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你是在你十岁的时候，我当了你的老师。

有一天，学校已经放学了，我抛却所有的杂事放足野外，就在荒草萋萋的山坡上看到了你。小小的你在杂乱的草间猫着腰，寻找着什么。我想叫你一声，更想批评你一顿，都这么迟了，还在野外玩耍，家里人会多么焦急地盼望你回家啊。听说这一带曾经发生过儿童丢失案，我害怕承担这样的责任啊。你很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小草，丝毫没有感觉到我在悄悄地靠近。你忽然惊呼一声：“是的，肯定就是这种草！”你发现了目标，立刻用小手去拔。小草叶有齿，似乎刺了你一下，你狠狠地骂道：“还敢对我无理，我要你好看！”你说的好看，就是连根拔起和对着叶片扇几个耳光。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才发觉背后有人。转头一瞧，是我，脸蛋瞬时烧起大火，手脚慌乱，丢了草，低下头等着我训话。“干什么呢？”我摸摸你的头。“我妈妈头痛，我给她找草药。”你蚊子叫一般回答。“是吗？”我的心一阵柔软，弯下身子把草捡起来，说，“谁告诉你这是治疗头痛的草药？”“我妈妈。她经常用这种草煎起来当药吃，很不错的。”“你妈妈身体很不好吗？”“是的，我外婆说是因为生我的时候患上这头痛的毛病的。”“老师也来帮你找，好吗？”“真的？”你的喜悦像花朵一样在我眼前绽放着。我们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十来根，太阳已经下山，我建议停止这种寻找，然后把你送到你村口。离别时，你对我说：“老师，我家里有一棵大梨树，等梨子成熟的时候，我把最大的留给你。”我被你一片纯真的童心感动万分，竟然没有说一句“谢谢”的话。

两个月之后，已是暑假，我已经被学校告知不能当你的老师了。如果这所学校有值得记住的人，那就是你，小小年纪便知道感谢父母；如果这个班级有值得记住的事，仍然是你为我做的一件事情：我的板书龙飞凤舞，许多学生用嫌弃的语气谈论这些字迹，你竟然用十分大人的口气教训他们，说老师的字能像小孩子吗？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教你了，心里竟然生出了难舍的感情。但是时间匆匆，这份留恋很快被现实的生活淹没，直到你又把一个波浪冲到我的心海里来，才发觉你已经落在我的记忆深处了。

我在炎阳下锄禾的那个下午，你母亲提着一篮子的梨到田野里找我。她是这样陈述你的故事的：家里那棵大梨树每年都会结一些果实，又大又甜的，引来许多蜜蜂。如果蜜蜂咬过梨皮，这梨就会坏掉。你为了保住最大的那个果实，天天上树守着，驱赶蜜蜂，也驱赶喜欢甜食的苍蝇，直到果实再也大不了，摘下来为止。接过这个梨，幸福的滋味遍布全身。童心，一颗多么完美的童心啊。

我开始关注你成长的脚步来感谢你的付出。可是，我实在太贫穷，没有金钱能为你买点书籍来丰富你的生活。又实在太粗心，经常在路过你村庄的时候会忘记把问候带给你把祝愿带给你全家。只有一次偶然的指点，让我不安的世俗心灵稍稍得到安慰。

那是个周日，教堂做完布教工作之后，只剩下一台钢琴和我了。我安静地坐在钢琴边，开始用手指来表达我的情绪。琴声悠扬绵长，我模模糊糊看到门外有一个小孩子向我这边走过来。“老师，是您吗？”你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来，来这儿，我来教你弹琴。”我终于有机会向你表示大人式的感谢了。于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在钢琴边玩起音乐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们沉浸在音乐游戏之中，你学会了简单的《两只老虎》的弹奏方法，开心地笑个不停，并且扬言自己将来要像你一样做个音乐爱好者。我纠正着你的话：“不，你要比我聪明，做个音乐家！”正说这些话，你母亲来找你了。原来你们出来赶集，路过教堂，你被琴声吸引住了。“下周日再见！我再教你更难谈的曲子啊。”我对你说。你一蹦一跳地牵着你母亲的手走了。

