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躺在特制的担架上,鼻孔里插着精细的供氧管,熟悉的氧气味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四周一片的白,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铺,白色的护士,还有我苍白的脸。
雨婷静静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捧着一束我最喜欢的康乃馨。看到我微微地醒来,她轻轻的弯下身子,把那束多年前就似乎熟悉的花放到我的脸颊旁,微微一笑“你醒了”。我的意志顿时发生了720度的大转弯—今天是我接受安乐死的日子,协议已紧紧握在主治医师的手里,可雨婷的出现却让我意志顿销,突然对生命萌生出无限的渴望。
雨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附到我的耳边柔声地问道:“木杉,你是否还要实施安乐死?”。这声音,是那么的轻柔,那么的熟悉,分明就是五十年前那个我们相拥无眠的夜晚低低的絮语。我极度衰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奔涌而出的泪水在挤出眼框的瞬间又划回肚中。要坚强,我用难以想象的信念支撑着自己,坚决不让五十年朝思暮想却未曾谋面的雨婷看到我脆弱的泪花。
雨婷握着我的手,我分明感觉到她那布满皱纹的手的温暖。日光真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箭,在转眼之间,把我们都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我,在这个世界存活的时间将不会超过500个小时,为了支持我终身推崇的“安乐死”,我将在30分钟后自愿接受安乐死,静静地离开这个我留恋往返的世界,以及五十年后才刚刚见面的雨婷。
我的心一如刀绞,又似火烧,感慨万端又痛苦不已。也许人在生与死抉择的瞬间都会有如此复杂的感受,但能在五十年后再见到雨婷,对我来说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我紧紧握着雨婷的手渗出了微微汗珠,医师似乎看出了剧烈的情感变化,走上前来,附在我的耳边“你有什么新的意见吗”?意思是说我是否要改变“安乐死”的意愿。我坚定地摇摇头,头脑中又清醒地响起了雨婷50年前说过的那句话:生当如夏花般灿烂,死当如秋叶般静美。我朝着满脸皱纹的雨婷,艰难而坚定的笑笑,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两眼晶莹的泪花如剔透的宝石般夺目。
如箭的光阴在一分一秒地飞逝,离实施安乐死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主治医师将那份我早已同意的协议递到我的面前,我用吃力的眼睛再次扫瞄了一遍也许是我今生能够看到的最后一篇文字。确认与先前的协议无误后,医师将笔塞进我僵硬而冰冷的手里,我颤拌的手极不容易地在那份协议上签下我的名字。
协议的签订意味着我的生命历程进入倒计时,雨婷入下她那老迈的身躯,在只剩下一张皮的脸上亲吻着,这可是我一辈子也不曾期盼到的吻呢。我的心此刻竟然忘记了在十分钟后我将与这个美丽的世界说再见,真想拨掉那已失去意义的氧气管也回应她一个珍藏了五十年的吻,可我全身却没有半点力气支撑我去完成我最后的一桩心愿。我分明感觉到她强烈的心跳,以及血液的温暖。
大概一分钟后,又好象是一万年,医师把我与雨婷的吻生生的分开了,随后按事先的程序做着一些为我而死的准备工作。剩下的九分钟,有亲人来向我告别,可时间与空间对我来说已失去了意义,我事先进入了一种向往许久的意境。
比一辈子更漫长的十分钟终于过去了,我感觉到一种稠稠的液体慢慢流入我的食管,我的胃,我的身子渐渐的飘了起来,飘向空中,飘向我向往许久的天堂。在高高的天堂,雨婷穿着她五十年那套最艳丽的花裙子,也在空中飘舞着,她向我伸出了她那细嫩的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握得我隐隐痛。天边的彩霞如山水画般美丽,雨婷的笑脸,映红了半边天的云彩。我牵着她的手,在空中飘呀飘,不禁高兴得笑出声来。
“又做什么好梦了?都笑出声了”,雨婷(我正宗的老婆)使劲地摇着我的膀子。
我晃然醒来。“掐我一下”,我对雨婷说。
她果然不负我望,狠狠地掐了我一把。
“哎哟”,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上心头。我清楚的意识到我还活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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