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是一轮西下的夕阳,她不小心撞上彩霞的甲板。彩霞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半个天空,连太阳也被烧成了一团熔化的铁球,鲜红得耀眼,眼看就要从山崖上掉下。弥漫的热气使整个天空都闷成了一个挣脱不开的笼子。
但是,在教室里,同学们虽然汗流浃背,却仍然头也不抬地做各科作业。因为再过几天就是升学考试,时间不等人。今年招生人数很少:全县高中只招九十人,中师、中专加起来不到四十人,而全县参加考试的人数就达四、五千人。这“千军万马共渡独木桥”的景象真让人着急,因为,参考人数太多,而且,由于前几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三年自然灾害”,吃饭都成了大问题,国家没有力量投向教育事业,使很多学校停办,造成往届生多,这些往届生实力强劲,我们要想考上确实太难了。所以,大家都往书堆里尽情地钻,以免被挤到落榜的“河”里——因为,那时考上高中就有考上大学的极大可能,考上中师中专就是参加工作,这辈子的饭碗就解决了。这可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终身大事——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焦急地等待天空里那一丝淡淡的晚霞被最后抹去。晚饭后,我趁着夜色,悄悄约了王淑琴到外面散步。
她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嗓音特别好:银铃一般的清脆,悦耳又不乏委婉,全校没有哪一位同学比得上;那苗条的身段、妖艳妩媚的脸蛋,是人见人爱,多少男同学被她吸引我也说不清。但是,能够请动她的唯一一位男同学,就是我。仅此,我受到了同学们的羡慕和嫉妒,而且,我为此感到了莫大的荣幸和骄傲。
“作业完成没有?”
“真是累死人了!基本可以说,叫做完成了,还没有检查。课文也还没有背。”
“我也差不多。”我说 。
她伸了一下腰肢,然后懒懒的坐在草地上:“真想睡它一觉,舒服舒服。”
“那——我给你垒铺。”
“你这家伙好坏,不知羞,不知羞!哪有你这样死皮赖脸的?”她一下扑过来,拳头雨点般打在我的身上……
打了一会儿,她终于没有力气了,就索性把双手柔软地搭在我的肩上。我拉着她的手,扶她坐下,她偎依在我肩上,说:“借借你老人家的肩膀,做本小姐的枕头。”
“谢谢这位革命小姐同志的抬举和信任,让我挑起革命的重担。”
我细心地聆听她温柔的呼吸,侦察她微闭双眼美丽得令人陶醉的脸蛋,问她:“你的志愿填好没有?”
“填好了。老师说我家庭困难,又是天生一副教书的料子,要我第一志愿填报师范,以后出来也好有一个饭碗。但是,我拿定主意报考高中,将来考大学。不过,我考大学的第一志愿是师范大学音乐系,将来还是要和学生混在一起,我喜欢和孩子一起唱歌跳舞。你呢?”
“跟你一样,高中。老师说了,考高中好,将来还要到大学里深造,特别是我们这些工农子弟,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要成为党所需要的人才。但是,我的理想没有你远大,我的成绩不如你,当然就没有憧憬到要考大学的事儿,更没有想过高攀到考音乐系那种玩意儿,因为我那‘鸭青’(男性的鸭子)一般的声音不容许我有那么远大的叫做‘理想’的奢望。”
她“噗哧”一笑:“你真乖,还颇像有点自知之明的味道,自称鸭青也算是一种美德,虽然有王婆想要自夸的思想,却没有王婆那么的敢于自夸的脸皮。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假如你考上了而我落榜,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什么假如?还没有开考就泄气了。你的学习成绩顶呱呱,平常考试成绩一般都比我好,一定要有信心。我还担心自已是否有把握呢。我有信心,你一定更有信心。我们互相鼓劲儿,一定能上,一定!不要自已吓着自己。好吗?淑琴。”
“志文,不要老纠缠这事了,我们谈点别的吧。”
“那好,干什么呢?”我想,“唱歌。”
“好,唱歌,好久没有认真探口气了,唱什么呢?”
“《花儿与少年》。”
我们小声的唱起来,不是怕惊动了宁静的夜色,而是怕被人听见了。因为,在那样的年头,男女之间稍有接触,就会被人认为是谈恋爱。因为,谈恋爱要受到老师的批评,搞不好还会受处分,甚至被学校开除,甭想考学校不说,还会成为一辈子的污点。
唱完之后,我说:“你是花儿,我就是少年。”
“你想得美,我这朵鲜花与你这牛粪一样的家伙从来不沾边。你就不要打本小姐的主意了。”
“不要嫌弃牛粪了,我是你这朵鲜花所需要的肥料。”
“真是不要脸的人说不要脸的话,王婆卖瓜也没有你这种自夸的方法,我的少年哥哥”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认真的端详着,“这牛粪还不错。”
天边缓缓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它释放出银色又仿佛略带淡黄色的光芒,像一块晶莹、冰冷而且无暇的翡翠,悬挂在一泻无垠的碧空里。但是,它离我们太远了,不能驱散我们身上的热量。周围的空气像一潭死水,把我们静静地沐浴着。我们陶醉在银色略带淡黄的月光下。我看着她,看着她那美丽动人的眸子像一汪秋水,在月夜里荡漾。当她看我的时候,我连忙把目光移开,因为她火辣的眼神每次扫过来都使我毛骨悚然。尽管是在朦胧的夜色中,是在淡淡的月光下,她也许看不清我,也许她并没有注意我。
我说:“刚才你说我是老人家,请教了,鄙人到底有多老?”
“很老,老得应该扔进垃圾堆里了。”
“是不是老到当‘公’了”
淑琴听了,立刻站起来,一下子把我按在地上,抡起拳头,密密的打在我身上,说:“看你还乱说,看我收拾你……”
“饶了我吧,你才老,是老……”我不敢继续说。
打了一阵,她累了,就坐在我身旁,说:“这次是本小姐小试牛刀,以后再想占便宜,看本小姐怎样收拾你。”
“谢谢淑琴小姐不杀之恩,以后我就让你用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你呀,是个坏人,不像我的哥哥,我以后不喜欢你了。”
“那我以后好好表现,做你的心上……”
“又乱说,看我不打扁你。”她说着,就抱着我的脸,狠命的亲了我一口,“我真想狠狠的咬你!”
我摸着被她亲过的脸,一股暖流立即涌遍全身——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亲吻我。
其实,自打进初中起,我们就很要好,经常在一起。学校的农场里,常常是我们两人的身影。她的力气小,我帮她挖土、挑粪,她就播种、除草。学雷锋那阵,学校号召同学们在校内各个角落空地上挖土种“增产堆”,我们各自的增产堆居然夺得第一、二名;每次文艺表演,都是我二胡伴奏她唱歌,她那曲《马儿啊你慢些走》,展现了她纯清动人的歌喉,我们编的《思念的港湾》以委婉清丽而感动了校园……
那支歌至今还在我心中流连,让我魂牵梦绕,虽然时光的流水冲刷着记忆,但是这支歌却是那么深深的铭刻在我心灵深处,永远不会被抹去:
什么叫思念
也许是牵肠挂肚
把动人的歌喉展现
演绎妸娜的舞姿
刻画心的感觉
要把美好的憧憬
寄托远方的祝福
还有委婉的温馨
向你倾诉
这就是
扯不断的思念
啊
思念是一种朦胧
动人的风景线
是心灵的火花
樯桅温馨的港湾
啊 思念
什么是思念
找不到固定的旋律
写出优美的画卷
抒发来自肺腑的情意
默默面对嫦娥
偎依多情的树荫
总是牵肠挂肚
总是梦中团圆
千里共婵娟
这就是
点燃的思念
啊
思念是一种朦胧
动人的风景线
是心灵的火花
樯桅温馨的港湾
啊 思念
但是,我们的举动,被细心的班主任老师发现了。一天下午放学后,我被叫到办公室。
“你和王淑琴关系怎样?”
“没,没……我们是同学,我,我们,没没有关,系系怎样。”我心里马上紧张起来。
“同学?你们是同学?你知道你们之间已经超越了同学关系吗?”
“我……我……”
“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没,没……没有。”
“没有?你以为老师不知道,你们的行为能瞒过老师的眼睛吗?小小年纪,才十二、三岁,照这样,发展下去还得了?要注意影响,心思要用在学习上,思想千万不能抛锚,不能去想学习之外的其他东西。老师知道,同学之间,包括男女同学之间,应该建立良好的同学关系,但是不能超出同学关系的界限。不能太亲密了。我在班上再三强调,学生时代,一律不准谈恋爱。你把老师的话当成耳边风了。这种行为是错误的,是要受学校纪律处分的。一旦受处分,就要记入你的档案,你人生道路上就有了一个污点,以后的升学、工作都成了问题。另外,你出身好,是贫农家庭,更要站稳阶级立场。眉来眼去、卿卿我我、花前柳下,沉湎于谈情说爱,是小资产阶级的腐朽情调。你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有幸生活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一定要珍惜,一定要用心学习,你出身好,是革命的好苗子,要为贫下中农争口气才对……千万要防止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袭,有时间多读毛主[xi]的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
我含着泪,默默地从办公室踱出来,感觉自己内心有了极大的屈辱,受到了莫名的伤害。我觉得我们没有谈恋爱,只是很要好,我只想跟她在一起,并没有别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是不是谈恋爱呢?我为什么没有想着和别人在一起呢?我实在说不清楚。反正,我想念她,不想离开她。
我发现,她也被叫到了办公室,而且,也哭着出来。
自那次谈话之后,我们的位置也被调远了,我们互不搭腔,好像互不认识一样,生怕老师又有什么新说法。
我下定决心不去想她。但是,我的双眼老是不由自主的打量她。我发现,她也老是偷偷的打量我。不知是什么缘由,只要一静下心来,我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她。真要忘掉她 实在太不容易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她竟然闯入我内心深处?如果不想她,我的内心只有无限的失落和空虚。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悄悄地叫住了她。到了僻静处,向她诉说老师的谈话。
“我知道了,”她非常委屈,“老师是为我们好。”
“我们怎么办?”
“不要见面了吧,以免老师又说我们有什么关系。”说着,“哇”的一声,她扑到我的身上。我平生第一次被女孩扑到身上,那难以言表的一股暖流在我全身掀起汹涌的波涛,似乎要冲垮我脆弱到几乎不设防的思想的堤坝。我激动不已,和她抱头痛哭。很多想说的话,都被那酸楚的鼻子一股脑儿给吞噬了。
我轻柔地在她背上抚摸,多么柔软啊!好像磁石吸引着我,再无力气将手移开。莫非,这就是恋爱?
