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今天终于把在母亲坟头拍的照片传给了我，看着那秋日里披满野黄花，两株雪杉护立两旁，被父亲用砖砌的花墙环围，前面高高挺立着大理石墓碑的母亲的坟头，不禁泪水涟涟，母亲啊，您已经在那里静静躺眠了984天，而我心底的泪河也默默地流淌了984天。

一

母亲沉睡在那里，背靠青翠的秦岭，左边是她生前率领全村男女老少多方筹资建起来的新学校，右边是她生前为之奔波、一心要重建的佛教文化遗址圆觉寺，脚下踩着去年新修建的107省道，一条新开发的东从西安出发，延伸到省最西部的旅游线路，而母亲临终那天还在为修建这条路的征地问题而忙碌操心着。左边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左边飘过悠悠的古寺钟鸣，徐徐南风从秦岭山头吹下，107省道上整日车水马龙从母亲脚下横过。母亲啊，984个日日夜夜，您睡得可曾安宁？

母亲坎坷、苦难、朴素、忙碌、辛劳的一生，就终结成这座坟，它现在是母亲的符号。

我知道每日里过往的行人，无论见过她的人和没有见过她的人，都会对母亲的坟头投之以注视的目光，见过她的人会很自豪地说：我见过或者知道这个张书记，一个大大的好人！然后对没有见过我母亲的人叙说着母亲生前的各种故事。我相信母亲生前不会是没有犯过错误的神，肯定也有没做好的事情，但现在人们已经不计较这些了，母亲在许多人心目中已经化作一尊神，完美的，神圣的，能给人们带来福音的神。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前年我为母亲送终临回新疆前，一些不常见的亲人们都想要带一张母亲的遗像，我就去放大了一些，在镇上那个小小的照相馆里，我一张一张地挑选着照片。这时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她好奇地看着我说：“女子，这是你妈吧?”

我说：“是的。”

“呀，你和你妈长得很像呀。我见过你妈一次，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唉，神在哪里啊？为啥不保佑这么好的人？”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撩起衣角擦着眼泪，我终日饱含着的泪水也浸出来了。

仔细一问，这妇女离我家还很远呢，具体怎么见过我母亲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她也向我要一张母亲的遗像，问我行不行？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她说她只是想仔细看看我母亲，那次是她们村子开会，母亲去参加过那次会，他们老远地看着，都指指点点地说怎么人家村子就能出一位能行的女书记呢？他们村子里动不动就把书记从开会的主[xi]台下赶下来。母亲出事后，别人告诉她说就是那次开会来过他们村子的那个女书记，她才知道的。她说她要把母亲的遗像供奉在她家里，她觉得母亲生前那么好一个人，死后一定会上天，会当神，她要求母亲保佑他们一家。末了，我就给了她一张。

回到家后，村子里圆觉寺的主持也向我要一张母亲的遗像，他说每天都有到寺庙里进香的人，说母亲生前那么好的一个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却走得那么让人伤心，香客们也都要求把母亲供奉起来。我说不妥当吧？我母亲生前是党员呢。主持就说：娃呀，党员多了，我看到有些党员还求神拜佛呢，可是都做了些啥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妈不像他们，一辈子只苦自己，却总为别人做好事，这样的人不供奉还有天理吗？我也只得含泪给了他一张。

那么，母亲她真的是当神去了么？坟头下，埋的只是母亲的身躯，而她的灵魂早已上天去了。

那么，母亲她每天都在干什么呢？还是那么忙碌吗？还是那幅热心肠吗？还是那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如果一定要让我说，那我只能说是真的，她是当神去了，我宁愿相信她是当神去了，如果她去当神了，那么她一定会是一尊公正无私、大爱无边的神，为人间造福，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二

母亲坟头上那两棵雪杉树已经长大了。

那是圆觉寺的主持送给母亲的，那时正值初春，我和父亲把它们栽种在母亲的坟头，一边一棵，当时只到我的胸前那么高。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常常担水去浇灌施肥，闲时松土除草，如今已经长得一人多高了，树枝婆娑着。我记得去年春节父亲来我家过年时，还老是担心母亲坟头的这两棵雪杉，我也常常想它们长成什么样子了？每次打电话问父亲，他都说长势很好，可我就是看不到，后来让弟弟拍了照片给我发过来，弟弟因这事那事忙到现在才给我发过来，和我想像中长得一样呢。

照片中，母亲坟头上有大丛大丛的黄花，不知道是什么花，细碎的，泛着黄绿色，葱葱茏茏、蓊蓊郁郁，十分茂盛，从后面看似一团黄云，几乎笼罩着整个坟头。这花，这颜色，却正是母亲生前夏天穿过的一件衬衫的花色，细碎的小花，黄色、绿色、咖啡色、白色相间，母亲曾穿着那件衣衫出席了西安市的劳模表彰大会，我知道那件衬衫是母亲的最爱了。我心里惊讶着――难道这是巧合？是上天的安排？在芸芸众生里，在众人眼里无比优秀的母亲，却也一如这不知名、不起眼的小黄花，正如她朴素的一生。

三

母亲坟头上最耀眼的莫过于那尊黑色大理石墓碑了。那是村子全体村民为母亲立的，上书：

党的好女儿，人民的好公仆

张彩维同志永垂不朽

枣林村全体村民敬立

公元二零零六年四月七日

当时，村子里商议这事的前前后后我都知道，我和父亲都表示不要搞得那么张扬，可是镇上的书记说：你们没有说话的权利，这是村子里的公事。下葬那天，这尊大理石墓碑就立在母亲的坟头。

父亲今年过完春节从我家回去后，发现风吹雨打使墓碑的上沿残留下了水痕，就赶紧买来琉璃瓦把墓碑修葺一番，又用砖围着坟墓砌了一圈花墙。

按老家习俗，明年是母亲逝世三周年，做儿女的要给老人立碑。其实我一直在想，无论我们做儿女的为母亲立的墓碑有多高级有多豪华，哪怕真金纯银白玉，又怎能与这尊墓碑相比得起呢？在众人心目中的母亲再高大，她始终是我们的母亲，而我们眼里的母亲再平凡，却永远是村民心中的神。

我在想，母亲她一直就在我们的心头，何曾离去过呢？我们到底要不要立那一块显示儿女孝心的碑呢？

母亲的坟头立远在我老家，我在遥远的地方无法时时看到，但在我心底深处，母亲永远鲜活地矗立着，她根本不在那坟头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