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站在城墙上想你满_梅

发表于-2008年12月17日 下午5:53评论-0条

深秋,草木枯黄。

其实这石头山上本也没什么草,一年四季不见多少绿色。远远望去,便是起伏的黛青色。只在夏日有了庄稼,才见一块块的绿色。时值深秋,庄稼早已收完,便又露出土地的本色来了。奔走了一天的太阳也疲惫了,懒洋洋地,就要扑到山的怀抱中去,露出了如田地里劳作了一天的农民们躺在炕上睡觉时那种酣甜的笑容。山也应了这柔和的阳光抹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

他枕着双手,仰面躺在地上,羊群撒落在周围的山坡上,懒懒地寻觅着可嚼的草叶。他摘下墨镜,让黝黑的皮肤和疲惫的双眼接受这阳光柔柔的抚摸。偶有虫子爬上手臂,他也不动,只静静地体味那痒痒的感觉。有炊烟升起来,淡青色,慢慢地飘散,溶入深蓝色的天幕。

他猛地起身,呦喝几声,赶着羊群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来。沉寂的山群突然震颤起来,他的声音翻滚着,追逐着,渐渐远去……

他就是王恩。

这一天,王恩总算盼到了,他报考国家教师资格考试顺利通过了。

十五年前,他初中毕业回家务农,走了和别人相同的路,结婚生子。生活的道路谁也难以预料它会朝着什么方向廷伸,当那个老文书也就是他的岳父把村雇佣教师的名额给了他时,他一百个不情愿。成天面对十几个村姓,虽然有孩子的嬉闹笑语,虽然也有过和他们一样的童年,但面对土院土墙土房,他觉得天空那般狭小,身无自由,让人窒息。然而世世代代土生土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们,谁个会理解这种心情?妻子桂香因了丈夫教书,田地里干活见了人倒是觉得光彩。回到家里又冷了热了温了饱了无微不止地关心着王恩,对他越来越坏的脾气一再地迁就,到后来打打闹闹也就习以为常了。这些桂香的爹娘是不知道的,桂香希望丈夫能够一直这样教书。

“家里活儿有我,你就安心教书吧”。桂香当时劝丈夫不要丢掉这碗饭,“你没干过几天农活,咋受得了那苦?”

王恩不言语。

于是家里几十亩地留给了桂香,还有一女两男三个孩子。

王恩决定教下去。

王恩骑着摩托车从县城回到家时天已快黑了,桂香还有三个孩子正在等他吃饭

“爸爸,爸爸!”孩子欢叫着迎上去,又拥簇着他进了屋。小儿子云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诡秘地笑着翻爸爸的衣兜。多少次三个孩子从爸爸的衣兜里摸出了糖块,含在嘴巴里,甜在心里。

“吃饭吧。”桂香很快就端来了饭菜。

“儿子,看这是什么?尝尝看好不好吃。”王恩从包中拿出几块巧克力给了孩子,又给女儿琴琴、大儿子峰峰几个作业本。三个孩子都上学了,芹芹已经初二了。

“咱该庆贺庆贺!”王恩冲桂香说。

王恩今天一进屋就乐呵呵的,这是极难得的。十多年来,妻子桂香看惯了冷脸,甚至于习惯了被打骂。对丈夫今天的态度,倒有点不自在了。

“知道吗?我考试通过了。再进修一年,就是正式的国家老师了。”

“进修?”桂香不懂。

“就是再去念一年书,在县城里,回来就是国家老师了。”

“……”

小屋里很久没有这么欢畅了。王恩要喝酒,桂香又去炒了一盘菜,陪着丈夫。

三个孩子已经睡了。

“什么时候去?”

“快了,今年秋天——十几年没白熬呀!”王恩一仰头,自个儿干了一杯,笑了笑,看桂香,矮小的身材,黝黑粗糙的皮肤:“你也辛苦了,来,也喝点!”桂香感动了,接过杯子,喝了。辣味儿,有点苦,不过她习惯了这酒味,农村逢年过节或谁家喜事,女人都会喝点酒的。

“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我受煎熬不就为了你么。”

这些成天与田地庄稼为伍的农民们,有着和大地一样的情怀,容纳万物,博大深沉。此时的桂香早已在心里原谅了丈夫十几年来在生活上对她冷漠,桔黄色的灯光弥漫了整个小屋,温馨了她的心,加上酒精的作用,她乐,她笑,不断地给丈夫倒酒夹菜。