我们还是依依不舍的分手了。一年多来,我们在公开场合很少见面,即使偶尔碰见,她都避开我的眼睛,把头低下,满脸通红地走开——这漫长的一年多。
终于,熬到快毕业了,我才冒险悄悄的请她出来,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大家都在忙,我们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地这儿见面,颇有游击队的风范。
我们像两只快要出笼的小鸟,在这朦胧的田野上呼吸着无尽的新鲜空气。虽然很热,我们还是享受舒服。我们知道,快要自由了,真想欢呼即将到来的幸福,但是,“快要”离到达自由的彼岸毕竟还有一段哪怕非常微小的距离。这脚在没有迈出“笼”门之前,就不能叫“出笼”,因而,我们不能欢呼,不能放声歌唱,那样太危险了。
我们应该谈些什么呢?出笼之后将面对怎样的世界,应该有什么打算,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我们的憧憬中,一心一意想到的,就是考学校,我们脑海中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真的无法回答,也无从打算。我们就在这没有打算的月光飘洒不已的夜色中共同度过,我们真想能够共同融入轻纱一样和蔼而温馨的月光中。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我们轻声的唱着这当年叫做“黄色歌曲”的靡靡之音,陶醉在这朦胧拥抱的月光中。
二
录取通知书终于下来了。我高兴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地,去向她报喜,同时,去看她是否也被录取。
终于,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她门口。实在累得不行,进门之后,我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弹。她连忙给我倒水,并且接过通知书,很高兴的唸着:
录取通知书
徐志文同学:
根据本人的报考志愿和考试成绩,你已被录取入我校高中部六八级一班学习。
特此致贺!
临海县中学校
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
她双手把通知书捂在胸前,非常高兴。但是,我似乎看出她略带伤感。就急切的问:“你录取没有?”
“没有。”
“真的?不要骗我。”我实在不敢相信,她没被录取。因为每场考试结束,我们都对了答案,她大多做得比我好。
“真的没有。听街道居委会主任讲,能不能考上高中,主要不是看成绩,而是看你的成分好不好,如果成分不好,成绩再好也可能考不上。像我们这种人,因为成分不好,就有可能落榜,所以必须做到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随时接受祖国的考验和挑选。并且说,现在不管是考学校还是参加工作,都要看成分。如果成分不好,成绩再好也可能考不上不说,连参加工作那些单位也有可能不会要。主任说了,要我作好思想准备,如果没有考上学校,就在街道上做些公益事情,等待分配,看看有没有那种比较差的没有人去的单位肯不肯接收。所以,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志文,不是吗……”她强作笑脸,想掩盖心中的忧伤,可是眼里立即涌出两行泪水。
“这不公平!他们不能这样对待你。”她泪汪汪的诉说,使我心里很痛苦,忍不住吼叫,并且给她擦泪,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也泪水一个劲的往外涌。
“这就叫公平,谁让我的家庭是漏划地主呢?”
“成分有什么关系?老师讲了,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选择,他还引用毛主[xi]的话说,‘要注意成分,但不是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这些话言犹在耳,还算不算?”
“什么算不算?这我可不能解释,只有请教老师了。”她转过身去,抽泣着,然后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赶紧过去搂着她,给他擦眼泪,说几句安慰话。可是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却止不住地继续流下来。
“王淑琴的信!”外面邮差在叫。
我连忙接过信,看信封地址是临海中学。我知道,她被录取了,就把信递给她。她双手把信捂在胸口,半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如释重负一般,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嚷着:“快拆开,快拆开看看!”
“别慌,就是你,让我白哭一场,先算这个账。”
“莫名其妙,你哭是自觉自愿的,关我什么事?”
“谁说我是自愿的,谁说我是自愿的!”她把密密的拳头送给我,“看你还敢乱说。”
“我投降了,都是我惹得祸,我惹得祸,好吗?”
“你不来误导我,让我牵肠挂肚的想,让我平白无故以为没有考上,我会哭吗?所以,该不该找你算账?”
“我服了,你的歪歪道理。”
她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猜猜,我分在哪个班?”
“当然是和我同班。”
“我才不呢,如果跟你同班,我就苦了。”
“你这话有点怪味。为什么?”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因为,我不想你还那么死皮赖脸的来追我。”说着,又是一顿拳头密密的打在我的胸脯上。然后,她张开双臂,扑在我身上,双眼紧闭,好久不愿睁开。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们成了冤家。”过了一阵,才慢慢地仰起脸,徐徐把眼睁开,用那双眸子盯着我,而且一脸灿烂的微笑,“看你那死皮赖脸的样子,真的不想要你了,我真是闯了鬼,被你这家伙给冤上了。说不要你吧,又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可怜兮兮的。本小姐最可怜你这种披着羊皮的狼了。”
终于,她慢慢地拆开信封,唸着:“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片刻之后,将通知书缓慢地展开。
“六八级一班,啊!六八级一班,我们又在一起啦……”屋里荡漾着我们欢呼的声浪。
她拉着我的手:“走,晒太阳去。”
我们狂奔在小镇布满浮石叫做“街道”的小马路上,出了小镇后拐弯向山顶上奔去。没跑几步,她就跑不动了,我只好扶着她,一步一步地捱上去。终于,到了山顶。我们一下子瘫倒在草地上,喘着粗气。静下心来之后,望着那万里无云的天空:这湛蓝色的清澈透明、深邃莫测,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多么醉人的天空啊!
我提议,大家一起高喊“太阳,我来了!天狼星,您好!”
远方,停泊着我俩的声音,是我们的感情迸发的火花。
歇了一会儿,她说:“让我们俩来一次阶级大搏斗,好吗?”
“好哇,让我来教训一下大资本家……”一会儿,我情不自禁的被她压在下面,她高喊:“剥削阶级复辟啦……”
我也高喊:“资本家打工人咯,解放军快来救我……”
突然,我发现她手上有血迹。一看,被刺划破的。“吸血鬼,快吸干净!”“是,首长。”我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添去血迹。
“哎,怪脏的,谁要你吸!”
“我让它脏,我们脏在一起。”
“你这家伙好坏,尽占人家便宜,不跟你好了。”她温情的伏在我身上。
过一会儿,她说:“这里很空旷,似乎缺点什么。”
“是的,缺点美妙的歌声来填满这空旷——你的悠远清丽和我的宽广浑厚。”
“什么宽广浑厚?你不是可爱的鸭青吗?”
“是的,我是牛粪,琴琴是鲜花,我们天生的一对。我们来一曲吧。”
“七月的熏风吹送着花香,美丽的祖国灿烂辉煌……”我们狂热的唱着、跳着,把我们的歌声作为对这清新旷野的奉献。
她又说:“我们来一曲男女生对唱,好不好?”
“唱哪一曲呢?”我想了又想。
“来一曲黄色的吧?”她的眸子盯着我。
“好!妹呀,妹呀我的妹呀,你头上戴的是什么样的花呦,你要对我说。”
“我头上戴的是散呀呀儿塞呀呀儿塞,幸福的花呦,为妹对你说……”
只有在这里,我们才敢尽情的发挥,什么黄色红色都不管那么多了,因为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玩儿到天快黑了,我们才心满意足的下山。
为了防止我蜕化变质,进行“劳动改造”,要我背她回去。我假装不答应,却一下把她拉到背上。她高兴极了:“猪八戒背媳妇了,猪八戒好可爱哦……”
我说:“这叫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的志文哥哥就那么丑吗?太谦虚了吧?”
“丑是丑,但是有用。牛粪是养料,培养出如此美丽的鲜花。”我说。
“那,你的意思是,你要死皮赖脸的要死死揪住我这朵鲜花嗦。”
“不然,我为什么甘愿成为令人朝思暮想的牛粪?”
“谁跟你朝思暮想了,你这家伙,回去本小姐跟你算帐。”她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
“琴琴小姐,本杂皮这堆牛粪让你想定了。”
“你这家伙不要太张狂了,世事难料,我还是自由的身子,还在考验你呢。能不能掉进你的虎口,就看你的本事了。”
“琴琴同志放心,本家伙盯上你了。”
她妈做好饭,早已在门口等着:“你们俩家伙玩儿疯了,简直不像话。”而且假装不高兴:“看你把人家志文累得!”说着,又拿毛巾给我擦汗。
“伯母,是我自愿的。”
“老大不小了,还这么疯野,也不知道自己是姑娘家。”
听了妈妈的责怪,她不好意思的说:“妈,这是什么时代了,您还这么封建。”她又转过脸,给我做了个怪相,“耶!”
我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绯红着脸。
琴琴也走过来,给我擦汗:“以后还要接受改造,在本小姐面前,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记住了没有啊,乖乖。”
“是,遵命!”
今晚的饭菜特别香,桌上摆着腊肉,说是为我们考上学校特地准备的。我赶忙夹了一块:“伯母,您吃。”又夹一块:“伯父,请。”
伯母乐了:“淑琴,你看人家志文多乖,学着点。”
淑琴说:“谁不乖了?”
“你乖,你乖。”
“妈!”
淑琴夹一块肉给我,说:“志文,多吃点,你要记住,今天是我俩最愉快最难忘的这一天。”她搂过我的脸,亲了一口。
“我一定记住:公元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我们一生中最不能忘记的日子。它将给我们留下洗不掉的回忆。到地老天荒的时候,这一页还是年轻的。”
“我要把这个日子记在脑海里,溶化在血液中,每天都翻开复习一遍。”
“对,然后有一天,我们都死了,我就把它镌刻在墓志铭上。”我憧憬着,向她展示我的想象,觉得如在梦中。
“去去,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她一嚷,把我惊醒了。
……
开学了,她特地打招呼:“小心点,谨防老师理抹你。”
为庆祝我们考上临海中学,我悄悄约她到一个小巷吃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约她下馆子。馆子很小很偏僻,但我们还是不放心,检屋角那张桌子坐下。
我们不敢挨在一起。因为,在那个年代,十几岁的孩子坐在一起会引来人们奇形怪状的目光和风言风语的议论。
我们点了菜:粉蒸排骨、炒血皮菜、炒茄子、南瓜汤,二两甜酒。我们从来没喝过酒,今天是第一次品尝。
怕她醉了,我只给她斟了小半杯。我举杯,说:“为了冤家又聚首,干杯!”
她听了,不禁一笑,酒喝下去,就呛个不停。缓过劲儿来之后,说:“你这鬼头鬼脑的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逗人开心,看我以后怎样收拾你。”
“我要看你醉了的模样,我要看看我的醉西施究竟有多美。”
“假惺惺的,你以为这样本小姐就喜欢你?没门!”
“我就赖上你了,我的心肝儿。”
“还心肝儿呢,本小姐不是吃素的,随便被你花媚闹嘴的就骗了,打消你的那些斜念吧,我的阿哥!”
