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的悲哀
上海又通了三条地铁线,想想幼年时上海开通了第一条地铁,那时对此抱着一种好奇,与父母从上海火车站坐到锦江乐园,再一路坐回来。如今的地铁一条又一条地通了,也只是听过就算,当它是耳边偶然刮过的一阵风了。记得小时候第一次搬家,离开那早已习惯了的老房子,我还难过得哭过一小会儿,但如今有太多老旧的东西在不经意间消失了,不再有伤感,不再有怀念。社会的变化就是这么快,快得甚至让人对此显得麻木了,对过往的不再留恋,对当下的也很难珍惜。
前不久去了趟朱家角,一次颇为重复的旅程,差不多已走遍了所有的水乡,朱家角之行也算是故地重游了。重游的好处是不容易被那种商业色彩浓厚的旅游项目分了心神,尽管颗植园还是要去,寺院还是要进,但时间主要是花在了走街串巷上,希冀着找到一个好的角度拍一些好的照片,感受一下水乡的精魂,寻觅一些时光的痕迹。
走上放生桥,看看桥下那宽阔的水道,人世纷纷扰扰几千年,它静静的流过,就好像现在残存于朱家角的那群建筑,冷眼旁观人间几度秋凉。想起看王志文与王志飞演的《龙虎人生》,那座被日机轰炸的小山城,不知道朱家角有没有过类似的遭遇,如此狭长的街道,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他们是怎样面对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年月。面对十年文革,这座小小的水城又经历过怎样的波折。如今改革开放30年了,经济发展的狂潮改变了整个中国,也改变了朱家角,当它彻底的成为了一个旅游产业,它究竟该为此高兴还是痛惜。
从实质上说,除了建筑本身,朱家角并不具有周庄、乌镇那样的人文积淀,比起那个颗植园的主人马文卿,沈万三和茅盾当然更有看头。它无非是借了水乡旅游的大树在底下乘乘凉而已。再说透彻些,也就是利用现代人的猎奇抑或是从众心理忽悠点钞票。虽然初衷未免小气了些,但这毕竟是古镇,比起上海的飞速发展,这里清晰地让人感受到了岁月的刻痕,时间无声息流过所留下来的淡淡的影子。
我登上一座寺院的佛塔,在朱家角,这已经算是制高点了,从这里可以很直观的看到一个整体的朱家角。交错纵横的水道,局促而整齐的建筑格局,房子互相拥挤在一起,砖瓦房顶连成一片。与不远处的那些在这古镇之外的稍高的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让人很真切地体会到,这是一座已经被时代所淘汰,而又因为种种原因被保留的小镇。看着这一群老宅子,我似乎看不到一点生气,他们已经被历史所定格,时间是不会回头的,他们却似乎已不能前行。
在我穿梭于一条条小道时,偶然发现了一座门户敞开的真正意义上的老屋,一个看上去八、九十岁的老人独自一人在吃午饭,周围凌乱的堆积着各种看着很有年头的杂物,其中很多在上海已经消失多年,那个老人佝偻着脊背,头几乎是枕在饭桌上,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良久才动一下筷子,张一张嘴。一个老人,守着一座破败的老宅,这符合了之前脑海中对破败的旧宅的一切想象。当时我想为她拍张照,但最后忍住了。那个老人从某种意义上很像那群老宅,他们曾经一定也有过风华正茂的年华,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光,可悠悠岁月侵蚀了那曾有过的辉煌,洗涤了曾有过的骄傲。也许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女干将,但时间让她成为了如今这个行动迟缓,思维迟钝的老妇。也许曾经车水马龙,繁荣一时,但时间让那些热闹的宅子变成了如今这些有一些死气的老屋。
谁都会有这么样的一天,游子再也不能远行,终于下了马;剑客再也不能舞剑,终于把剑还了鞘;曾经一言九鼎的当权者不得不面对他继任的到来,人走了,茶凉了,之后那些仅仅是场面话的歌功颂德仿佛是对他昔日权柄的嘲弄。人生如此,建筑亦如此。那些拥有着美好过去的建筑在岁月的流逝面前更是显得脆弱不堪,往日里的风光记忆从后人口中说来也只不过是他们无聊生活的一点调味品,曾经庄严的殿堂,曾经繁华的门庭,曾经清雅的小径,历经风雨的凉亭,只落得个他人眼中的玩物,后人眼中的异景。建筑的悲哀就在于尽管风光不再,精髓已随风而逝,但他的躯壳依然不得不承受以往从未经历过的拜访,有真诚的,也有无聊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与他本来存在的初衷大不相同,它的存在对它自己而言已毫无意义。除非它的后人将他推倒,否则它只得无奈的接受现实,忍受这种毫无意义的存在。我很喜欢“古镇”这个词语,感觉它透出一种烟雨朦胧的浪漫主义色彩,但现实远没有如此的美好,朱家角这座古镇让我切实体会到了建筑的悲哀。
中国悠久的历史似乎始终充斥有一种无处不再的又不那么明显的功利色彩,张季鹰,王子猷之类的晋人风骨并不是哪朝哪代都那么盛行。相反,“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才是大部分国人共识,这种功利色彩令死刑变成了最令人畏惧的刑法,但其实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毫无意义地活着。对于建筑,这种道理我想同样存在,如果他们有操纵自我的能力,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随着自身意义的消失而消失,这并不是一种逃避,而是对尊严的一种维护,对存在的一种珍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当王国维留下这几句话投湖自尽,他也许经历了一个悲剧性的人生,比起这些老旧的建筑,他实在要幸运一些了,拥有维护生命尊严的权利
建筑与人一样,在时间面前无能为力,在岁月无情的用刀在身心上刻画种种时只能默默忍耐,当流失的时光一点点侵蚀了存在的价值,很多时候建筑比人更难维持一种尊严的存在,生命的灵光渐渐消失,留下一具任后人评说指点的空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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