没想到下个周日我失约了，我去遥远的地方谋生。不知道你有没有等待琴声响起，不知道你有没有怨恨我的不守信用。这个失信的事件竟成了没有联系的开端。我断断续续从外人的嘴里知道你的一些情况：读书成绩虽然居上，但是不讨老师喜欢；你母亲被车子撞成脑震荡，你在医院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服侍她。我分析那些老师不喜欢你的原因是你从你母亲那儿接受的情感教育太纯洁了，世俗人会觉得你不懂事理，幼稚，或者自以为是。是的，当我们固守着一种与俗世的见解相反的思想的时候，往往会受到伤害。到了初三，非常关键的一年，你母亲很焦急，托人捎口信给我，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受宠若惊，我不知道自己短短的只有一个学期的教育思想竟然在你的头脑里扎下了根，使你只听我的话。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叫你屈服，屈服于反反复复的练习，屈服于老师的谆谆教导，屈服于将来的面包。因为我也被面包的香味煎熬着，我也被各种人情束缚着，这是人生必修的一课，不能躲避，只有迎接。我把这些想法整理成文字寄给你，但是我的失信的形象影响了你接受我思想的能力，你没有任何改变，终于以落榜的结果结束了学习时代。我不甘心失败，我不甘心你的命运被锁在黄土地上，我开始向你身边的亲人游说，要求你听从我的安排，哪怕自学也要跻身更高的学校里去。你终于被我说动，行动起来。经过一年的准备，你考上了中专。有了结果，我的懒惰的毛病又抬头，不再把牵挂送给你，我们的联系又中断了。

等到再有你的消息时，是我成了嫁娘。你的母亲把一床金丝边的毛毯送给我，说了你的近况：已经成了坐办公室的人了。你母亲还说了你的一个心愿：你最崇拜你的的表哥，很想把我和你表哥的手牵在一起的。我为你小小的心中有这么大大的计划而哂笑：童心啊，美丽无比。

结了婚后，几乎断绝了所有的交际，除了亲人之间必须的交往之外。我一心营造着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考虑过你在干什么呢，你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妻子呢，会有一个漂亮的娃娃吗。在我结婚后五年，我患了一场大毛病，住进了医院。就在手术过后第三天，我在阳台上百无聊赖地弹着小小的电子琴，有人开门进来了。回头看你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不出你来，而你起劲地喊着：“老师，老师，是我，是我。”你的身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应该是你的女朋友了。那种幸福是所有的语言都无法描述的：被你牵挂着，一直这样被你牵挂着，我到底积下了什么美好的德行呢？你把一大抱康乃馨放在我的病床上，我感动得语无伦次。这是一颗怎样晶莹的童心啊。你已经是个帅小伙子了，在强大的健康的你的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弱者，受到你的保护，就像十岁的你在同学们面前竭力维护心爱的老师一样。

我第一次深深地思考教育的真正意义，就是让学生有能力有方法去爱别人。成绩再好，没有一颗充满感情的心灵，也是教育的失败。无论是教师，还是父母，最重要的教育核心就是爱。

此刻，我就在你的爱中恢复我的病体，我忍不住对你说：“我没有为你做什么，你为什么还能这样对待我？”你说：“从你为我拔第一根草开始，你就是我最崇拜的老师了。一路走来，我发现没有一个老师为我做过什么。”“不对，他们为你备课改作啊。”“不，一个连小事都能帮助学生的老师，其他工作上的事情一定做得非常好的。将来我们生了孩子，一定要你来教育，我相信你。”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好老师。你让我感觉生活异常幸福，所以写下这篇文章来表达我对你的衷心感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