她酒喝得不多,但是却醉了,脸色绯红,果然一枚活脱脱的醉西施,让人看了只有陶醉。她走路踉踉跄跄,不能自己,这可把我难住了。原来商量各自回校,现在她却不能走。大街上少男少女能够相扶吗?被人发现传出去,只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幸好,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只能冒险搀扶她回了学校。
但是,我们还是被人发现了。第二天班上有了风言风语,同学们有了故事和话题:
“敢在大街上亲热,要点胆量。”
“听说还吃了酒 ,骚在一起了。”
有同学看见我进教室,还唱起了“妹儿呀,妹儿呀我的妹儿呀,你头上戴的是什么样的花嘞哦,你要对我说……”等等。
那几天,我只敢把头揣在怀里,进出我们的教室。
幸好,没有传到老师的耳朵里。不然,又是一场天灾。
三
学习不到一年,全国掀起批判“三家村”的热潮,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拉开。
开始,正常学习还能坚持,,到了下午课外活动,同学们进行批判。但是到后来,干脆三天两头停课,因为“三家村”是一个利用文化作掩护,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反革命集团,和“三家村”的斗争是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批判“三家村”是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我有点喜欢写文章,特别喜欢写这种很政治的批判文章,觉得这种文章很过瘾,但是写来总是空洞无物。她不喜欢写,但喜欢看我写,而且帮我修改、抄写。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又多了。我每天写好就交给她,她拿去改好又送到男生宿舍交给我,形成了条件反射。她每次来,就是我们的节日,我们一道出去投稿,逛街,我们这是“革命行动”,不是谈情说爱,老师也没有理由过问——因为老师不敢过问,那样会被人钻空子,会惹火烧身的。
每当她要来之前,同学们就和我开玩笑:“你的总编辑怎么还没来呢?”
“这家伙真行,不知用什么手段,赢得了美丽姑娘的芳心。”
“交流一下经验,我们也去团结友爱女同学。”
“今天有消息吗?发表到女厕所里了,快去看看。”
……
我没什么闲心跟他们开玩笑,只是盼着她来。
终于,她在门口出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谈话,只有个别人还不停“嘻嘻”、“嘻嘻”的笑,惹来了她白玉一般的脸蛋上泛起了羞红的彩霞。
每天邮筒里我们的作品飞向远方,给我们脑海里留下两个字:盼望。我们每天一次次从收发室门前踱过,就是看看是否会有“徐志文”三个字在黑板上出现。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们的盼望仍然似远去的黄鹤,杳无音讯。我想是我的文章太臭了。但是她说,不,应该相信自己的实力,一定能行。
我们只好盼望着……
终于,盼来了好消息。收到一封信,通知我们,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乌鸦披上洁白的羽毛》在报上发表了。看着报上铅印的文字,我知道,梦想成真了,一切的艰辛、盼望都化作今天的激动的泪水,一股脑儿流下——这成功的喜悦。
她来了,第一句话就是:“祝贺你!”她拉着我的手。
“惭愧,”我知道,“这功劳以你为主,应该是我祝贺你,谢谢你,你撑起了我。没有你,我的那些破烂纸屑早就淹没在垃圾箱里成水打棒儿了。”
“还没有想到我的小帅哥越来越谦虚了。”琴琴很高兴。
说也奇怪,同学们突然改变了态度,开始对我们有了尊敬,也不经常和我们开玩笑了。
随着批判的深入,学校越来越动荡。开头还可以勉强维持上课,但课堂纪律却越发差劲,老师在上面讲,同学们在下面玩儿;渐渐的,同学们不进教室,吃过饭就满校甚至满街跑。没了学生,老师也不来了,乐得悠闲。
可以写大字报了,于是,学校墙壁上、专栏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到处是批判文章。有的指责某位老师上课不负责任,有的指责某老师不关心学生,有的指责某老师生活作风有问题,甚至有大字报对老师进行不负责任的人身攻击。搞得有点乌烟瘴气。
不过,这时的革命还是在学校领导和县上“工作组”领导和控制之下,他们还不时组织全校师生批斗那些反动的老师和个别学生。
但是,外地红卫兵串联到我们学校,带来了文化大革命的最新信息。大家这才知道,文化革命不是由书记、校长领导和管理的,他们是这次革命的对象,是毛主[xi]说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文化革命是群众运动,是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组织造反派红卫兵,来造走资派的反,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流行了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毛主[xi]语录“革命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于是,大家纷纷效仿外地红卫兵,撕下原来学校的“官办”红卫兵袖章,一两天之内,几十个造反派红卫兵组织雨后春笋般诞生。学校文化革命的斗争方向立即扭转,一夜之间,学校大字报的矛头全部指向我们认为的走资派、学校党支部书记刘杰。
我们也组织了“红卫兵延安战斗团”,我成为其中的一个头目。我邀请她参加进来,她说“不”,我问她是否对我们的组织有意见,她说没有,是否对我去参加有意见,她又说“没有”。我搞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过了几天,我又去动员她,她这才说:“我能参加吗?我有资格参加吗?我的家庭情况你知道,是漏划地主,漏划地主啊!这意味着什么?就是说,我稍不小心,就会有人做文章,说我在搞阶级报复。到那时,我只好吃不了兜着走。而且,我爸根据以前多次运动的经验,再三跟我打招呼:‘千万要规规矩矩,不可乱说乱动,千万’!他说,反右派斗争开始的时候,就叫大家积极发言,给我们党提意见,当时大家怀着一颗忠于党、帮助党的赤子之心,说是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但是不出半年,整风变成反右,结果大量无辜的人因为几句话就被打成右派,被管制的管制、被判刑的判刑,原来那些真心实意要帮助我们党的知识分子一下子成了向党进攻的阶级敌人。我爸说,当时我还小,只有几岁,不知道那个惨景,几百万人就这样无辜遭到灭顶之灾。所以,如果惹出乱子来,我会被毁掉不说,家里人也要受灾,受灾啊!你懂吗?因为,解放后历次运动的对象都是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而我,就是他们认为的牛鬼蛇神的子女,我能抛头露面吗?”
我说:“你参加造反组织,于家庭、父母有什么影响?鲁迅说过,他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他就造剥削阶级的反,‘杀回马枪’。你加入我们的组织,就是杀回马枪,就是造剥削阶级的反,就是为了打倒走资派,保卫毛主[xi]。因为,我们的组织是革命的组织,是造反派,是毛主[xi]支持的红闯将,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
“你是豆渣脑壳,太简单的想像。是否在保卫毛主[xi],不由自己申辩。当我被这场暴风雨无情摧毁掉的时候,后悔就晚了。那些被打倒的包括邓拓、吴晗、廖沫沙,哪个不被查祖宗三代,哪个不是查出来有家庭问题,哪个不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哪个被认为是杀了反动阶级的回马枪?你还有理由劝我吗?”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参加造反组织。
我们校内造反派组织在外地红卫兵的指导下,开始酝酿在校内组织第一次全校范围的对走资派的“民办”批斗大会,主要对象当然是我校“最大的走资派”、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刘杰,还要批判那些校长的“红人”——保皇派。哪些是“保皇派呢?当然包括教导主任、政工干部和政治老师等。但是,在这之前教导主任田野已经被校长批判,并且已经荣获刘杰校长查出并授予了“阶级异己分子”称号,就不能作为“保皇派”批斗了,因为他已经是阶级敌人,已经被批倒批臭,是死老虎,就让他“靠边站”,不管他了。我们认为,刘校长他们没有按毛主[xi]的革命路线办事,而是在学校忠实地贯彻执行一条资产阶级反动的教育路线,引诱同学们走白专道路,是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是地地道道的走资派。
这时的批斗还是很文明的,用纸做高帽子,对他们不打不骂。
批斗那天,人山人海,学校绝大多数同学和很多老师都来观看。礼堂内挤了一千多人。因为以前只看到校长批斗老师和学生,从来没有见到过学生斗校长。所以大家都觉得很新奇。参加批斗的红卫兵组织大大小小有几十个,其中最“精干”的组织从领导到群众,从扛大旗的到执掌公章的,就那么一个人。还有一些既不参加组织也不自己成立组织的“无业游民”——他们自称“逍遥派”。
会议开得井井有条、秩序井然。我在会上发了言,批判了刘杰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批判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批判他把我们引向“白专道路”。
我说:“刘杰同志是我校修正主义的总代表,他执行了一条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毛主[xi]号召我们‘又红又专’,他却向我们兜售白专路线,千方百计引诱我们陷入白专的死胡同。今年开学典礼上,他虽然多少带了一下要政治挂帅,学习毛泽东思想,但是强调同学们要用多数时间努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借口:‘将来用于报效祖国’。他说,有了知识,人才有底气,才有骄傲的本钱,还说,‘有一句名言,叫知识就是力量。你们知道吗?知识是实在的,其它都是空的。’‘其它’是不是包括政治?他没有说,实际上就是包括了,只是他没有明说。照他的逻辑,政治挂帅是空的、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也是空的。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反毛泽东思想又是什么?
“有了知识,是不是一定用来报效祖国呢?回答是否定的。我们知道,汪精卫很有知识,连孙中山的‘总理遗嘱’也由他执笔,他‘报效祖国’了吗?他当汉奸了;刘绍棠学习好不好?学生时代写的文章,居然入选中学课本,他被称为‘神童’,但是他‘报效祖国’了吗?他在为‘两万元的稿费而奋斗’,他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刘校长知识多不多?他懂四门外语,而且数理化样样在行,他的著作《从天体运行规律看万有引力定律的误差》获省科协奖励。但是,他对学生管卡压,搞白色恐怖,打击革命小将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我的发言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都说我文笔不错。有同学听说我在报上发表过文章,“难怪,还真有两下子”。
但是,我们班的同学知道,我背后有一位“编辑老师”,是她支持着我。
确实,我打了草稿,她看了之后,说:“还欠点功夫,操练操练才能见客。”她连夜修改,并嘱咐我,“千万不要说,我也参与修改。”
我希望她参与进来,就问:“为什么?”
