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的约会定在咖啡厅里,灯光昏暗而暖昧,似乎并不适合我们的相见。有音乐,轻柔、遥远,叫人思绪万千。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容貌俊朗,他声称是我未曾谋面的父亲,我对着他笑 ,笑到他手足无措。
“河杰,原谅父亲,这些年来你受苦了。”他似乎在忏悔,以一个男人难得的眼泪开场。
“在我眼里,英俊的先生,您无异于一个流氓,毫无意义。”我吐一口唾沫在我的咖啡里,然后扬长而去,一脸微笑。
我心里有恨,一直都有,母亲将我带大是个苦难的过程,她一直告诉我说,在我即将出生的时候,父亲输掉了我们的房子,欠下一屁股的债务然后逃之夭夭,所以,造就了我一出生就过着漂流的生活。吃了许多大白菜和土豆,天生缺乏笑容,只因为营养不良。
我不相信爱情,从母亲眼里,我看到了丑陋和卑微。
被一辆行驶的小汽车撞倒在路边,我开始嚎啕大哭,并不因为疼痛,而是想哭。我相信,我没有受伤,因为哭泣的理由在我心里条理而清晰,意识清楚而坚定,我恨。
医生明确地告诉我和司机,我只受了外伤,擦伤了手脚上的皮肉,并无大碍。
“你可以走了,我没有任何事情,如果你有足够的钱和良心就买些药给我,我没有意愿用我年轻的生命为我的父亲或者母亲换取一些事故补偿金,何况事故的发生仅仅因为我心里有恨。”我以为我说的条理而明确,然而,站在我身边的司机动也未动。
“我送你回去。”他抱起我。
我感觉到了温暖,如同一股温热的流水滑过掌心。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家,母亲的家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房子里,刚去见过未曾谋面的父亲,把我放到一个热闹的地方就好,我很寂寞。”似乎有泪,我眼睛疼痛,头也疼痛。
他没有作声,车子停在一座漂亮的公寓前面,我是个没有见识女子,不知道车的牌子,也没有住过如此豪华的公寓。
“等一下。”他把我挡在门口的回廊里,开始脱衣服,然后扔进旁边的箩筐里。“你去洗澡吧,我拿衣服给你。”
我站定看他,目不转睛。他有蛇一般的眼神,叫人心生警惕,相貌英俊,却衰老,他的衰老是一种气质,心的衰老。
“我有洁癖,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从某一天开始,我感觉肮脏,空气混浊,所以,我做了这个回廊,在进屋之前,我会清洗自己的一切,包括内心。”他的解释只是自言自语,没有接住我的眼神。“不幸就如同梗在喉间的一片薄冰,总会在自身的温热里消融,一切都会过去的。”
穿在我身上的是一件大大的浅粉色衬衣,有浅浅的香草味道。他的床很大,铺着叫人紧张的大红色床上用品。
“你是个受过伤的男人,苍老得难以掩饰,谢谢你,我想我会有一觉好睡,这是我住过的最豪华、最安心的地方,所以我想用我最卑微的尊严和不可思议的信任来换取这一觉好睡,我很累。”倒头睡下去,眼泪泛滥。
房间里很暗,一觉醒来没有时间的轮廓,起身想要拉开窗帘。
“不要!”他坐在地板上看电视,“我不想让阳光射进来,在阳光的折射里,我害怕见到灰尘,然后我会肮脏得无法生活,所以,不要拉开窗帘。”
“那么现在几点?”
“下午一点。”
“你有根深蒂固,叫人难以相信的疾病,所以,我要走了。”
“我带你吃点东西,衣服在洗衣机里,已经烘干。”
房间很整洁,一间卧房、一个工作间、一个厨房,条理的好像女子精心整理好的发髻。
“吴总好。”楼下是一间公司,忙忙碌碌的人们在抬头低头间向他打招呼。我跟在他身后很不协调,生涩、稚嫩,却不像女儿。
“你是做生意的?”
“嗯”。他表情很严肃、很尖锐,尖锐的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
“何经理,陪我们去吃饭。”他走到一个中年男子身边。
“夫人,请。”何经理的话叫我一惊,我站定看他。“那么?”他紧张得看他,“抱歉,您是这里的第一位客人,我以为.....”