柔和的灯光飞出窗外,更增添了山村夜的寂静。

县城不大,一个转盘路向东西南北伸出四条街道,廷伸出一里地左右便是郊外,城市的四周残存着土筑的边墙,就是过去的城墙。城墙很高很宽,可以在上面骑车走。站在城墙上望,这小城便是一览无余了。东门外是一条小河,其实是条浅水沟,那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流到什么地方去。南边沿着公路是两道防护林,这地方风沙大,没林子的地方,刮一场风路就会被沙子埋没。城的西北面有田地。在夏天,小城四周倒也是葱绿葱绿。城中除了几座和城墙差不多高的楼房外,就是普通的平房,没有工厂,没有烟囱。在这个草木枯黄的深秋倒也显得格外宁静。

进修班就在城东教育局的对面。

周日,没课。王恩和吴月爬上了城墙,城墙上枯草叶子还很长,可见夏天它们的茂盛了。秋风吹拂,草随风动,轻轻地涮着他俩的裤脚。吴月今天特别高兴,一大早她就出了进修班女寝楼,去找王恩:“今天休息,出去玩玩。”

“哪来的雅兴?”

“去爬城墙呀!散散心还不好吗?”

吴月和王恩是同时进的进修班,因是同乡,交往便多了一份亲切。吴月常拿一些问题来请教王恩,有事没事儿就拉王恩陪她逛街、买东西。吴月的活泼开朗,爱说爱笑也感染了王恩,和她在一起,王恩觉得有兴致。因是同乡,三十多岁的王恩对这位小乡亲又有一种自然地保护意识。但特意出来玩还是第一次。王恩后来想怎么认识吴月的,怎么会……这是后话。

吴月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老板裤,洁白的丝质衬衣上套一件鹅黄的毛背心,毛茸茸的。头发扎成一束在背上摇摆。一块白底蓝花的手帕好像就那么随便一勒,便似一只蝴蝶在脑后飞舞。她有着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应有的青春朝气。看着城墙上吴月不知疲倦身影,王恩想,她是刻意打扮了吗?不,不,这样纯朴的美,自然而又流畅,清纯秀美……王恩不禁笑了。

“笑什么?”吴月回头,笑了笑,好奇地问。

“嗯?----你看,这秋天并不淒凉。” 王恩并没有回答吴月,而说起了天气。

“对呀!秋是一种成熟的美。发现身边的美是很快乐的。”吴月一脸的灿烂:“这叫生活的乐趣。” 

一只麻雀从头顶飞过,王恩似乎听到了小鸟振翅的声音,心随之一动。“一路豪歌,向天涯……”一群小孩笑着闹着追逐着从他俩身边去,留下一串串的童音。看着他们的背影,王恩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芹芹、峰峰和云云,还有桂香。

“怎么?想家了,还是在想别的什么?家庭和孩子给了你很多的快乐和幸福,是吗?” 吴月一双明亮的眼睛毫不掩饰在直视着王恩,目光清澈而又深邃。迎着那目光,似有一丝念头在王恩大脑里闪过,是什么他没抓住,于是笑了笑,摇摇头。可是那笑却隐隐地流露出一种苦涩来。他坐下来,望远处,天边两朵白云,悠悠地飘着。

吴月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是的,你也有过和我一样的年龄,可你满意你年轻的生活吗?父母给你成了家,你的家庭生活幸福吗?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妻子和你的共同语言和志趣在哪儿呢?”

王恩不言语。天很深很蓝,天边的白云浮游,聚散,成块,成堆,如雪如棉。

“摩托车是种地的妻子买给你的,可是你骑车为什么从来都不带着她,为什么?——你根本没那心情!你能够教书不受苦干农活,有你岳父你妻子的功劳,你又要做一个孝子,难道这一切都要以牺牲自己的追求和幸福生活为代价吗?”

天边的云堆象山崩地裂一般忽然白花花的散开来,撒了半边天,空气中的尘土象是受了振动,飞舞了一阵,浮在了云层表面,于是那云就变成了淡灰色。

“可是,……我……”王恩收回目光,看吴月刚才的严肃不见了,转而是浅浅的笑,柔和温馨。

这姑娘怎么了?