她说:“别人知道就不得了。”
“这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写的,你仅仅是参与修改而已,文章的责任由我来负。”
“你真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些人抓辫子的时候,会因为你的成分好而不管你,但是,他们要整我,说是我利用你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会上纲上线,给我扣上很多帽子,比如暗中搞阶级报复、借用你作为掩盖要想‘变天’等等。你认识高六六级的李萍吗?她是班上公认的女秀才,文章很有才气。一天,学校出现一张大字报,大家争着看,都说有点像‘鲁迅笔法’。大字报落名‘扫残云’。大家问‘扫残云’是谁,她班上有位同学知道,就惹下了祸端。有位同学跟她有过节,正苦于找不到机会,知道她出身于工商业资本家。于是抓住她文章里一句‘我们要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来分析,说她的‘阶级敌人’就是指无产阶级,她实质上是要把无产阶级打翻在地,她要变天,要复辟资本主义。从此以后,她班上的红卫兵组织就把她作为‘反动阶级孝子贤孙’进行批斗,至今还在写小楷……”
我只好极不情愿的独吞了我们共同的功劳。
以后每次批斗会我都是首席发言。由于家庭出身贫农,又能说会道,特别是能背诵不少马恩列斯的语录,讲话经常“引经据典”,大家伙儿都说我“行”,因而声誉日隆,功高盖主,“延安战斗团”第一把手主动“让贤”,由我上了。
四
为了响应毛主[xi]“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我们联合社会上的造反组织,决定举行全县性的批斗大会,把县委书记、县长等“走资派”批倒批臭。为了造舆论,我们写了很多大字报。我写了大字报《临海县委到底姓马、还是姓修》,贴在县委门口。其他造反派组织也贴出不少大字报,揭露县委领导是修正主义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这样,舆论起来了。
我们召开了批斗筹备会,我被推举为“勤务组”成员,并代表红卫兵小将发言。
外地红卫兵提出,要斗倒走资派,必须打垮他们嚣张的气焰,灭掉他们的威风。因为这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要在这些阶级敌人的“灵魂深处闹革命”。所以,一定要想办法让走资派知道造反派的厉害,不然,搞得不痛不痒的,就失去了这次批斗的意义。
很显然,有人不是要从思想上批倒批臭走资派,而是要从肉体上进行折磨,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要认识到,他们是阶级敌人,是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打着红旗反红旗,是赫鲁晓夫一样的人物”。
我说 :“毛主[xi]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这样做,是肉体摧残。我们要摆事实、讲道理,让人心服口服。”
一位代表说:“我们没说不要文斗,只是要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毛主[xi]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你是革命小将,难道不懂?”
有人建议搞“鸭儿浮水”,因为斗四类分子就是这样的。
我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
“什么人民内部?是两个阶级的生死大搏斗。”
有位代表提出:“这很简单,既坚持文斗,又拿点味道给他们尝。给他们每人做一个十斤重的牌子,用细铁丝吊在走资派和保皇狗的颈项上,不就两全其美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办法可以。我说“太残酷了,会整死人的。”
会场上立即响起了一片谴责声,“还是革命小将,婆婆妈妈的……”
“列宁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说是贫农出身,软弱得可怜又可爱……”
我的争辩被淹没在他们谴责的声浪中。
会议如期开始。我第一个发言。洪亮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我体会到了“居高临下”是什么滋味,内心的激动不言而喻。
发言完毕,我发现那些被斗的人个个脸色铁青、艰于呼吸,豆大的汗珠断线似的从额头上一个劲地往下掉。我马上意识到,这样会出事的。我赶紧找“勤务组”的另一些成员,紧急磋商,把牌子摘下。
幸好发现得早,才没出现大问题。但是,对那些人打击很大,有几个身体差些的住进医院。
会后,我兴致勃勃的去找她。因为我太荣耀了,我占有了这次全县扬名的机会。她一定会高兴的,因为她一直在背后支持我。
可是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却冷冰冰的不理我,转身走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跑过去拦住她问。
“你真行,翅膀长硬了,不再需要我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说:“你不明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太残忍了。你们是批判他们的思想还是毁灭他们的肉体?太狠毒了,堪比蛇蝎。他们虽然路线错了,但是,他们是共[chan*]党的干部,他们改正错误之后,还要继续工作,要为人民服务,你们把他们整垮了,甚至出了人命,怎么向党交待?怎么向毛主[xi]交待?毛主[xi]是要你们通过批判,让他们回到毛主[xi]革命路线上来,不是要从肉体上消灭他们。你知道吗?”
“那不是我,不是我的主意,他们干的。我当时站出来反对,但是没有用。”我说:“琴琴,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是坚决反对的,但是没有用。”
“你还是男子汉吗?敢干就敢当。”
我无论怎样申辩,在她眼里都是苍白的,并且,“从今以后,我们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我们之间,”她咬了咬牙,“我们之间存在的,只是最普通的同学关系,记住,请你记住,同学关系,最普通的。”她非常失望的死死盯着天空,眼里噙着泪水,然后,她一字一顿,“徐志文同学,再见!”她转过身,用手捂着脸,低头跑去。我痴痴的站着,望着她的背影在远处消失。
我没有追她,因为,我已经无颜再面对她。
我懊悔。沮丧地回到宿舍,提起笔飞快地写了辞职报告,交给战斗团另外一位头目。我下定决心,退出战斗团,退出学校造反派的联合勤务组,而且,以后绝对不再参与他们的一切“革命活动”。过了几天,我带着负罪感,到女生宿舍找她 ,把我的决定告诉她。可是她不在。据同学说,她收拾东西走了,估计回家去了。
我追到她家,告诉她我的决定,她淡淡的说了句“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然后是沉默。
过了一段时间,她说:“你走吧。”
“就这么走了?”
“嗯。”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般刺痛。但是,我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宿舍,收拾东西,回到我家。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来找我,我也没去探望他。我给她去过几封信,但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我也不再过问造反派的事,他们来找我,我也一口回绝。我躲在家里翻阅小说、诗歌和其它文章。也许,这里有我的希望和寄托。
五
一天有位同学到我家闲聊时,问:“你没去安慰王淑琴吗?她受那么多苦。”
“她能受什么苦?”
“你难道不知道?你们那么要好。”
“她受什么苦?你快告诉我。我已经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他半信半疑:“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我不骗你,你快说。”
“王淑琴的父亲被抓了,还判了刑。”
原来,一个多月前,她的父亲被抓了,并且判了二十年刑,送进监牢。
我莫名其妙:“为什么?”
他说,淑琴的父亲解放前虽然是教书为生,但其祖父是地主,到她父亲手里就没有田地了,所以,她父亲就成了“破产地主”。解放后,经过组织调查,证明他确实没有田地,没有剥削别人,仅靠教书为生,应该划为自由职业。在“四清”运动中,镇党委书记认为,他应该属于剥削者,没有劳动——他们说教书不叫劳动——就重新认定为“漏划地主”,最近,革委会成立了,原来的党委书记被“三结合”进了革委会,任革委会主任。这位镇革委主任认为,他在解放前夕才从外地迁来,一定有问题。不然,在那里住得好好的,平白无故远走他乡,总有不能说出的原因。于是到那里查证,终于找到一个证据:土改时,他父亲认的一个干哥哥因为参加土匪被镇压。他那哥哥曾经打死一个解放军战士,并且在一个山洞里躲藏半个月后被抓获。这半个月是怎么生活的?他是个独人,举目无亲,当土匪之前与她家来往密切。由此可以推断,一定是她爸趁夜偷偷给他送饭。证明就是他窝藏土匪,而且相当于间接拉了血债。
她父亲声明,说镇革委会主任拿不出证据,是血口喷人。土改时“我没有回过老家。”镇主任说,这叫死无对证。但是,死无对证就是罪证。谁能证明你晚上没有出去?谁知道你在土改时没有去过老家?你老婆都不能证明,是吧?那个时候乱哄哄的,你回没回去也没有人知道。而且,我都能够证明你晚上出去过,而且,有一段时间你没有在这里,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又比如,那天晚上,场上表演节目,你去看了,还把宣传队演的《红灯记》捧上天,说是演绝了。你还说,演李铁梅的姑娘很标致,像电影里的刘长瑜。
她父亲听了气得发抖,顿时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一个劲地喊“冤枉”。但是在镇主任的推断面前,喊冤是没有用的。
她父亲以前给组织交待过,他是地下党员,因为叛徒出卖,为躲过敌人的搜捕,才接受上级通知,逃到这儿来的。但是,却找不到证据——因为,当时是单线联系,只知道他的上级叫喻佩,解放后已经不知去向。他的下级又因为被捕叛变后被共[chan*]党镇压的,他就没有了上下线来帮他证明,又找不出其他人来证明。于是又定了一条“冒充‘地下党员’”罪,是处心积累地削尖脑袋想要混入革命队伍。
材料上报之后,上级认为证据不足,应该再查。
还是镇革委主任有办法,连夜私刑逼供。没想到这个人人穷骨头硬,打死也不承认。拿他没办法,这位主任又想一个妙计,找人模仿他的笔迹写了认罪书,将主任编的那些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全部作为他的交待写好,并帮他刻个私章盖上。做完手脚之后,觉得似孚还不妥,又趁他被打昏之时,盖上手印,上报县公安局。公安局派人验明手印,觉得笔迹不大像,但看来看去还觉得差不多,问主任,主任说是他的笔迹。也就草草了结。根据上级从重从快的精神,批准逮捕,并且判刑二十年,火速送往劳改农场。
我平生第一次听到天下还有这等荒唐事。于是坐立不安,一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我火速赶到她家里,看看是否真的。她们母女红肿的眼睛告诉我:这是真的。我问她怎么办,申诉了没有?
“申诉?到哪申诉?你只要一张嘴,就说你是在为地主阶级翻案,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还想变天。你有说话的余地吗?”
“那,我帮你说。”
“你,凭什么你?你只要一说话,他们就会问你,是我爸的什么人?有资格在这里胡扯吗?如果他们知道你是贫下中农子弟,就会问你站在哪个阶级立场,一个贫下中农后代怎么也被地主阶级腐蚀了?那时,你跳进长江能洗清这身污垢吗?”
我想安慰她。可是我拿什么话去安慰她呢?我的脑海里是一片荒野,觉得到处是白茫茫的,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
“回去吧,以后你不要来了,以免影响你的前途。”
“我不怕,我不管那么多,为了你,我不要什么前途。”
“不怕是一回事,前途是一生的大事,没有必要为了暂时的挫折而造成终身遗憾。听话,回去吧,志文。”
“注意身体,琴琴。伯母,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多多保重。人老了,更要注意饮食起居,多休息。我相信,一定会有平反的一天。”
“志文,你以后千万不要来了,有事我进城找你。记住啊?”她拉着我的手,含泪的眸子充满依恋。
许久之后,我们的手终于松开,我跨出她家门,然后回过头,看着她,喊着:“琴琴……”
“去吧,志文,去吧。”她把脸转过去,呜呜的哭,非常伤心地哭……
我饱含热泪,还是和她告别了。
六
不久 ,我下乡了。
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有了新的生活。我拼命干活,向这片陌生的土地倾注了全部的爱。我想着毛主[xi]“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的教导,憧憬着用我的双手改天换地,将来会有一个好的生活;而且,希望凭着自己的努力,赢得干部的好评和信任,能够早日跳出“农”门,安排一个好的工作。我开始重新学习,不管是犁田耙田、栽秧打谷,样样都干。公社成立宣传队,我是队长,凭着我粗糙的文娱基础,尽心尽力地为贫下中农演出。我一心想把我的一切,奉献给我心爱的贫下中农,以补偿过去的过失,以作为对淑琴的爱。
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瘫倒在床上,我脑海里就浮现着她的身影。
我拼命地努力,因为,干出成绩来之后,我知道会引起领导重视的。
可是,渐渐地,看到一茬茬知青来了又走了,我的心一点点地冷却了。虽然我成分好,虽然我付出比别的知青多百倍的努力,但是,由于没有人际关系,就只好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苦苦的挣扎,并且享受着经常受领导表扬和经常被评为“先进知识青年”的荣誉,然后享受着看到别的知青一批又一批踏上工作岗位的滋味,我还要经常给其他知青作报告,宣传我自己是这样扎根农村干革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锻炼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
我想,我服了,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终于,出头的日子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这是希望啊,别提我有多高兴。
我回到城里,把尘封已久的书本翻出来,又到处借一些,熬夜开始努力啃着,再次享受读书的乐趣。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我顺利考上大学。我首先想到的,是把好消息告诉她,并且看她考上没有。
到她家里,我发觉,她明显的消瘦了:原来天真稚嫩的脸蛋已经失去了光泽,虽然脸色还是那么白净,但却没有了红润的血色;她那少女的青春活力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眼角上不知何时隐隐画上了几丝鱼尾纹,说明几年的打击使她有了沧桑的经历。
她问我有了女朋友没有。
“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唯一的女朋友。”
“不要开玩笑了,二十多岁了,不能再耽误了。”
“不是玩笑,我心里只有你,有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真的别这样,不能让我拖累你。”
“什么拖累,你又没有残废,没有什么疾病。”
“真的拖累你了,你考上大学,而我却在待业,而且,我是地主阶级的后代,政治上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国家管政治经济大事,难道还有精力管这些琐碎小事吗?”
