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之魄
黄后泰
没有玉树临风的浪漫,没有虬枝戏云的豪迈;我的眼前是一株枫树,傲岸,沉静,在深秋的风里凝结着满树沉甸甸的酡红。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辽远的天边,青山衔着一轮猩红的残阳,霞飞霓逸,给苍茫大地镀上了一层金黄,山川平畴,还有我置身的校园,一片空明,澄澈,笼罩在寂静、肃穆的氤氲之中。我伫立在那株遒劲的枫下,久久地,聆听那枫叶在西风里簌簌的轻响,心底依稀有一股细细的清泉在汩汩流淌。
莫非那荻荻枫叶正触动了我心房里那柔软的一隅?
在我的那本纸页早已泛黄的《普希金抒情诗》里,夹着一片枫叶,那是我少年时代的书签,珍藏着我少年的梦。那天,我偶然翻看那本书,发现了它,艳丽的红色早已褪成了灰白,只有那凸起的叶脉还那么清晰,仿佛青筋暴露的老人手掌,见证着时光流逝的冷峻和苍凉。枫叶所在的书页,是普希金的那首著名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
我的关于花季少年美丽时光的回忆里,总是飘洒着片片红枫……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在平川中学读初中,在这里度过了三个梦想翩跹的春秋。那几年,国家刚刚告别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薄弱,物资极度匮乏。学生在校住宿,都是从家里带米,自己保管,自己下米。所谓之米,其实大部分是红薯丝,大米的成分很少。菜是学校统一供给,春天多是春达,夏季多是黄瓜,秋季多是白菜,冬季多是萝卜,每桌一大盆。开饭时,同学们从蒸饭架里找出自己的饭,端了,按编好的桌,围站四周,餐餐轮流由一人将菜分发到每个人的饭碗里,分发完毕,就各人端了自己的那份,围站在桌边,唏里哗拉地吃开了。学生每月交很少的伙食费,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交不起。每逢月中,开饭时,我们常常看到学校总务主任,在膳厅中央,站在高高的条凳上,照着一张纸上的名单,大声地通告:“xx班xxx,未交本月伙食费,限下周一交,否则,下周二开始停膳。”得到通牒的同学脸上灰溜溜的,那滋味真不好受。我们也会从家里带菜,大抵是酸菜抟大豆。吃那种菜,最会生屁,所以,周一和周二两天,教室里总是屁声不断,此起彼伏,满教室臭烘烘的,直到周三,酸菜抟大豆吃完了,这屁的音乐才渐趋寂然。学校南面围墙外(现在的足球场)是当时的大操场,操场的东面有很大的一块菜地。按班数划分成若干块,每班一块,是各班的“自留地”。我们就在那里种白菜萝卜等等,收了菜交给食堂,食堂按很低的价钱收购,这些钱便作了班费,供班上零星的花销。那时劳动,经济效益在其次,主要的还是要培养学生的劳动观念;所以每学期必须评比两次,种得好的还发给奖状。
那时的学生宿舍分东宿舍和西宿舍,都是土砖坯子砌的。墙缝里藏着臭虫和蚊子,我们戏称它们为“坦克”和“飞机”。到了夜晚睡觉时,一场旷时持久的“人虫大战”便开始了。“飞机”还好对付,躲在蚊帐里,蚊们就嘴长莫及只能望人兴叹了。难对付的是臭虫,这害虫鬼灵得很,总是乘我们睡着时才出来偷袭。我们常常用手电筒照着墙缝去捉,但战果甚微。直到我们筋疲力尽,才一任“飞机”轰鸣“坦克”偷袭,酣然入睡。第二天一早,我们的手上胸前总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疙瘩。带着“人虫大战”给我们留下的累累伤痕,在急促的起床铃声中,“咚咚咚”地从木板楼上跑到地上,跑向操场,开始了又一天紧张的学习生活。
那时的艰苦,岂是我这篇短短的的文章所能尽述的,那种对艰难困苦的刻骨铭心的感受又岂是文字所能表达的?
然而,物质享受的缺失,又岂能扼杀了花季少年的精神诉求?