“你像秋天,有种成熟的美,……我想我能够给你带来快乐,……我……你知道我多么……”

云层越积越厚,向四周漫廷着,遮住了太阳。云层边上镀了一层金色,缕缕金光被一阵秋风吹得摇晃起来,撒在脸上,痒痒的。王恩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却抚到了一片秀发,那手顿时僵住了,迟疑着,不知是进是退。

吴月红润的脸颊如秋天的果实,透出一股淡淡香甜,她看王恩的眼神又多几分妩媚。“你……”吴月激动着,如微波粼粼的水面上一叶扁舟,颤动着泊在了王恩的怀中……

……

王恩第一次领略了吴月青春的朝气和灼热,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心醉。他沉寂的青春在这深秋又复燃烧。

王恩赶着羊群进了村子,羊群自动分成几股,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那里有它们各自的家,咩咩的叫声混成一片好。

“饭好了,吃饭吧” 。李二老婆叫喊着,今天羊把式轮到他家吃饭了。王恩帮李二圈了羊,走进层,重复他每天最后的工作,洗脸吃饭。

饭摆好了,王恩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没多少话语,和其他来山村里打长工的不同的是他的饭量不大 ,这一点让几家主人关心他是不是病了。山里人的朴实,实在是不加修饰的。

王恩放下饭碗,不等主人吃完,照例起身去睡觉。

“别急,小王 !”李二叫他,一边就放下碗微笑着解开上衣口袋钮扣,掏出一叠散钱来,“这是这个月的工钱,三百块,我提前一天帮你收来了,你数一下。”

王恩一共放四家的羊,二百多只,一年工钱是三千六,当初说定是工钱一月一开。

“明天又要去寄钱吧?你就去,羊我帮你看着,反正家里也新闲了。”

“那就麻烦你们了。”王恩地笑了笑,也不数,就把钱装了起来。

“摊上你这样的好人,也是富呀” ,李二老婆满脸的赞扬之意,“出来干活,本分,实在,月月不忘给家里寄钱。”王恩因感激主人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如没有着色的泥塑一般。他急忙低下头,怕主人觉察什么。李二老婆继续夸赞道:“哪像村北边的小刘,哪是个干活人?出来放羊都八年了,啥时给爹妈寄过钱。耍赌、胡整,奔三十的人了,还不讨个媳妇。”她把自己给说感动了,为小刘的生活叹息起来。

王恩也不言语,进自己的屋子睡觉了。

第二天,王恩起了个大早,没吃早饭便上了路。山路不好走,又没车可乘,时近中午,才到了乡邮局。他要了两张汇款单,趴在一张桌子上填了起来。填写好了,拿起来看了看,又加了几句,“好好学习,爸爸过年去看你们” ,“云云,好好学习” 。

王兴贵眼活心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当年唯一的儿子王恩初中毕业回到家那段时间,他就经常往村里的老文书家里跑。不知是儿子的机遇,还是两个老人的感情日益深厚,不多天,老文书那个没进过学堂门的大闺女便衣着新装被人前呼后拥地迎进了王家,做了王家的儿媳妇。儿子王恩成家后,王兴贵便常常外出做点小本生意。不几年手头有了宽余,便在十里镇上寻了一处好地盘,带了妻子,女儿女婿,贩卖蔬菜,还喂了十几头猪。家便留给了桂香。耕种,锄草,收秋,这个农村女子拿得起放得下,连村里的年轻后生也不得不佩服。王兴贵并没有和儿媳妇分家过,年初带一两头小猪仔回家给桂香养着,待到过年长壮了杀,便可名正言顺从桂香那里拉走全家人一年的口粮,拉走大部份荞麦柴杆粉碎了喂猪。况且偶尔回一次家,好招好待,桂香当亲戚看。这算盘,聪明的王兴贵哪会打错。儿子是老师,桂香她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种地,她能咋样?王兴贵这样在镇上倒腾了不几年,就成了镇上的冒尖户。有人说,他那儿养猪,给猪睡觉的窝比人住的房子还漂亮;又说他家房子下面有通道,那通道里也跑着猪。是真是假桂香一点也不知道。成天忙里忙外又拉扯三个孩子,没一天能离得开,当然就不曾到过镇上公婆养猪的地方。田地庄稼、丈夫教书、孩子吃穿上学是她的一切。

今年,老天是要跟庄稼人作对了。三月份,接二连三地下雨,地上从未干过。耕地时犁铧翻起的都是泥条。春雨贵如油呀,靠天吃饭的农民们哪个不欢喜。山村里一幅抢种的画面。可谁能想到,忙死忙活把种子下到地里,老天爷竟拿起架子来了,两个多月滴雨水洒。挣扎着长到一尺多高的庄稼被烤蔫了,田地里一片灰绿,庄稼人的心也被太阳烤焦了。

吃过早饭,桂香喂了猪,锁上门就去看娘家爹了。娘家在本村,几步路就到。这条小路是她十几年来踩出来的,再熟悉不过。每次踏上这条路,不论她心情如何,不论是吵过嘴还是打了架,等走到那一头——娘家妈门前时,她总是满心欢喜的样子。这些年来,家人对桂香两口子的吵吵闹闹不是不知,但一锅里搅勺子,哪能没个磕磕碰碰,也就不多过问。桂香推开门,见两个哥哥嫂子、一个兄弟弟、一个妹妹,大家悄无声息地站着,坐着。听她进来,转身望一眼,却也不说话。桂香径直走到炕沿边。