“你错了,志文。这不是琐碎小事,在我们党和国家看来,这是政治问题,是阶级立场问题。依靠谁,团结谁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我才不管那么多问题。”我问她,“琴琴,你为什么不争取,不去考大学。”
“我能考上吗?即使我考的分数再高,又有可能被录取吗?我爸爸现在还在牢里,我能有资格吗?还能享受当年那份天真的憧憬吗?”
“你难道就让命运宰割,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吗?”
“有什么办法?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
我问她父亲的情况,她说:“情况不太好,身体有病,幸好里面认识了一个管理人员是他的同乡,对他很好,常常照顾他。”
“你们为什么不申诉?”
“年年都在申诉,但是,年年都被驳回。”
“那你们得坚持,坚持就是胜利,现在四人帮已经倒台,希望就在眼前。该还伯父一个清白了。”
“但愿苍天有眼,”她沉默了一会,说,“那个管理人员说,解放前,我父亲在那里很有名气,临解放前夕却突然不见了,不知是什么缘由。没想到在这这里见到他。但我父亲从来没有被抓过,因为在这样几千人的小城,有人被抓当时是轰动全城的大新闻。他也写了证明材料,但是没有作用。”
“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那种材料不能证明我爸爸是地下党。”组织上也解释说,“的确,没有被抓不能说明我爸爸是地下党,因为没有被抓的人太多了。”
“的确不能,你还找些证人吧。”
“找了,没找到,他们当时是单线联系,他的上级也没有音讯。”
“明年你还是去考试吧,我想应该有机会。天无绝人之路啊,琴琴。”
“我也打算明年去试试,碰碰运气。‘四人帮’倒了,原来的那一套也应该或多或少有所改变吧?你说呢,志文。”
“我想应该是这样,所以,琴琴你要努力啊!”
“我一定努力。志文,有你的鼓励,我心满意足了。”
“那好,琴琴,”我向她表白,“这么些年来我都因为你,心中是一片空白,能填空的,是你。”
“我不合适。有机会我一定当你的红娘。”
“难道我们那段历史就这样画上句号了?你真的还不原谅我?”
“不是,我早就原谅你了。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每个人都疯了。后来我了解到,只有你还保持了一点清醒。所以,我早就原谅你了。”
“你真的原谅我了?”
“真的,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条件下,你站出来抵制,难道还能怪你吗?”
“那,我们的关系……”
“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让日子翻开新的一页吧。我相信,你以后的日子将会很幸福、很开心、很斑斓的。到你圆梦的时候,在你花好月圆、拥抱娇妻的时候,我会带去我的祝福、我的祈祷的。你放心吧,志文。”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你的追求啊,淑琴!”
“我也不想放弃,但是,那样不好,步入婚姻的殿堂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如果我因此而毁了你的前途,那是我的罪过。听话啊,志文。”
“我只想我们俩能够在一起,其它我都不去想。”
“为什么不去想,我的成分成了你今后前途的绊脚石的时候,再说什么,就是一切都晚了。那时谁来拯救你,上帝吗?志文。”
看着她很冷漠很不经意的样子,我有点焦急:“无论如何,我等着你,我需要的是你,什么花好月圆,什么拥抱娇妻,你就是我的月亮,我的娇妻。我等着我俩花好月圆,我拥抱的娇妻是你,琴琴,一定是你!”
我有点声嘶力竭了。
七
又是紧张的学习,我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为了使自己的知识丰富起来,我真的刻苦专研。因为只读过一年高中,我开始很不适应大学里紧张的生活。过了半个多月,缓过劲来,我才知道,该给她写封信了。
琴,对不起:
半个月了,还没给你写信,你怨我吧?
刚进大学,觉得很不适应,与好的同学比起来,似孚觉得更要努力,生怕比别人差,所以用很多时间去学习。现在缓过劲了,我才觉得该给你写信了,借助鸿雁,向你问好,并祝伯母好,寄托对伯父问题的担心。
伯父的问题有着落了吗?一定要抓紧时间,努力申诉,争取早日还伯父一个清白,那种荒唐的时代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来到省城,对照我们小县城低矮的草房、狭窄的街道、满目的烟尘,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我们的学校和高中比起来,不知好了多少倍,简直是相去天渊。单讲面积,我现在的学校就相当于半个县城,各种设备、条件,在我们高中时代连想都不敢想。
好了,不扯这些了。你现在身体好吗?在复习准备考试吗?我们这里传达的政策,说剥削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已经被消灭,以后不讲阶级了,不搞整人的政治运动了,要团结一致向前看,一心一意搞建设,并且抓紧时间平反冤假错案。升学也只看自己的成绩和本人的表现,不再把家庭成分作为能否升学和参加工作的条件了,也就是说,一切看自己的能力和现实的表现。希望来了。
我现在很少和同学交往,有时间就学习。大学没有老师辅导,除了上课之外,只有自学。同学都各自忙,自己管理自己。
我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早上起床梳洗完毕,就是锻炼,早饭之后进教室,就是预习、上课,下午整个都是泡在图书馆里,我们的图书馆非常大,能够容纳上千人,但是这么多人在里面,却是鸦雀无声,不像我们原来的学校那么闹闹嚷嚷的。晚上有些时候进图书馆,有些时候在宿舍学习,一般都要到十一二点才睡觉。我觉得,我的生活充实极了。
但是,一有闲暇,我就想到你,不知你现在怎样了。是忧愁还是偶尔有舒展眉头的时候。不要让忧愁傷了自己的身体,因为有了身体才有一切。请放心,我的心里只有你,如果没有你,我就失去了一切,包括我自己。虽然远隔千山万水,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什么时候来学校看我?是国庆,还是元旦?
顺致
平安并吻你。
你的 志文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七日
一周之后,我收到回信。
志文:
来信已阅。半个多月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不知道为什么一去如黄鹤,杳无音讯。今天收到来信,我也就放心了。
我在家里很好,你不必担心,说真的,家里的事不想是不可能的,只能死死地把它压在心里。我现在正抓紧时间学习,弥补以前荒疏了的功课。我知道你成分好,看不起我,所以,我没有答应你的请求。但是,我没有忘记你。我只能做到的是,不能影响你的前程。这就是我的祝福我的希望,我还想到,你花媚闹嘴,可不可信?说不定会把我骗了。我更不能答应你。
我想,我还要看看,你的内心是否有我,我还要思考。我成分不好,不能高攀,所以你要认真考虑,以免大家误入情网,造成终身遗憾。想你或者想我都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是政治的事,因为现在的一切,都和政治联系在一起,当然以后是怎样的,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我们都不是预言家。什么都不要说了,好吗?我想,四个字:听天由命,好吗?
我爸的事听说在抓紧调查,我也相信,总有一天,会还我爸一个清白的。
我现在正在努力复习,充实自己,因为明年的高考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圆我十年前的大学梦。志文,你要鼓励我,我想,我一定能成功!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明年那一场战役。
我要来看你,时间定在——到时告诉你。
只想
亲你。
是不是你的 小琴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二日
一大早,我起床梳洗,门卫来叫我接电话,“你来了?琴琴。好,十二点,好,我知道,去,去接你。”
她来了,我没想到。因为我想,她只是在信上说说,并没有挂在心上。
我挽着她的手,到了学校,“你以为我不会来,是吧?志文。”
“我以为你一定会来,是吧?琴琴。”
“你这家伙,鹦鹉学舌。”她抱着我的脸,拉到她的脸上贴着。
过了一会,她放开我,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望着他。她那清瘦妩媚的脸蛋又泛起了红云,两道蛾眉下面的两汪秋水里荡漾着闪光的漆黑的珍珠,我仿佛看到她眸子里充满了诗情画意;那樱桃小嘴笑着,稍稍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像晶莹剔透的白玉,让人看到当年唱着《马儿啊你慢些走》的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小姑娘的天真烂漫。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我想,她的心中一定有我了。我想问她,怎么开口呢?她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不是说明了一切了吗?我知道我的梦中情人就在我的面前,我的痴情有了报答。
三天,这具有非凡意义的三天,我们又在一起。我有说不完的话要给她说,她也滔滔不绝的向我倾诉。我们的久别,我们俩期待的未来,都一股脑儿化作蹒跚的脚步,漫步在大街上……
我们又去看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是那些“大毒草”被解冻之后的第一次公演,她一边看一边哭,说这个故事太悲惨了。我看了,也只有陪她流泪。
晚上,我们到饭馆吃饭的时候,我问她:“琴琴,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她说:“这么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么悲惨的结局,难道不令人同情和伤感吗?志文哥,莫非你就那么硬的心肠吗?”
“我也哭了,只是没有你那么悲痛欲绝。”
“人家是女孩子嘛,有什么不好吗?志文哥。”
“好是好,可是这是大毒草,看来你的立场有问题,站到资产阶级立场上去了,我要检举你。琴琴。”
“你敢!你这个混蛋,看本小姐怎样收拾你。”
“毛主[xi]真的伟大,革命革到不要爱情、不要家庭、不要人的起码的感情,连生物的本能七情六欲都不要了。我不知道,他老人家那么正经那么纯洁,为什么还要结婚生子。”
“我才要检举你,你这个混蛋。”她砰着我的脸,狠命的亲了一下,“志文。”
“这梁山伯怎么就这么笨,居然就这点都不懂,一起饮食起居,一起抵足而眠,居然不知道祝英台是女孩子,笨啊,笨透了底。”
“如果你遇到这种女孩,该怎么办?志文哥。”
“我?我怎么办?那就请我的琴琴亲自考验我了。”
“讨厌!坏蛋!”她站起来,双手扭着我的脸,说:“看你还要乱说!”