我们在艰难中快乐着,用丰富的精神食粮去填充物质生活的匮乏。我们仍然以饱满的热情充沛的精力求知,健体,娱乐,憧憬……每天的课外活动是我们最美妙的时光。歌声飘荡,琴声悠扬,运动场上腾龙跃虎,楚河界边凝神深思……到处都有青春的活力,也不乏浪漫的情怀。
在“回”字形的东宿舍,院子中间有一棵高高的枫树,在西宿舍的左边也有一棵高高的枫树。东宿舍住着男生,西宿舍住着女生。每当深秋,枫叶被霜染红的时候,男生和女生就会分别在枫树下捡拾几片如火焰般彤红的枫叶,或自己收藏,或送给别人。我们拿它们当书签。那片片枫叶或许就蕴含了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珍藏在了主人的人生里。
我曾经在校园里,面对李花说:它们是一对对孪生的姐妹,在料峭的春风里翘首开放,一场暴风雨把她们打落枝头,但她们却孕育了夏天金色的果实。面对桃花说:它们是一个个华贵的丽人,雍容而慵懒,浓妆艳抹里透着高贵的气质。樟肥柳瘦,蕉腴杨修……校园里的一花一木,一景一色,曾经常常引起我的不尽的遐思。然而,当许多年过去之后,当告别了少年的稚嫩和青春的矫情之后,回眸校园,最令我魂牵梦萦的还是校园里的枫叶。
把枫叶夹在书里当书签,最初是从我的语文老师朱祖缨那里看到的。椭圆的脸庞,有着柔和的线条,没有男人常有的那种棱角分明的颧骨与喉结。薄薄的双唇,两颊一对浅浅的笑靥,淡淡的眉毛,厚厚的镜片下闪烁着黑珍珠般的一对眸子。男的朱老师却天然一张女人脸,让我联想起贾府里的腮凝新荔的迎春姐姐,柔情,平和,易于接近。
初中二年级时,朱老师指导我们办了一个墙报,刊名叫“朵朵红”,我是朱老师的得意门生,自然就当了主编。墙报是用钢笔醮黑色墨水抄在一整张白报纸上,我们抄写时预留空白,再请美术老师画上刊头,配上插图,然后贴在教室外的墙上。
墙报办得像模像样,每一期出版,都能吸引老师和同学们的眼球,我们也不无得意之色。更让我们兴奋的是,朱老师也常在我们的墙刊上发表文章,他有一个很革命化的笔名,叫朱赤红。每逢出版,朱老师的房间就是我们的出版社。我们几个同学聚在朱老师的房间里,审稿呀,改稿呀,誊抄呀,得忙上整整一个星期天。在朱老师的房间里,我们也没有什么拘束,很随便地吃他给我们的小吃,花生、果脯之类,也常向他问些学习之外的问题,诸如老师是那里人呀,师母为什么不一起调过来呀。我们得以知道,朱老师是外地人,师母也是教书的。他还拿师母的相片给我们看,果然是一个很高雅的知识女性。
我们甚至还可以翻看老师书架上的书。有一次,我翻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突然眼前一亮,我发现了一片枫叶,如一簇鲜红的火焰,夹在书页里。枫叶所在的地方,正是描写冬妮亚和保尔在西伯利亚的那个筑路工地上邂逅相遇的那一节。那个戴着嵌了红五角星有着长长的帽耳的棉帽的年轻人,用阶级歧视侮辱了他曾经热恋过的冬妮娅。“风猛烈地吹动着她的衣领和金色的卷发。她挥动着手。” 冬妮娅飘然而去,消逝在西伯利亚凛冽的寒风里,在我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凄婉的颤栗的美丽。
那枚枫叶静静地躺在书页里,是一个关于爱情柔肠的符号?还是一个关于革命铁血的象征?
七十年代,我自己也经历了一场椎心疼痛的苦恋,结束了长达六年之久的忧郁的甜蜜的恋情。我们都不愿连累对方。这是一种超越了情欲的放弃,是爱的另一种方式,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颤栗的美丽?政治和经济强强联手,掐死了一段姻缘,而爱情却因此而愈发纯粹。像保尔那样,用阶级偏见来解构爱情甚而掩杀爱情,那才是真正的人间悲剧。爱情是人类两性心灵的交合,是精神的守望,一旦掺和了政治和经济,就常常会衍生出流泪流血的所谓高尚或者龌龊卑鄙的阴谋,而这两者的代价都是对人性的蹂躏。这种想法当然是在直接和间接痛悟了许许多多的情感磨难之后才有的。
尽管如此,当年,直至今天,我仍然愿意用那种萦绕着红色光环的语汇去言说朱老师为什么把一枚枫叶夹在了这里。奥斯特洛夫斯基说,“钢是在烈火里燃烧、高度冷却中炼成的,因此它很坚固……”水与火的淬炼,才有了钢;艰难困苦的砥砺,才有了人的钢性。朱老师肯定是为保尔的革命高于一切的布尔什维克党性所感动,那场冰天雪地里的相逢与诀别,短暂而隽永,断然且绝然。保尔站在一种高度上,居高临下地对那个“资产阶级的小姐”甩一甩手,然后别转头,完成了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一次魂灵的升华。那个情节,在那个年代,曾经感动过中国的多少革命青年,朱老师便是其中的一个。我的这些揣度,确是空穴来风,别忘了,朱老师有一个红得发紫的笔名——朱赤红。
1989年7月,我到省城参加高考阅卷。阅卷结束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一大群来自全省各县市的老师在师大校门口等校车送我们去车站。在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了朱老师,尽管时隔二十多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我还来不及叫“老师”,他就已经迎上来跟我打招呼:“黄后泰,你也来了!”隔了二十多年,老师竟然还记得当年一个顽劣不驯的学生的名字,而且能不假思索地叫出来,我霎时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时他已是遂川中学的校长。可惜见也匆匆,别也匆匆,我们来不及深谈就分别了。