炕上是瘦骨崚峋的桂香爹,已是病危了。颧骨高高地突出,更显得双眼深陷。脸色如纸如灰。时而因疼痛嘴角轻微地抽动两下。小女儿腊香扶着他坐着。

“大大”,桂香轻轻叫了一声,双眼噙着泪。

许久,老人才很是吃力地抬起眼皮,暗灰色的眼睛迟疑了一下,停在了桂香身上。不曾流露出任何感情,就又闭上了双眼,轻微地“嗯”了一声。

“腊香,我来吧,”桂香换下了妺妺,妺妺抹一把眼泪走开了。

抱着父亲,桂香泪如雨下,

深夜,屋里灯亮着,桂香兄妹几个守候着父亲。父亲的兄弟——她们的四叔也来了。这已是第五个夜晚了,桂香除了白天回家喂猪喂鸡,就一直守在父亲身边 。

“桂香……”老人的声音很微弱,但在这沉寂的让人窒息的屋子里还是惊动了所有的人。

“大大!”桂香抓住父亲干瘪的双手。

“……桂香……好好……地……”老人被桂香握着的手抖动了一下,嘴角抽搐了起来。

“大大!”

“大大!大大!” 一屋子的人一下子又围了上来。

“快打针!”几天来,靠着注射杜冷丁,老人在走向另一个世界路上一次次停步。

“莫打了吧。” 四叔说话了,“你们都是孝顺的,让他走吧,多留一会儿,他就多受阵疼痛。

桂香兄妹都静了下来。

“哥,你就放心地去吧。”一只同样枯瘦的手掌顺着老人的额头、眼睛、鼻子、下巴抚过来,老人因疼痛而睁大的双眼轻轻地合上了。

“大大!”

“大大!”“大大!”

老人去了。

桂香几天没有回家了。王恩在岳父出葬那天来顶了一阵“白帽”,当天就回学校了。说是教书忙,学校请不开假。桂香家里这几天婆婆从镇上回来看着。

几天里哭了又哭,跪了又跪了,桂香嗓子哑了,双眼红肿。桂香哭起来,乡亲们都觉着害怕。谁见过这么个哭法,长跪不起,嗓子嘶哑了还是哭,眼泪鼻涕如雨水般在脸上流淌。桂香苦哇,朴实的乡亲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谁个长眼睛还能看不见?十几年来,家里的一摊子这个女子是怎样没命地干着。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又种地,打下粮食供了全家人吃。乡亲们谁不理解桂香受的苦!不,不!乡亲们是不会理解的!我桂香受那点苦算什么,我的心痛呀!我忍着,让着,一口气憋了十几年,种他全家的地,卖粮供他上学,我盼到了啥,我落个啥好!他个没良心的,竞然领回来一个……一个……作孽呀!

桂香想回家歇一歇。

“回来了,”婆婆正在吃饭,眼也不抬,不冷不热问了一句。

桂香也不理睬,默默地收拾喂猪喂鸡,给鸡撒了些谷子,她猛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折身回到仓房一看,惊呆了。

“粮食我们拉走了些,那边人多,又要喂猪,反正这么多,你也吃不了。” 婆婆解释着。

“一百多袋粮食你就忍心只留下这点”桂香无力争吵,望着剩下的十几袋粮食泪流满面。

我总算明白,你,你们全家都在骗我。前阵子,说什么靠天吃饭天不照顾,要我秋后上你们那去喂猪,再也不种地了。我双手捧着让你们卖掉骡子,钱呢,钱呢?分文不留,你们拿去盖猪房了。我傻呀!现在,你们又拉去粮食,成心不让我活么?我拗着不离婚,不告诉我娘家人盼你们老人能劝儿子回头,没想到你们一家子的没良心!

“没良心!”