“饶了我吧,琴琴,我的姑奶奶!我向你投降。”这一下,扭得我生痛。
她松手了,又用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脸,说:“志文哥,还疼吗?”
“还疼是心里疼。”我搂着她,“琴琴,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
“真的吗?男人都是骗人的,当女人被骗而失足落水之后,就是男人在岸上说‘拜拜’,扬长而去的时候。所以,我要提高警惕,特别要提防你这个水性杨花的混蛋。”
“我等着琴琴在我这里失足落水的时候……”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走了,因为我送走了她。
我在学校苦读,不知不觉中,一年过去了。放假后,我到她家,她说:“我参加了考试,但是还没有通知,不知道是否能考上。”
“一定能,琴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志文哥,这个假期你做什么?”她关切的问。
“陪你,一心一意的陪你。好吗?”
“你陪我不行,你在大学里已经有了红颜知己,你去陪她吧,志文。”她把我的手拉过去,轻轻的揉着。
“你怎么知道的?琴琴。”我假装惊诧的问。
“果然是水性杨花的家伙,看我一诈,就露馅了。”
“我以为只有我才会骗人,原来我的琴琴也是狡猾透顶的狐狸精。不过,我发誓,除了琴琴以外,我不会有别的女朋友。如果有我要遭天打……”
她急了红着脸,赶快捂着我的嘴:“谁叫你发誓的?我知道,你还是我的志文哥。”
“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我们都没有变,难道现在我们还能分开吗?琴琴。”
“志文哥,我知道。”
“我在大学真的没有女朋友,琴琴,我对你是专心的,琴琴,你就放心吧。”我觉得我的脸红了。
她沉默了一会,说:“没有想到,这世道真的变了。虽然同样是共[chan*]党。”
“为什么?”我有点迷惘的问。
“你想,以前我们来往,会因为成分而受到影响,而现在呢?没有关系了,解放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解放后,婚姻大事,不要父母之命,也不需要什么人来做媒了。但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婚姻大事又和政治挂上了钩,谈情说爱也要讲阶级、讲立场,要讲无产阶级的革命的同志式的情侣关系,不能有“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浪漫情调,而且如果是劳动人民子女就只能娶劳动人民子女为终身伴侣,千万不能娶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子女,因为这样会被腐蚀的,工农子弟就要蜕化变质,资本主义就要通过无产阶级的爱人而复辟了。所以,婚姻这事就变成‘婚姻大事,政治之言’了,现在,党中央拨乱反正,终于不会因为老婆的家庭成分而影响她老公的前途了。志文,你说是吧?志文,在那个年代,你可能成为我的老公吗?”
“你说什么?琴琴。”
“我说,要我做你的老婆吗,休想,要想,也只有下辈子了,志文哥。”
“琴琴,那就是说,你终于打算做我的老婆了。我有老婆了,我有老婆了!”我高兴得有些一塌糊涂了,“我的琴琴妹妹,我的亲妹妹!啊,我的亲妹妹。”我一把抱住她,狠命的亲吻她,“我的好妹妹。”我半闭着眼睛,真的陶醉了。
“不知羞,你真的不知羞!我打你。”她的拳头,全都落到我身上,然后,她偎依在我肩上,在我胸脯上抚摸,“疼不疼啊?志文。”
“我疼,我希望,在你这里永远疼下去。”
“尽说些骗人的鬼话,不理你了。”
“琴琴,你不信吗,我发誓,我一辈子不离开你,不背叛你,如果背叛了我的琴琴,就会遭天……”
她赶快捂住我的嘴:“谁要你发誓了?志文哥!”她水汪汪的妩媚的眸子望着我,“一辈子啊,我们相守一辈子啊,不要忘了啊志文哥!”
“不会忘记的,放心吧,我们相守一辈子,无论富裕贫穷,无论在社会上地位高低,我们都相守一辈子,永远不离不弃,琴琴。”我说着,憧憬着。
“哪个活到九十七,奈何桥上等三年……”我们唱着,沉浸在温馨和幸福中。
她停了一会说,“我爸爸有消息了,经过甄别,他不是什么地主,他解放前一直教书为生,没有剥削谁。至于,他包庇土匪的事,领导说了,完全是无稽之谈。他那地下党的事,他们还在调查,爸爸也提供了一些线索,领导分析了,说有一定道理,但是不能算是证据。现在,就是苦于找不到他当年的领导,也找不到有关资料,包括敌伪档案都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所以到现在还不能最后定案。不过领导说了,他们一定会抓紧的。我盼望着,希望我爸爸有彻底平反的那一天。志文。”
“淑琴,你要相信组织,会调查清楚的,会还伯父一个清白的。”
“嗯。我也相信。”她突然用明亮的眸子盯着我,“志文,不扯那些事了。我们好久没有唱歌了,还是唱歌吧。”
“好的。我们的成名曲《思念的港湾》,怎样?”
“好。”
“什么叫思念/也许是牵肠挂肚……”
好久没有听到她的歌了,一样和铜铃一般清脆悦耳,一样和小溪一般清澈透亮,一样的委婉可人,但是,多了一份凄凉、还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一天她来电话,叫我到她家去一趟。因为有事商量。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她家。
我觉得有点异样:她似乎很高兴,脸上荡漾着青春的红晕,一扫过去满脸的阴霾,肯定有什么喜事在等着我。
我知道他被录取了。
“你猜,我为什么叫你吗”
“你被录取了。”
“不对,我叫你去接一个人。”
“谁?”
她拉着我到车站,我们坐进满是尘土的“货代客’”车厢里。她坐在我的膝盖上,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嘻嘻哈哈地笑着,和我疯打着——她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到了县城看守所门口停下。
“你看我爸。”她高兴地扑过去。
“伯父?”
他老了。看他在那里站着,浑身颤抖,像是要被风吹倒。
“爸爸,爸爸……”十年的风雨交加都化作一声“爸爸”。
我过去扶着他老人家,“伯父,您好,您受苦了……”
“您受苦了,爸爸,我们回家,回家。回家好好的聊……”女儿搂抱着爸爸,父女相视而泣,而且是嚎啕大哭,我的眼眶也情不自禁地润湿了。
原来,接到上级指示,对以前积压的案子,要重新调查。他爸爸向调查组提供一个名字,叫“喻佩”——以前他也提供过,但是没人注意——被调查组中的一个同志注意到,省里的一个副厅长在解放前进行地下工作时,化名就是“喻佩”。调查组中的那个同志,是这位副厅长的下属,经常听到副厅长讲他当时搞地下工作的惊险故事,因此,他知道副厅长以前的化名。于是,打电话向副厅长作了汇报。副厅长听了,马上说:“他在哪里,我找了他很久了,还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呢。”他不知道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受了那么多的苦,而且还受了十年牢狱之灾。
伯父真的是地下党员,是奉“喻佩”之命,撤离那个县城,躲避国民党的追铺,才流落异乡,跟组织上失去联系的。解放后,“喻佩”到处找他,没想到他被人陷害坐牢这么多年。
“好了,终于有了公理,整人害人的人终究没有好下场,我相信,犯罪的人会受到惩罚。”我说。
“现在好了,我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淑琴的爸爸露出久违的微笑,“副厅长说,叫我们回家安顿好,他派车来接我到省城玩。”
“好,爸爸,我陪你去。”
“好。回去买点水果、土特产,给你喻大伯带去。”
果然,镇长(就是以前那个送她爸进监牢的那位镇革委会主任)在会上讲:“我们对阶级敌人的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有些人被我们抓进去进行教育改造,就有意见,这是错误的。我们抓你是对的,现在放你出来也是对的。因为,我们对有些敌对分子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所以,该平反的平反,该释放的释放,证明我们抓阶级斗争的大方向是正确的,是符合毛主[xi]‘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教导的”。镇长可以私设公堂,刑讯逼供,草菅人命。但是,他没有犯罪,甚至连错误也没有。还召开大会,振振有辞地展示自己。这是当年流行的怪事。
当然,他的话太正确了。不久之后,镇长提拔为镇党委书记。他对前去找他落实政策的伯父说:“当初抓你是对的,现在放你也是对的,你是旧社会的人,资产阶级的习气还非常严重,所以,要好好改造。至于工作嘛,我们研究。”
但是不管怎样,在上级的一再催问下,伯父定为离休干部,享受副县级待遇。
镇党委书记后来荣任副县长,然后光荣退休。
我热泪盈眶,默默地祈祷:伯父晚年快乐,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我还要告诉你,志文,我考上了音乐学院。”
“啊?”我说:“我们的愿望实现了!”
“什么我们?我的。你还不认识‘恬不知耻’这个成语吗?”她扑在我的怀里,我又看见了当年青春年少充满活力的她。我们沉浸在双喜临门的喜悦中,我抱着她,“终于可以一起走完人生剩余的时光了。”我期待着。
“我是恬不知耻,在你面前,我只能恬不知耻。我是《水浒》中的牛二牛泼皮,赖上我的琴琴了,看你怎么办?琴琴。我最最亲爱琴琴。”我说,“琴琴,你现在可以爱我了吗?虽然我是泼皮。”
“不可以,而且恨你。哪有以泼皮的身份求爱的?你这个冤家,总是花言巧语的骗我,死死的缠上我,我就是不干,看你把我怎么样。我的泼皮。无赖,泼皮。”她紧紧的抱着我。
“算了,我服你了,我们唱一曲好不好?”
“哪首?”
“《十八相送》。”我说。
“不好,不吉利。梁祝唱了就分手,让爱情成了悲伤的绝唱。我们不能那样,我们有我们的追求和未来,有我们的畅想和幸福,我们的期待和憧憬。梁祝的爱情不是美丽的,而且是一种畸型、是流芳千古的错误——也许是美丽的错误。我们唱《世上哪有树缠藤》,这样才能相扶到白头。”
歌声,释放出幸福,还有曾经的艰辛……
八
开学了,我们劳燕分飞,到各自的学校,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活。
一天我收到来信,她要来省城。
今年全省青年歌手大奖赛,她是她们学院三名代表之一。刚进校不到一年,就获如此佳绩,令我感到吃惊。
我去接她,说:“你进步真快,怎么脱颖而出的?”
“学校进行初选,每班出两人,竞争非常激烈。老师认为我花腔女高音唱得最好,于是推荐我和另一名美声唱法的同学出战。”
“那,学校决赛,你紧张吗?”
“有点。但是,我静下心来一想,觉得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我紧张他们也紧张。所以没什么可怕的。我在学校也登台表演,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的辅导老师也安慰我,让我把自己当成辅导老师,下面的就是学生,‘包括我这个老师在内’,就什么都不可怕了。”
“上台之后紧张吗?”