“没关系,我们去吃鱼吧,我想吃鱼。”姓吴的是我见过的表情最单一的物种,如同雕塑。
没有挽留,没有询问,我起身擦掉嘴角的油渍转身离开,这一餐我的胃很满足,满足的想要落泪。
“等一下,请等一下。”何经理追过来将一部手机和一张名片交到我手上。“小姐,吴总是个好人。”
电话响起,“孩子,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我。”我转过脸看他,他冲我挥了挥手。
“我叫河杰,苏河杰!”我冲他大喊,然后把手机交回到何经理手中,“谢谢,我是个贫穷的人,这个对我来说只是负担,毫无意义。”
想温暖一个需要温暖的人,就如同秋日里想采摘一枚树叶,需要的只是等待。
我是个靠给电台和杂志社写稿维生的女子,因为没有计划,会无端的富足和贫穷。为一瓶奢华的香水,我需要去见一位编辑。我们约在贝奇水吧。
在靠窗的位置坐定,看窗边弹钢琴的修长男子,等待。
“苏河杰!”是姓吴的,他站在我面前。
“哦,好久不见。”他依旧有雕塑般的表情,只是看起来年轻些,也许是那件浅粉色衬衣的缘故,他白皙的如同女子。
他说,那天后他决定如果我们有机会再相见,他一定会将我用保鲜的薄膜包起来带回家。因为那些真实的疼痛和卑微,说我有猫一般的眼神,和讨人怜爱的伎俩。我大笑,我说我的坚强,未出生就被父爱抛弃,十四岁又被母爱遗弃,我是靠自己长大的。我真实却不卑微,卑微是一种境界,我做不到。
第二次跟在这个男人身边,不因为饥饿,不因为疲倦,不因为恨,也不因为无家可归,只是想,想得到温暖。
那一天,我第一次失约,就那样跟在他身后。再一次走进那幢建筑,我看到了何经理脸上的笑容,他又一次告诉我说“吴总是个好人!”
他说他叫吴穗元,是作医疗器械生意的,山东人,41岁,27岁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在他供女友读完博士后将他抛弃。那是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用最柔软的方式伤害了他。他说女人是喜欢迁徙的鸟类。会被季节与环境所左右。而我只是一只不懂得飞翔的雏鸟,随时会被吞噬,无缘无故。
就这样,我开始在这座建筑物里定居下来。我们会一起看碟看到深夜。他喜欢欧洲电影,喜欢简单而缓慢的镜头,喜欢夸张的表情,然后会笑着用食指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写字,一遍一遍的叫我孩子。除了工作很忙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中午的时候起床,下午开始泡吧,然后在深夜看我并不在意的电影。他会买质地优良的衣物给我穿,会煮好吃的宵夜,会为我洗衣服,会把冰箱用美味的食物填满。我就如同一个孩子被他养起来,富足而快乐!
他42岁生日那天,有雪,我们相对而坐。火锅的底料沸腾,木炭蓝色的火焰像舌头,试图将什么搅翻。
“河杰,你快乐吗?”
“是,我很快乐!”
“可是,你知道我并不快乐。”
“嗯,你为我做了许多,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的东西,你是失望。”
“不!不是这样,我没有得到什么的希望,所以没有失望。”
“我没有给人快乐的能力,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不能延续占有的恶欲,你只是个孩子,你的美丽会被我的黑暗吞噬,你会颓败。”
“我感觉到了卑微,我无耻的寄生,浑身长满霉菌,所以你感觉到了肮脏。”
“你知道不是这样,我们在一起是短暂的快乐加上无止境的责难。”
“是,我知道你和我的温暖是背靠着背的,我们没有勇气面对面的温暖彼此。”
“所以,这一年来我们都是背靠背而眠,没有拥抱。”
“我们没有拥抱的勇气。”
“所以,我们一直寒冷。”
他说他不是不相信爱情,只是不相信女人。我说,我不是不相信男人,而是不相信爱情。所以,就这样我们相视一笑,各自走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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