一个月之后,王恩和桂香离婚了。理由是父母包办婚姻,夫妻感情破裂。三个孩子判给王恩两个,小儿子云云由桂香抚养。从离婚之日起,王恩每月付给云云50元抚养费,直到云云18周岁。家庭现有财产除家俱归桂香外,其余两人平分。四间房子,两间正房归桂香。由于王兴贵的“父子另家过”一说,镇上的家产女方分文未取。

很快地,王兴贵的几个女婿开拖拉机来拆了正房两侧的仓库和厨房,拉了拆下的材料走了。两间正房立时孤伶伶如风雨中摇曳的瘦树。幸亏这一季没雨,否则它肯定会倒塌的。桂香回娘家住了,小屋里不再飘摇淡黄色的灯光。

立秋前一场小雨救了庄稼的命,家家户户多多少少收了点瘪粮食,柴草也不多。今年要比往年闲得早。

桂香彻底搬到娘家住了。吃罢早饭,她坐在门前给云云洗衣服。云云蹲在洗衣盆前撩着盆里的水玩。

“快去上学,要迟到了” ,自从共振频芹芹和峰峰被王恩带到镇上上学后,云云每天都要她催促着才去上学。

“今天礼拜天,不上课”。

云云继续玩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

“妈,你说姐姐哥哥的学校好吗?”

“想他们了?”

“想呀,我想和姐姐哥哥在一起上学。我也想爸爸。爸爸怎么不来看咱们?妈,你说爸爸咋不来看我们?”

桂香使劲地搓着衣服,洗衣盆堆满了泡沫。一个个皂泡由小变大,五颜六色的,色彩旋转着,变化着,变成了灰色,黑色,突然皂泡就破了,成了一滴水。盆里的水已浑了。

“妈,你看!”云云突然叫起来,“姐姐,哥哥”,云云叫喊着,扑了过去。

是芹芹和峰峰!桂香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来了?”三个孩子叫着妈妈一起跑来扑进桂香的怀抱。孩子们哭了。

“妈,我和峰峰坐班车来”,芹芹抹了抹眼泪,“先到咱家,门锁着,我就来这了。” 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我和姐姐一起撒谎说学校补课,就跑来看你和弟弟了。”峰峰不哭了,对这次行动,显得很是自豪。

桂香这才注意到芹芹还背着书包,包里装着什么,“把书包放下,妈回屋做饭去。”

“妈,你看,”芹芹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递了过来,看着妈妈解开纸包,她笑了,很甜。

是一双鞋。

“我和弟弟昨天给你买的。”

“哪来的钱?”桂香关心地问。

“我和姐姐撒谎说学校交书钱,每人要了五块钱,就够了。”峰峰抢着说。芹芹瞪 了他一眼,峰峰吞下舌头,不说了。

“妈,你穿着看合适不。”芹芹就来给桂香试鞋子。

黑绒面儿平底鞋,不大不小,“太好了!太好了!”三个孩子雀跃着,又一次扑进桂香怀抱。

饭后。

“妈,我和峰峰要坐班车回去了,再不走就没车了。”芹芹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说。

“迟了没车,回不去就坏了,爷爷奶奶……”

“回去晚了——爷爷奶奶知道了不好” ,芹芹打断了峰峰的话,“妈,我们走了,大舅送我们去坐车,你放心吧。”

桂香抹把眼泪,一手拉着云云,目送两个孩子离去。

“姐姐,哥哥,你们要再来看我。”云云大声地喊着,忍住没哭出来。

峰峰忽然掉转身,向桂香跑来。

“妈,告诉你个好消息,她让车碰了,现在住医院。”

“谁?”桂香不知道孩子在说谁。

“那个女的!”

活该!这瞬间的意识给了她一种快感,一种解恨的感觉。

“你去看了?”她问。

“我才不去呢,谁去看她!”峰峰一脸的愤恨。

“爸爸要我和姐姐去看她,我们就是不去……”

“峰峰,快点,车快来了。妈,你回去吧,我们走了。”芹芹在远处喊着。

峰峰不大情愿地掉转身,跑向芹芹。

“听说你出事了,我来看你,”在镇医院的病房里,桂香坐在吴月的病床前,看了看吴月緾着绷带的右腿,首先打破了沉寂的空气。

“……”,对桂香的到来,吴月没有丝毫的准备,她不知道桂香要来做什么,也不敢轻易说话。

“怨我命苦,王家,那是我爹高攀错了,我不配嫁到王家。”

吴月捏着被角的双手轻轻地抖了一下。现实呀,无可逃避。从桂香进门的那一刻,吴月就料到这一话题不可避免。吴月不知道桂香接下来要怎样。

面对吴月,这个病容憔悴的女人,害他家破人散的女人,此时沉默不语的女人,桂香内心是激动的,她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她和吴月撕扯的着,抓她的头发,打她的嘴巴,踢她緾绷带的腿,让她痛苦地叫喊,让她苦苦求饶,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这个贱货,妖精!…

但这所有的只是像演电影似的在桂香脑子里过了一遍,不,不能这样,她知道她来的目的。

吴月静静地低着头,紧张的心都缩紧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接受一场暴风雨的袭击。她见过乡村妇女为些鸡零狗碎的事而对骂、撕打的场面,何况自己……此时的她倒甘愿接受那样一场打骂。