“由于之前,老师、同学纷纷打气,我在台上一点都不紧张。”
“你当时有把握吗?”
“开始没有。我冷静发挥,一曲唱完,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又看见台下有评委竖起大拇指,我知道,我成功了。果然,我以最高分折桂。”
“祝贺你!我的琴琴太棒了!”我一下把她抱起来,送给她一个吻。我太兴奋了,就是因为她。
“还不到祝贺的时候,因为后面还有硬战。”
“我相信琴琴一定能赢,我的琴琴准备好了!”
她深情的望着我,并且是会心的一笑。
我和她一起,请她的带队老师和另两位同学吃了一顿饭。饭桌上,老师问我们:“你们什么时候要好的?”
“刚进初中,我俩就经常在一起。”我说。
“谁和你在一起了?不害噪!我现在还躲着你呢,是不是啊?你说,你快说。”她撒娇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你们不怕被老师发现了?”
“怕啊。我们是地下党,既搞议会斗争,又搞地下活动。我们有搞地下斗争的丰富经验。但是,刚刚上初二就被老师发现,并且被叫到办公室理抹了一顿。是不是啊?琴琴。”
“谁跟你搞地下斗争了?谁有经验了。”她一下扯住我的脸,说。
“我是说我有经验,琴琴,哎哟!饶了我吧。”
“你又乱说,我才没有呢。老师,不要听他瞎说。花媚闹嘴的。呸。”
“不过,我们后来学乖了,从公开的议会斗争转入完全的地下活动,老师只好不知道,也许是假装不知道。”
“再乱说,再乱说我要打你。不跟你好了。”说着,她偎依在我肩上。
饭后,她们要去练声,我只好告别。一连几天,我们都没见面,以免影响她们的训练。
终于,传来好消息,“我们胜利了!志文,我们胜利了!我获得一等奖。”她一路呼喊着跑过来,抱住我,“高不高兴啊?志文。”
“高兴,琴琴,祝贺你,我心爱的琴琴!”
“那,拿什么祝贺我?你要请我,还要请我的老师。是她呕心沥血培育我,这一年我才进步这么快。”
“你安排吧琴琴,我听你的。”
“志文,你爱我,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我还没想过。”我说:“不过要找理由也有,比如,你比别人漂亮,比别人多了几分气质,你对我特别温馨,当然,也有母老虎凶恶的一面……”我赶忙跑开。
“你欠揍!欺负人!”说着,她追了过来,我只好被她捉住了。于是一顿温柔的“暴打”,我投降了。
她挽着我的手,歇了一会儿,说:“男孩追女孩,总是说女孩漂亮,来哄女孩喜欢。但是,漂亮是暂时的,当时光的流水洗去青春的姿色,黄脸婆还会被人喜欢吗?你说呢?志文。”
“我永远喜欢你,琴琴。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你在我心中,都是最漂亮的。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嫦娥,永远的琴琴,永远的思念。”
“你在讨好我,我知道。同时,我也知道,今天你的话说明,在我人老珠黄的时候,我时刻准备着,让你抛弃我。”她抬起头,秋水般的眸子看着我,“我觉得你像赫鲁晓夫,学着他吹捧斯大林的样子来吹捧我。是吧?志文。”
“我怎么能和赫鲁晓夫比?赫鲁晓夫是一个大坏蛋,我和他比太渺小了吧?不过,这么多年,你对我的考验还是很严格的,琴琴,你太不相信人了吧?”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琴琴,你就放心吧。”
“那,你爱我,为什么要把是否漂亮作为第一的理由?”她望着我,“答不上来了吧?志文。”
“不,不是,琴琴,你误会了。是的,我承认,我希望我的爱人漂亮——这是谁都希望的。我的琴琴漂亮,是我的骄傲。但是,我爱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希望我们白头到老,到那时我们都没有漂亮可言,我们却仍然相依为命,然后回头看看我们走过的路,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们曾经年轻过,我们也有充实的人生,热情奔放的人生,虽然并不波澜壮阔。’这不好吗?琴琴。”
她突然有些惊奇的望着我:“呦呦,我亲爱的志文,你怎么有些像多愁善感的味儿了?而且说起话来,似乎还有哲学家的情调呢!多么色彩斑斓的语言!如果仓颉知道,他该后悔,怎么造这么多好字好词,让人去滥用。”
“我说的是实话。相信我吧琴琴。”
“我知道你会骗人,我这么高的革命警惕性,都快要抵挡不住了。志文,你说是吗?”她深情的望着我,“你觉得,我还是母老虎吗?志文。”
“不不,琴琴不是母老虎,琴琴太温柔了。不过,我真的希望你是一只老虎,把我给吃了。琴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就熔化在你的身体里,我的血液和琴琴的血液就在同一血管里奔流。我们就再也不分离。这不是最理想吗?你说呢?琴琴。”
“志文,我觉得,我似乎有点像纸老虎了。因为,我轻而易举地就被你俘获,而且,当你不需要我的时候,也会轻而易举的抛弃我。是吧?志文。”
她陪我在城里玩儿了几天。为了不耽误大家的学习,她依依不舍的离开我,回到她的学校。
几年的学习中,她经常到省城演出,我们经常享受相会的幸福和离别的痛苦。
九
大学生活很匆忙,我们先后毕业,奔赴工作岗位。我回到县城教高中,她因为嗓子出色,分配到省城艺术学院任声乐教师。并且,我们走进婚姻的殿堂。
我们勤奋工作,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应有的成绩,几年下来,果然是桃李满天下。我们共同分享幸福,同时又体验相思的痛苦。
我们每天都在盼望,都想快点到假期,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团聚。
我们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愉快和充实,我们在一起思考着、憧憬着:
“琴琴,难道我们就这样享受这动人的‘千里共婵娟’的美妙的凄凉,永远天各一方的音乐吗?”
琴琴在我怀里,抬起头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眼里就噙满泪水。过了好一阵,她才说:“志文,怎么说呢?我也是才参加工作不久,认识的人不多。我也在想办法,在联系。但是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过程,我们只有等,看机会。志文,你以为我的心里好受吗?志文,我们只有忍耐,我有一个同学,我找了她,她爸爸是省组织部的,他也在帮我们想办法。而且她答应了,说,这个事就包在她身上。但是,具体到哪个学校,由我自己联系,我已经联系了学校,我的同学打了招呼,学校同意去试讲,你作准备,好吗?”
“你联系了哪些学校,有希望吗?”
“听了我的叙述,他们都很同情我,但是,现在的体制你是知道的,学校答应了不算,他们要打报告,需要上级审批,而教育局那些老爷们,不知道要多久才办。有两个学校需要人,也打了报告,得到的回音是,不忙,反正现在教育经费吃紧,报上来也没有用,隔一段时间再说。”
“那就是说,没有办法了?”
“不是,校长也去催了几次,都说,现在分灶吃饭,钱不好办。”
“那就借用啊。”
“借用?那不行,因为跨了地区,而且你们县上也不同意,我的同学也去问了,说是要调就调,没有跨地区借用的先例。”
“那实际上就是没有办法了。”
“我那同学说,只有慢慢想办法,找关系,”说着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我赶紧给她擦去眼泪:“琴琴,你也不要像林妹妹那样样多愁善感,我们要高兴,我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我相信,我们的未来是多彩的,是色彩斑斓的。你说呢?既然联系了,把时间定好,来个五年计划,五年,我想通过五年的努力,应该成功,应该没有问题吧。琴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现在的失败,预示着将来的成功,到那时,我们就是成功的妈妈了。”
她“噗哧”一笑:“你真讨厌,志文,不说这事了,只要你有信心,我就不掉泪了,不当林妹妹了,好吗。明天是八一建军节,有我的演出,我给你弄了一张票。”
“你演什么节目?琴琴。”
“我的独唱《解放军同志请你停一停》,还有《马儿啊你慢些走》,都是老歌,你知道的。”
“为什么总是老歌?”我问。
“看来我的志文哥哥太幼稚了。这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啊。敏感一点,好吗?我的志文哥哥。”
“琴琴,我真的达到痴呆傻级别了。不过这两支歌都不错,好听。我记得当年你如花似玉的时候,就是用一曲《马儿啊你慢些走》让大家看到了你的魅力的啊琴琴。”
“又来恭维我。看来我的志文实在会拍马屁,不过这次你却拍在马腿上了。懂吗?亲爱的志文先生。”琴琴那眸子还是那么明亮,那么妩媚。
“我的马屁拍得好啊,琴琴。”我感到惊奇,“不知道什么地方说错了话。琴琴。”
“你没有说错话,是我终于听到了你的老实话,志文。”她望着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的容颜不再了,我就知道,我会自觉的脱离你的视线,主动离开你,让你多一些色迷心窍的机会,以免你说,是我耽误了你,荒芜了你多姿多彩的爱情嗜好。还有,如果不这样,就有人说,是你抛弃了我,我还能忍受吗?志文。”
“琴琴,什么叫容颜不再?我相信你有一天,会是容颜不再,因为任何人都会容颜不再。但是,这是理由吗?再找什么但是,我能或者,我敢抛弃你吗?”
“我们不要再争论了好吗?什么我都知道。”琴琴望着我。
什么叫爱情?什么叫相互理解,我有些茫然了。我是学哲学的,我读不准。
淑琴抚摸着我,却不说话,她好像要把所有的倾诉,都要熔化在对我的沉默中。
但是,我还是发言了:“琴琴,假如世界只有一个颜色,你怎样想?琴琴。”
“志文,你是考验我的智慧吗?我的志文同志。”
没有想到她这样回答,我茫然了。
“哎,你怎么不说话?”琴琴说话了。
“我怎么不说话?我怎么不说话了?我在说话。怎么了?”
“你说什么?我不懂,你哑了还是没有话说了?我问你,你怎么了?”琴琴似乎有些不满意。
“什么怎么了?我爱你啊。”
“答非所问,你说,我说什么?”琴琴问。
“是你问还是我问,我没有啊!”
“你开小差了,志文哥。”琴琴有点不耐烦了,她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琴琴,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我的琴琴了”我有点不理解了。
“你听不懂,我承认,,你记不住可以,你说我当年如花似玉,我现在就是徐娘半老了,紧接着,就是人老花黄了?是不是啊?我的志文同志?”
我听了,但是我听懂了,原来,我没有夸奖她。
还有申辩的理由吗?没有。
我只好说:“琴琴,我不懂你的话,你能理解我吗?”
“其实你懂,只是不好意思说。”
“我说你如花似玉,是今天才说吗?我的追求,不就是为了你吗?”