我用心盘点着生活。那些夹在书页里的枫叶,我已经不能一一分辨收藏它们的意义了:但它们仍然常常会勾起我对艰难岁月里的那些生活细节的温馨的回忆。
这些枫叶中,有一片是属于学姐杨苹的。
初二时,为了让同学们在学习上更好地互相帮助,班主任老师把全班同学分成若干个学习小组。我和学姐杨苹同在一个组,负责帮助她学好语文。那时候常常停电,上晚自习停电了,我们就把前后的桌子并在一起,五六个人就着一盏煤油灯看书写作业。有一次,杨苹姐的头凑得太前了,一不小心,头发被煤油灯烧着了。我坐在她的对面,一眼瞥见,急忙扬手在她头上一抹,把火弄灭了。她没烧着什么,只是额前的一绺刘海被烧焦了一点。她很感激我,对我说“我该怎么感谢你呢”,我开玩笑说“要不你就给我洗两天衣服吧”。没想到,一句毫不在意的玩笑话,她却当了真,真给我洗衣服,而且一洗就是一年多。每天傍晚,她一定准时到男宿舍送来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服,拿走刚换下的脏衣服,每天如此从没间断。害得我有时想偷懒不洗澡不换衣,也不好意思。记得有一次,我的背上不知怎么长出了一大片红疹,奇痒。我们一伙人分析原因,一致认为是蜘蛛疮,是衣服晾在树底下,被蜘蛛爬过而引起的。学姐很内疚,说是自己没注意。她听说搽花露水能治,于是就每天拿着一瓶花露水,到宿舍里亲手给我抹花露水。抹了一个星期,我的蜘蛛疮好了,可她的一瓶花露水也抹了个精光。我很不过意,对她说“我买回一瓶还你吧”,她急得眉头一挑,大着嗓门儿说:“说的什么话,谁让我认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弟弟。”见她生气成这样,我心底一阵潮涌,禁不住落了泪。
记得初三上学期的那个傍晚,也许有着同样的彩霞,也许有着同样的飒飒秋风,我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在西宿舍的那棵枫树下,她戚戚然对我说:“下学期我就不在这里念书了,我爸调走了。”一时间,我还真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半天,才说:“谢谢你为我洗了那么久的衣服。”因为怕惹她生气,所以那声音是怯怯的。这次她没有生气,轻轻地说:“谢谢你在学习上对我的帮助。”她俯身拾起地上一片枫叶,对我说:“送给你作个纪念吧。”我默默地接过枫叶,叫了一声“姐姐——”一时哽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后,她果真再也没来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片枫叶我已记不起当初夹在了那一本书里,是丢失在了岁月的风里,还是依然静静地躺在某一本书里,已经芳华褪尽。杨苹学姐,你也还会想起那片枫叶么?
时光永是流驶,许多往事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然而,那在艰难岁月里构建的师生之情,同学之谊,却永远清晰, 譬如某件衬衣上一粒白玉般的小钮扣,发辫梢头那飘扬的花手绢,一片枫叶飘落在你的衣襟,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还有那些细节,一举手,一投足,一蹙眉, 一謦咳……
我在上面引用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话里,用了一个省略号,省略的那句话是“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在斗争中和艰苦考验中锻炼出来的,并且学会了在生活中从不灰心丧气。”我在平川中学度过了三年苦涩而浪漫的初中生活,然后在另一所学校念高中,亲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浩劫,然后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了一番,在高考制度恢复后侥幸地考上了大学。尽管命乖运蹇,但我并未沉沦,仍然在风云变幻的滚滚红尘中,一直坚持着对人格美的执着的追求 ,一直艰难地固守着我的精神家园。在平川中学的三年初中生活,是我的坚守和追求的人生正剧的序幕。那种在艰苦考验中锻炼出来的品格——坚韧、乐观、正直、温厚,影响着我的一生。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了枫叶白了头。”而今我已齿届耳顺,本该“顺耳顺理,修身除虑”了。之所以还会戚戚心动絮絮叨叨地回忆那些陈年往事,是因为那些行云流水,吉光片羽,总能让我从对往事的亲切怀念中获得生活的诗意和爱的情感。
一个拥有回忆的人是富有的。
今天,当我用心灵在键盘上敲打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再一次把蹉跎岁月里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细节与校园里的红色的枫叶联系起来,于是,那片片“霜重色愈浓”的红叶,便成了一种有着隽永的意义的譬喻和象征,成了我的精神花园里一只只美丽的精灵。
是夜,枯坐蠹鱼斋,翻看《山海经》,一行黑字赫然赴目:“黄帝杀蚩尤.弃其械.化为枫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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