“唉——”一声叹息取代了幻想的所有内容,桂香眼前还是吴月,长发顺着脸颊铺落在胸前。

“你年轻,长得又好看,不会给王恩掉价……我的儿女不懂事,又上学花钱的,爷爷奶奶老了总还要你照顾,你们又都是老师……”

无风无雨。吴月绷紧的神经就松驰了下来,却被这番话语刺痛了哪儿,泪水霎那间流盈了双眼。

“你不要难过……再有二十一天可以出院了。我的两个孩子还等你照顾呢。”

吴月已是泪眼朦胧,哭得也很激动 ,肩膀抽搐着。良久,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病房里没了桂香,床头留下了她带来的鸡蛋。

桂香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吴月失眠了。

支走了所有要陪她的人,她想自己一个人清静清静。皓月当空,吴月无法入睡……

认识王恩是在进修班。她喜欢这个同乡,一股男子汉的气质强烈地吸引着她去接近他。知道了王恩家庭生活后,二十多岁的吴月觉得世界很不公平,她希望自己能唤醒王恩对生活的激情。她一次次鼓励王恩,要勇敢地冲破家庭牢笼,她要让自己喜欢的人重建一个有感情,有情趣的完美的家庭。一纸离婚协议书似乎昭示了她那日渐明晰的目标的实现。

然而爱的欢愉没能长久,芹芹和峰峰的存在,一次次稀释着她心头的甜蜜和喜悦。王恩是爱着她的,不然他是不会断然抛弃他的结发妻子的。但王恩也是爱孩子的,为了这一点,吴月甘愿精心照顾两个孩子,可孩子呢?每每温柔小心地靠近两个孩子,他们就会躲瘟神似的逃避着。偶尔见面也从不言语。因为她的介入,芹芹峰峰在父亲面前更多了几分畏惧。放学回到家,难有笑语。王恩为此苦恼过,吴月安慰着,“两个老人毕竟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呀。”可是爷爷奶奶又给了两个孩子什么?“你妈好?那和你妈去过呀!”“你妈有啥?这里有吃有喝,还想咋样?” 芹芹不敢和奶奶顶嘴,只是哭。吴月看着过意不去,她迟疑着,想去安慰孩子,可是见她走来,芹芹抬起一双泪眼,那是仇恨的目光。“都是你!”边喊边跺脚……芹芹长大了,她懂事了……

……

月华如练。透过窗户,铺了一地,白色。在这白色的病房里,在这月如明镜的夜里,吴月平静地回想着与王恩的一切,渐渐地睡着了……

王恩挽着吴月的手臂,在祝婚曲优美的音乐声中,款款步入红烛摇曳的洞房。突然,芹芹和峰峰叫着喊着飞奔过来,踢她的腿,捶她的背,撕扯她的婚纱,“都是你!都是你!”王恩急怒了,伸手要打孩子,她急忙去挡在王恩和孩子中间,“不!——”

自己把自己给叫醒了。原来是梦,虚惊一场。吴月的大脑一片白……

“二八月妖婆子天”,说变就变。刚才教室里还撒满了阳光,暖暖的,下课铃响过,走出教室,天却阴沉了下来。云低低的,像要下雨的样子,王恩夹着教案向办公室走去。

“王老师,到我办公室来下”,迎面走来教务处主任陈老师,招呼他。

“请坐”,陈老师关上门,指着一张椅子示意王恩坐下。

“有什么事,陈老师?”在陈老师的对面坐下来后,王恩小心翼翼地问。陈老师一惯严肃的目光令他不安。

陈老师也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王恩,目光尖锐,象是要穿透王恩的胸腔,激凌凌打个冷颤,王恩额头上就密密地沁出了一层细汗。

“你看这个”,就这样过了几分钟,陈老师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王恩。

“关于王恩老师调往白杨村榆林小学的通知——”什么?要把我调走,怎么回事?王恩进办公室是做了准备要挨上一顿训的。自从进修后分回来,由于和吴月的关系,他没少挨领导的批评教育,可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得到这份调令。

“可是我并没有要求要求调走呀!”

