……我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龙与飞谁也不在了，我看见了龙留下的剃须刀片就在一旁，我拿起一片来高高举起，对着眼睛划了下去，随着我：“哎呀”的一声尖叫，鲜血便汩汩地流淌开来……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不怕……”妞妞的叫声让我惊醒，我再次从噩梦中醒来，泪湿了厚厚的枕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