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一杯茶。一本书。
许多个宁静朴素的夜晚,我常常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椅上,或伏或仰,或以你能想象得到的松弛姿势,慢慢享受这难觅的消闲时光。就如今夜,我正是以这样的姿态蜗居在这个城市的一角一幢六层建筑物的顶端,双目圆睁,形同一只觅食的蝙蝠,振翅飞翔。
夜很静,周围的人大概都已经入梦了吧。我隐隐可以听见别人的鼾声从高处传来,飘渺纤细、真切而又香甜。伸出手去, 我甚至可以把这种香甜掬在手中,拥入怀里,含在唇边。这是一种芬芳的宁静,来自窗外春风催花发出的声声呢喃;这是一种温暖的孤单,那是疏竹筛过月影后遗留在天幕上的繁星点点。还有我手中氤氲着禅意的茶杯,坐在我对面默默睁大双眼陪我熬夜的灯盏。它们更有利于我在这难得的宁静里,放飞纷纷扬扬思想的蝶,回归童真,回归自然,回到明月朗照水声若至的故园。月朗风清的夜晚,我就这样躺在水质的光里,尽量降低头的高度,让白日里被世俗功利麻醉的魂灵从身体中慢慢飘出来,在这纯净的光里游弋、浸泡、 漂洗、还原,最后露出生命丝绸般真实的质感。
能拥有今夜这份宁静,于我是种难得的机缘。当年乡下空旷野地里的一棵狗尾巴草,若干年后堂而皇之生长在了城市的边缘,在乡亲们的眼里,我俨然成了新贵,成了他们的脸面。可是今夜,在思想和灯光、茶汽、书意交织成的漶漫的精神层面,我更明白我还是故乡的那只山雀,许多年来,我一直寄居在别人城市的屋檐下。每天,我总是以人形鸟的模样,在繁华的城市上空,睁大双眼,寻觅别人遗留下来 的少得可怜的谷糠。城里万头攒动的街道多象乡下秋天颗粒归仓后空旷的麦田,我更象一只跪在麦田里寻找麦粒的老鸹。为了生活,我必须降低生命的高度,在旁人的嘲笑和冷眼中不遗余力地刨食着。这是一种真正的草根生活。乡下的山雀在这个城市过着一种无根的生活。我十分明白,我的根根本不在城里,我只是城里的乡下人。白天,我的双眼被城里的浮尘蒙蔽着、牵引着、忙忙碌碌奔走在追名逐利街市上。只有到了夜晚,我才有机会伸出思想之喙,梳理纷乱的羽毛,抚摸滴血的伤疤,并一一啄破白日里蒙在心上脸上的虚假。我经常会想,当初我离开乡村的初衷,难道就是为了混成今天这个虚伪的模样?当年出走的路已经荒芜,当年倚门守望的母亲早已白发苍苍,而我仍在异乡的土地上背着空空的行囊四处流浪。更为可悲的是,满脸皱纹双眼凹陷的母亲依然无望地等待着我的归来。更多时候,我会滋生出“子欲孝,亲不在”的悲哀。当年怀揣着梦想出门,暗自发誓自己一定功成名就后早早回来。可几十年后,背离故土的我,真的还能趟着时间的河回到故乡吗?假如果真如愿,我年迈的母亲还会认得被世俗熏染得满脸无奈的儿子吗?也许,当初离开母亲,背离故土本身就是一种过错。我也只能在今夜宁静的灯下,捧一杯羽化而登仙的茶,揣一颗负罪的心,沿着那条终南捷径,一步一步回归母性的家园。
记得谁曾说过,留恋山水田园的人,一定是个有希望的人,也是一个有福的人。今夜,就让我隔着岁月的影壁,坐在母亲的瓦屋纸窗之下,尽情舒展记忆的触觉,吸一口五月夹杂着艾草和熟杏气味的麦香,享受一下夏日浓荫里那眼深深的老井散发出来的丝丝清凉,听一听秋日夕阳下母亲牵牵绊绊连着我们脐带的一声声呼唤,看一看扬风搅雪的冬天纯净堆满双眼的羊群停滞在冰天雪地间的孤单画面。故乡啊,今夜就让我再次坐定你的怀里,一如从前,还做当年那个山村里天真无邪的少年,在你鬼怪狐仙的故事里静静入眠。
乡村。古庙。松涛。月光。一位落魄的书生,半截残败的土墙,几声蛐蛐的鸣叫,一只昏暗的灯盏。正如今夜,父亲总是将一本泛黄的聊斋夹在他的两指间。在蛙声齐鸣的夏夜或者大雪纷飞的冬天,他喝一口茶,翻一页书,哈一口仙气,绣口便吐出一个个才子佳人应有的圆满。这些鲜活的画面,一直就珍藏在我记忆的像框。那个时候,我总不敢走夜路,总害怕我的身后或眼前某个隐暗的角落会突然伸出一只毛手或者半截舌头。就连上厕所,我也不敢一人前往。我害怕我羸弱的生命会像冰凉的月光一样,静悄悄消失在南墙之上。我知道,多少年来,这种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死亡的恐惧就一直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只有象今夜的这种机缘,它才会从暗处飘出,赫然展现在我的面前。这是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不安。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今夜我手中的一本书是为了给我壮胆,或者说,它是帮我祈福的经卷。看来,我是真的不愿让平凡的生命不明不白地陨落在未竟的人生之路上。也许,更深的原因,还是为了还愿。
夜已经很深了。更残漏尽时分,正是鬼魅魍魉祸害人间的最佳时分。我有点害怕。我听得见邻家墙壁上的般若钟声。夜光冰冷,钟声远去。我就这样简朴地坐着,温暖着故乡的温暖,孤单着母亲的孤单。我坐在简单的当下,坐在故乡的山水田园间。
一盏灯。一杯茶。一本书。今夜独酌,我便是一位苦修的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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