“这是本校的建议和教育中心的决定。别的就不多说了吧,把你调离我们也感到很惋惜。”

王恩不言语,窗外下起了小雨,斜斜的雨丝落在玻璃窗上,汇聚,滚动,一道道地流下。

“吴月老师要我转告你,下午去替她收拾一下她的办公室。”

王恩疑惑不解地看着陈老师

吴月老师她调走了,这是她主动要求的,去了高沙乡” 。

“什么?调走了?” 这个消息对于王恩,才是真正的没有想到。“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王恩腾地站了起来站了起来,他焦急万分却又不知所措。

“住院期间她交了申请报告,并附了一份情况说明,我们也作过一些工作。调令昨天下来,人已经走了,……”

不等陈老师说完,王恩拉开门,不顾一切地冲入秋雨中。

亲爱的恩:

就让我再这样叫你一声。

当你读这封信时,我已在去他乡的途中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怨恨也罢,愤怒也罢,请你冷静,冷静下来,听我几句,好吗?

缘聚缘散,爱恨匆匆,是你的爱给了我无限的欢乐和青春的灿烂,生命的记忆中我会永远铭记与你同处的朝朝暮暮。从何说起呢?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昨天。还记得吗?第一次我们去爬城墙,秋风怡人,草木含情……我羡慕你的才华,欣赏你的气质,我喜欢你成熟的男性美,更为你的家庭生活抱不平。那天,你迟疑的目光,还有——那一刻,我终生难忘。

多想再次和你去兜风啊。你把车骑得飞快,风在耳旁呼呼直响,我又惊又怕又笑又叫,抱紧你的腰还感觉要飘起来。多少个黎明黄昏,多少次日升日落,田坎上散步,沙滩上嬉戏,是你给了我灿烂美好的青春生活。多想偎在你温热的臂弯里共走此生——梦啊,好梦一醒终成空!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用我纯情的初恋想给你再一次真正的青春生活,可是我错了,真的错了!我忽略了芹芹,峰峰还有云云。可爱的三个孩子,他们身上有着你和她共同的爱。他们正在长大,他们需要一个健康的家庭,不论你俩以前的感情如何,他们有父爱有母爱,你和桂香能给孩子心灵最大的安慰,让他们健康地成长。可我,我呢?为了咱俩的一切,我甘愿悉心照顾芹芹和峰峰,可孩子本身呢?孩子眼中的我又是谁?孩子是敏感的,芹芹已经懂事了,三个孩子会原谅我吗?

桂香是个好人。她去医院看过我,你没有想到吧。为了两个孩子,她来看我。她不想见到你父母,坐一会儿就走了。她希望两个孩子能生活得幸福。孩子闹情绪我完全理解,当孩子受到奶奶的责骂而将一双泪眼仇恨地朝向我时,我感到震惊了。我是个罪人,孩子眼里我就是个罪人!天大地大,哪儿容不下我,为何偏要去破坏一个完整的家庭!原谅我吧,谁能原谅我?

恩,不能再在这里为你做饭了。我走了,我带走了我该带走的一切,可我怎能带走那一段生活……老天,你捉弄人么?

恩,我决定走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去那个陌生的地方。没人知道这一切的。在那儿,我将面对的是同样可爱的孩子们,可充斥我脑际的总是芹芹那怨恨的目光,这就是债呀,我今生无法偿还!恩,你务必好好地照顾芹芹和峰峰,他们需要你,也需要桂香,不折不扣的母爱……桂香是你的妻子,她是个好人,是我,是我害了她!

恩,我的不辞而别或许残酷和绝情。一开始我就错了,忘掉我吧,忘掉过去!只当恶梦一场,可这必竟不是梦。现实是残酷的!恩,日后多保重,保重!

即此吻别

月 草书

雨大了。

屋檐下一片哗哗的水声。雨水在地面上汇成了一条条黄浊的小溪。雨中的王恩双眼迷茫,雨水顺着一络络的头发流淌下来,他就这样一步步地在雨中走着……

早晨,王兴贵家中。

王恩坐在沙发上,芹芹和峰峰偎在他的怀里抽泣着。

“从一开始你就不让老人管,拗不过你,也只好随着你,现在呢?”王兴贵像是在责备,又似在自语,一脸的凝重。

“孩子大了,吃……”,王恩的母亲慢吞吞地插着话。

“爸,妈,你们放心,走出学校,什么苦我也能受得了。决定好的事就不要拦我了。两个孩子还在上学,就让你们操心一下吃住,我会每月给他们寄来生活费的……”

“爸爸!”

“爸爸!明年我就到你那个学校去了,你不要走,还可以教我。”

“爸爸不走也留不下来,爸出去干活了,以后要好好学习,多关心弟弟。”

“爸爸!”“爸爸!”