“但是你的如花似玉说的是时候,是什么时候?是当年。但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美了,是吗?志文。”
“你生了孩子之后,是孩子美还是你美?肯定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相信有了你的美,就有我们美丽的结晶——那就是,美丽的孩子。你说是吧?琴琴。”
“那我不美了,你还追求我吗?”琴琴说。
世界没有同一律,同样没有排中律,爱情有规律吗?我说:“我追求你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是我们的未来。琴琴你相信,你是我永远的追求,永远的婵娟。”
“世界是圆的,也许,就有那么一天,我们又相聚到今天。画一个圆吧,让相聚成为一支歌。”琴琴说。
“琴琴你向我兜售什么理论?是爱情的理论吗?我太孤陋寡闻了,不知道为什么听不懂你的语言。”我只好说。
“志文,不是你不懂,是你不理解女人的内心,女人天生是多情的动物,她要把多愁善感伴随自己的一生,”琴琴的倾诉让我明白,爱是什么模样:它没有固定的模式,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就会在心灵深处打下永不磨灭印记,让人越来越牵肠挂肚,让每一次的团圆都是那么激动人心,让每一次的分离都成生离死别。
我想,我能够理解琴琴的心情吗?我不能把理解变成一句空话,我将会看到不是如花似玉的她,但是我相信,到了那个时候,她不如花似玉了,我更离不开她。
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抛弃我。因为只有一个感情,那就是我和她。
十
一天,收到她一封信。
志文你好:
……
我这些天老是不舒服。总是反胃,吃点就想吐,照镜子发现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到医院拿药,也不见好转。
……
你的 琴琴
于十一月四日
看完信,我隐约有点不详的感觉。万一淑琴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她,不能!淑琴身体一直不好,那些年,由于精神上的巨大打击和折磨,使她身体更加虚弱,现在又病了,没人照顾不行。我要去看看她……
我请了假,急忙坐车赶到省城。
“琴琴……”躺在床上的她,赶快爬起来,走到我面前。
我赶快跑过去,扶着她。“没有什么吧?琴琴。”
“没有。你来了?志文。”
我扶着她回到床上,让她在床上躺着,见到我来,非常高兴地让我坐下。我十分焦急的讯问了她的病情。
“医生说是‘重感冒’,但是已经都有半个来月了,还是没见好转。身体状态好像越来越差。呕吐的现象没有改善不说,这几天甚至懒得起床。这段时间以来,都是婷婷在照顾我,每天端茶送水、忙上忙下的,真的太难为她了。”
这时我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位二十来岁、身材高挑、面如粉黛的姑娘。
“我姓费,铺张浪费的费,单名婷,婷婷玉立的婷,哥们儿叫我婷婷,以这个名字小混江湖。我这个名字还不错吧?”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倒先自我介绍了。
看着她满脸天真、毫不掩饰地开朗的笑脸,我说:“好听。辛苦你了,婷婷。谢谢你。”
“没什么,这点小事,不必挂齿。不过,琴姐的病耽误不得,要到大医院检查、确诊。不要延误了病情。”
琴琴给我介绍,婷婷是她的学生:“我喜欢婷婷,她很有音乐天赋,嗓子好,又很刻苦,她跟了我时间不长,进步却很快。”
“老师不要夸奖我,我知道我还很差劲,还有很多不足,还要加倍努力。琴姐是我的老师,更象我的姐姐,所以,我就叫她琴姐。”
“哦。”
“我生病这段时间,全靠婷婷照顾,端茶送水的,辛苦她了。”
“琴姐您就不要说了,只是举手之劳,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您的身体好了,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琴琴拉着婷婷的手:“婷婷,谢谢你。”说着,那泪水又流出来了。
“琴姐,不要哭了,免得伤了身子。我来陪您唱支歌,好吗?”
“好的,婷婷。我们唱《边疆的泉水清又甜》。好久没有唱歌了,不知道这嗓子还是否听使唤。”唱过之后,琴琴说,“你听听婷婷的歌吧,真的很迷人。”
婷婷又唱了《希望的田野上》,引起了病房其他病人的满堂喝彩,她的歌声略带童真,像银铃一般清脆,像泉水一般清澈迷人,我也着迷了。
第二天,我和婷婷一起,带着她到全省最好的南华医院作了检查。
“谁是病人家属?”
“我。”
“进来。”
我赶紧进去,“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让我坐下,把化验单递给我:“查了,有问题,而且可能是大问题。现在的化验基本可以肯定,是患了白血病。”
真是晴天霹雳,把我惊呆了。旁边的婷婷当场晕倒,我赶快扶着她。
“现在看来,已经是晚期了,病人还不知道,千万保密,她知道了肯定顶不住。赶快住院治疗,还能活两三个月。”
“仅凭这个化验就能肯定吗?会不会弄错啦?”
“有错的可能,但是,根据我多年的经验,这种可能性不大。所以,你要作好最坏的准备……当然,我希望是弄错了。但是,没有理由抱太大的希望。”
“.医生,你要救她,我不能没有她。”
“我理解你,我们也没办法。”
过了好一阵,婷婷才苏醒过来,说:“她是我最好的老师、最好的朋友,我不能没有她,不能离开她。你们不能这样折磨她!医生,你要负责啊……你不能抛弃希望啊!”
我扶着婷婷,说:“医生,你们要救死扶伤啊……”
“我知道你们的心情,你们放心吧,我会尽力的,这是我们的职业。不过,假如他真是那种情况,你们也千万不要惊动她,要让她愉快,即使到最后,你们也要让她走得安详,让她愉快地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我知道,医生,您要尽力啊。”
“拜托您了,医生。”婷婷哭着说。
“我知道,你们去办入院手续吧。一周之后还要复查,当然,还有误判的机会……嗯!不过,”
“不过怎么?”
“不过,那种机会实在渺茫。”
“发生过这种机会没有?”我赶紧问。
“可能有吧?不过……”
“一定有,你也遇见过,是吧?医生!”婷婷急切的追问。
“好了,去办手续吧。”
“一定有的,医生!”婷婷非常着急。
医生慢慢的点了点头,又慢慢的摇了摇头:“哎!”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见我们很久没出来,就在外面喊:“志文,快了没有?”
我说 :“快啦,一会儿。”
我强忍泪水,去给她办理住院手续,婷婷在那陪着她。
“严不严重?志文。”
“没什么,还好,不很严重。但是,这病,这病……哎!不是什么重感冒,而是,而是疟疾。原来那个医院判断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住几天院,慢慢就好了。不过,因为拖久了,加上你本来身体就有些单薄,所以一时半会的还好不了,要多些时间……”
“哦,”她的心情好了些,面带微笑望着我,“那些医院太不负责,耽误病情。我看,那些医生是比不上这些大医院,水平是差。早点到这里来看就好了,也不会造成这样的情况。幸好这里检查出来了,不然,不知道还要拖多久。我也想,可能是疟疾,因为总是着寒着冷的。我以为自己的感觉错了,也没有跟那些医生说。”
“嗯,是这样。”
“我记得你也得过疟疾,就是在高中一年级,我们班上编节目,正在练习跳舞,你也突然觉得很冷,还是我送你回宿舍去的。”她很妩媚的看着我,“我耽心死了,赶快去请了校医,那次有半个月吧?”
“那次多亏你了琴琴,半个月你一直在旁边守着我,非常感谢你,琴琴。”说着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感谢我?你这个人老是改不了色迷迷的德行,自己病得不行了,还死皮赖脸的摸我的脸。”
“没有啊!我是色盲。”
“真的不知羞,”她显得很疲惫,但是还是深情的望着我,“我算是倒霉,怎么就撞在你这个坏家伙的枪口上了?”
她突然盯着我,看了又看,说:“你哭了?”
“没有啊,开始有点耽心,听医生说没事,就有点激动,不知怎么就掉了泪。”
“哦,看来我们的志文真乖,还知道为我掉泪,多愁善感的模样。好温馨好令人感动呦!”好长时间没见她开玩笑了。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我们走吧。”我上前扶住她,强忍住快要流出的泪水。幸好,我在她背后,没被发现。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本来好端端的,我最心爱的人就要离我而去。多么残酷的现实!我的生活将因此而发生什么变化?我不愿意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我该怎么办?
我请了假,天天陪着她。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开始还能出去散步,有说有笑的,有时我俩还唱唱歌,高高兴兴的;慢慢地连散步也没有力气,要人搀扶而且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到后来,连下床都有些困难了。
“志文,你没骗我吧?其实我都知道了。”她有些怀疑了。
我说:“琴琴,我没有骗你,医生说,病情是有些严重,要安心静养。加上前段时间诊断错了,用错了药,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这就傷了元气,所以三天两头好不了。要做好长期医治的准备。”
“那,志文,我好久能回去上课?”
“这期你就不去上课了,医生说,即使好了也要好好休息,才能恢复元气。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学校已经准了假,你就放心吧,琴琴。”
“那我们什么时间能够出院?”
“我也问了医生,医生说,这可说不准,可能要一两个月。”
“这么久啊?哎,这里住着比上课还辛苦,我都住厌了。志文,你陪我唱支歌吧,好像很久没有唱歌了。”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她微笑着,紧紧地抱着我,回过头来看着我,显得很疲惫,但是很高兴。
渐渐地,她声音越来越弱,抱住我的手慢慢松开……
“淑琴……”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用力想要摇醒她,“琴琴,琴琴!你听我唱歌吧,我们共同唱吧。我们俩还要唱《思念的港湾》啊,你不要走啊琴琴!你最爱的《思念的港湾》,我们共同的创作啊,琴琴……”
“琴姐……你不要走啊琴姐……琴姐……”婷婷也泣不成声。
人可以活得很幸福,也可能会遇到波澜、挫折。但是,她走了,是在痛苦之中。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硬扯散了和睦美满的一对姻缘。
时光用慢慢流逝的方法来折磨我。让我死命保存渐渐发黄的刻骨铭心的回忆。在有月亮的夜晚,我总要坐在飘洒不已的月光下,认真盯着这朦胧而惨白的世界:那起伏黝黑的群山,沉淀了我的最爱。因为我们相思相爱就是在这月光下面开始的,我们在这美丽而朦胧而凄惨的月光下,保存着许多美好的回忆;还因为这群山里,有她在长眠,她那温柔而凄凉的笑靥,就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轮月亮怎么了?广寒宫里的嫦娥有这种遭遇吗?她和我一样享受着同样的孤独和忧伤;但是,她比我好,还有吴刚捧酒、怀抱玉兔。而我呢?没有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淑琴你为什么这么绝情,抛下你最心爱的人,独自走了呢?
溪水从脚下流过,流水的声音像是拨动的琴弦;偶尔留下几声蛙鸣,像是夜莺的歌声。这歌声和伴奏,在打破夜的宁静——可能是她用我们共同谱写的《思念的港湾》给我的祝福吧?她走了,虽然走得匆忙,但是,她还是留下了牵挂——小溪拨动的琴弦和远处田蛙的鸣唱——这是琴琴在天堂里对我倾诉,还有这让我刻骨铭心的“什么叫思念/也许是牵肠挂肚/把动人的歌喉展现……”这是天籁啊,流淌在我心中。
“把动人的歌喉展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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