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片断以消极的面孔储存在我的脑海里。
第一个片断是78年的夏天的一个傍晚。那时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我们家,我们的父母还在大队里辛劳,每天有换洗的衣服等着我们姐妹两个放学来洗。父母的衣服沾了泥浆,特别沉重,而我才9岁,你也不过是13岁。对着一大筐的衣服,我们小小的心灵和瘦弱的身躯感觉十分疲倦。也许你上午起床没有我快,已经领教过母亲细鞭子的威力,所以你要把压抑的疼痛趁这个机会发泄出来。我以拎不动父亲的衣服为理由罢洗那件蓝色的粗布上衣,你非常恼火,一掌把我推进水里。我还不会游泳,想抓住点什么来拯救自己,在水花四溅的视野里,我看见你冷漠得把头转过身去。幸好有一个妇女也来到这个埠头,一把把我提起,不然,姐姐,你的一生会背上谋杀我的罪名而不得安宁啊。
我们每个晚上都睡在同一张床上,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吵架。当我的腿脚不小心碰到你的身体的时候,你就十分凶恶地骂我。我是你脚边的一只小猫,或者连猫也不是,只是一块破碎的布片,是破旧的被子上的一个角而已。我虽然弱小,不敢用武力来对付你,但是我有勇气告状,有相当流畅的语言可以陈述委屈。于是,我们的父母听了我的话,对你一通斥责。他们不需要听你解释,因为我是弱者,强者是你。你恨我,恨父母对我的宠爱,更恨算命先生的禅语。算命先生是天下最可恶的人,自从你听了他的话后,我就成了你眼中钉,肉中刺。他说,我们姐妹的命运完全相反,一个富贵一个贫困。从那天起,你再不带我玩,你讨厌我像个屁屁虫一样跟踪,即使把我带出去,也会想办法让我迷路,让我哭泣。
我只好把依恋的感情转移到两个哥哥身上。大哥大我7岁,看上去他是高山,整天阴沉沉的,加上他读书成绩特好,经常带着100分回家,父母万千的宠爱都归集到他一人身上,我只有仰望的份。他有他的朋友玩伴,有他的阔海空天,在我四十年的人生中,我的情感世界里他几乎从未涉足。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经常把他的名字亮出来以震慑那些敢欺负我的同学,有点效果。
可是维持的时间太短,高考落榜使他一蹶不振,使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等到我读四年级的时候,这座高山便彻底塌陷。哥哥,你成了我的代课老师,态度极端粗暴,经常打骂学生,连我这样胆小如鼠的学生也挨了你火火的五个手指印。我还是孩子气地向我们的父母告状,说你不能乱听人家的胡说就动手打妹妹我。你的回答是,只有安内才能攘外,打得有理。父母亲认为这种说法很对,我肯定没有守好纪律。告状无门,连那些最捣蛋的同学也觉得我冤枉啊。哥哥,你没有道歉,继续让我扮演着绝不徇私枉法的证人角色。如果五年级还是你教我,我想深度的恐惧一定会使我患上精神类的疾病的。
我还有二哥,他与我只相差两岁,应该是最好的伴侣。可是二哥身子一直不好,记忆中他总是坐在门前编绳子卖。如果他身子有力气了,就像大男人一样到野外寻找可以换钱的鱼鳖虾黄鳝泥鳅等等东西。他太懂事了,对我的贪玩总是训斥,对我精心地编着小辫子也非常看不惯,总要扯我的头发让我疼得哭着叫着。他是没有笑容的,而我又是无知愚蠢透顶,看他跟着母亲上教堂做祷告,便在背后骂他迷信,不相信科学,不是一个好学生。二哥,如果你在地底下能够听到我的忏悔,希望你能原谅我。你太早离开了我们,才16岁,14岁的我虽然为你流泪,但是情感不深厚,哀伤不沉重,甚至心里还隐隐有对你的怪责:怪你不听我的话相信耶稣的存在,怪你在身子不好的时候逃到江西去学习镶牙的技术,怪你小小年纪对父亲的命令很不遵从,怪你用扫帚打我用火炉子砸我,怪你到邻村的橘园里偷橘子被抓害得我被同学们指指点点,怪你吃饭挑食,怪你不讲卫生把痰吐在显眼的地上------二哥啊,我们仨个个都可以死掉,惟独你应该留在父母身边,尤其是母亲,她为你一夜间白了全头!母亲说,你一直扮演着保护母亲的角色,如果父亲对母亲不好,你就以不听父亲的命令来表示你的藐视,你是母亲的保护神,而我们个个都是父母的罪人。
姐姐嫁了人后,就没有一天让父母安宁过。姐姐,你在婆家没有处理好婆媳关系、妯娌关系,生活过得极其艰难,没有父母的资助,连生养两个小孩都存在问题。有时你还嫌弃父母给你的帮助太少,我忍不住朝你叫喊,骂你忘恩负义,于是你诅咒我将来的婚姻不美满,比你还要凄惨。哥哥成家之后,嫂子飞扬跋扈,总想掌管着全家的经济,于是家变成了战场,我成了清理战场废墟的清洁工,不,很快就成了射箭的靶子。我们的父母亲一贯懦弱,嫂子认为我不嫁人碍着了家庭经济发展的脚步,碍着了他们夫妻相亲相爱的心思。可是,我还没有嫁人,哥哥,你已经被嫂子抛弃,留下一双儿女由我们的父母抚养。嫂子遗弃了你,你的脾气变得更加暴戾,动不动朝父母发火,把你的人生悲剧的根源全归咎在父母身上。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的父母亲只知道生我们,却不知道教育我们。在我们的童年时期,基本上没有关于和睦的教育,关于兄弟姐妹要相亲相爱的教育,虽然他们所信奉的宗教里也有这样的一条,可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不是我们而是信徒们。我们的父母最疼爱的人是你,于是你最失败。你历经多次婚姻,父母已经古来稀,你的婚姻还是每天暴风肆虐阵雨不断,哥哥啊,将来我们的父母如何能够死而瞑目呢?
姐姐,哥哥,我是最渴望能够爱你们的妹妹啊,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亲相爱,度过在世上的每一天呢?我们开始衰老了,如果还不能牵手,当生命以落叶的姿态飘零的时候,谁来为我们流一次真挚的哀伤的眼泪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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