王恩毅然离开了学校,走向一个遥远陌生的山村。那份调令他已撕碎了。没有了,一切都没了。学校?老师?学生?一切都在那儿结束了。跟着调令走继续为人师表吗?随吴月去建一个爱的巢窝吗?不,不能了。世间种种,终必成空。人生的赌场,几多失意几多风流,他输了。

春节到了,小镇一片欢腾

初一,吃过早饭便有孩子的身影在街头上追逐,叫喊。时而霹雳啪啦一阵鞭炮声,赢得一片欢笑。街道两旁的小卖店,裁缝部等都贴了些“四季发财” 、“生意兴隆” 、“财运享通” 之类的红联子,门却紧闭着。偶有一两家小饭馆敞着门,也是无人问津,冷冷清清。这大年初一的早晨,一家人是要在一起吃饺子的,谁个会上街来寻饭吃?

王恩沿着街道一路走来,目光在玩耍的孩子中找寻着。见不着芹芹,见不着峰峰,王恩拖着疲惫的身子向父亲家走去。

过年了,主人给了他四天假,让王恩“回家看看,过个团圆年” 。年三十早晨动身,可路上没车,今早才赶回到镇上。

就在通向父亲家的巷子口,两个孩子扑了过来。

“爸爸!”“爸爸!”

王恩弯下腰,紧紧地搂住了扑过来的芹芹和峰峰。

“爸爸怎么今天才回来,我和弟弟都等你好几天了。” 芹芹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王恩伸手为女儿擦眼泪,不知是他的手太粗还是用力大了点,弄疼了芹芹,芹芹偏了一下头。

“来,爸爸回来了,要高高兴兴的。” 王恩见儿子峰峰的脸冻和发紫,就站起身来,牵两个孩子的手。

“爸爸”, 峰峰没动,拉了拉爸爸的手。

“怎么啦?” 觉得儿子想说什么,一双眼睛流露出一种渴求,泪水直打转,王恩又蹲下身来问道:“说给爸爸听,怎么了?”

“我想吃饺子!” 说完,就哭了起来。

冷风袭裹了王恩的全身,他打了个寒颤,将疑惑的目光转向芹芹。

“早晨起来,爷爷奶奶让我和弟弟去放十几头猪,太阳很高了,我俩又冻又饿,就赶猪回家了。奶奶说回来晚了,饺子吃完了,就泡着热水吃油饼吧。弟弟不吃,我也不想吃……”芹芹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巷子口寒风凛冽,太阳是冬日那种特有的淡灰色,冷冷地俯视着大年初一的这个小镇。街头,王恩搂着一儿一女,一边流着泪,一边极力安慰着两个孩子。王恩他宽阔的肩膀能否在这寒冷的街头给孩子些许温暖?

街头一家饭馆里,峰峰吃和很是贪婪,王恩看着儿子的吃相,很是心疼。女儿芹芹不时往爸爸碗里夹饺子,“爸爸,你也快吃。”

“谁给买的衣服?” 王恩忽然注意到两个孩子身上的新衣服,关切的问。

“是妈妈!” 峰峰抢着说,却又停下看了看姐姐。芹芹吞下嚼着的饺子,对父亲说:“快放寒假时,妈妈去我们学校,给我和弟弟送衣服。妈妈说是她自己做的,还给我钱,我不要,妈不肯……” 芹芹低下头,夹饺子吃,峰峰也就又吃起了饺子。

芹芹,峰峰,云云,妈妈,桂香,孩子,爷爷,奶奶……王恩觉着脑子乱乱的,他咬了半个饺子,嚼着,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爸爸,” 芹芹小心地说:“我和弟弟都在学校吃住了,星期天回一次家。”

“……” 峰峰刚要说话,芹芹却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

“奶奶家在市场后面,离学校远,下了晚自习我和弟弟不敢走,就住校了。后来,我俩又上了学校灶,不用来回跑,方便些,弟弟现在也比较听话的。”

听着芹芹大人般的言语,王恩心里酸酸的。

“我和姐姐向爷爷要粮食给学校交了,姐姐还拿钱买了些饭票……”

和着泪水,二斤水饺终是没有吃完。中午了,王恩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向父母家里走去。

正月初三。

王恩还得走。放羊的合同还有大半年。

他必须走了。

一家人送王恩。王恩穿的还是第一次出去揽工放羊时穿的那身衣服,那是老头子喂猪时常穿的衣服。

“回去吧!爸爸妈妈,芹芹和峰峰就让你们多操心了,……芹芹,好好学习,多照顾弟弟。” 

王恩一步步的走远了。

芹芹拉着弟弟,立在寒风中,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无尽的远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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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乾坤指点评:

文章总体没有任何问题,可版面需要重新整理。每个段落前一律空两格,谢谢合作。

自在飞花如梦点评:

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到头来,还得生活在现实中。情感和生活一样,有时也在无赖和无助。
小说情感细腻,语言生动流畅。很不错。问好作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