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身躺着,看着身边这个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的男人,眼角的浊泪一滴接一滴的滑落。
他已经睡熟,均匀的呼吸,打着微鼾。日光灯把这个不足十三平米小屋,照得雪亮。虽然盖着被子,但仍能从露出的地方看出来,他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头上带的是相同面料、相同颜色的帽子。这一身衣服是孩子都参加工作后,在家旁边的成衣铺做的。喜欢,但舍不得总穿。会亲家时穿过、逢年过节穿过。今天,她给他穿上了,这是他以前交代过的。
他还是那么高大,床还是显得有些挤。她下意思的往后靠了靠,眼睛没有离开他。她舍不得离开,她知道,明天早上天再亮的时候,他不会再醒来,而她自己也不会醒来,她知道,他离不开她。
他身材高大,这一直是她引以为豪的。想当年媒婆领着她偷看他的时候,就是看上了他的高大。每当她仰着头跟他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年轻时,他也打过她的。他只用一只胳膊就把她夹在腋下,然后用蒲扇似的大手,打她的屁股,任凭她怎样挣扎,也无法挣脱。他把她放下来之后,她会挥舞双拳砸向他,他不理会,直到她打疼了手。他知道她不怕他,她知道他下不了狠手。
记不得哪年进城的,她不记得什么公私合营、大跃进,她只记得抱着老大、怀着老二。只记得有一次一个坏小子,欺负她,在她脸蛋上捏了一把,碰巧被他看到,他像一只怒狮,一拳把那小子打得满脸是血,结果被派出所的同志狠训了一顿。
因为他高大,她愿意像葛藤一样缠绕着他生活。结婚后她才发现,他把这事弄反了,总是他像葛藤缠绕着她。不管她去哪、多晚回家,他都一定没吃饭等着她回来,越老越厉害。有一次,她回来时看到他趴在床上,满脸凉汗,吓一跳,到医院一查,血糖低,饿的,吃点东西就好了。
前年,他自己去理发。回来时,走到市场里的时候,突然摔倒。医生诊断是脑梗,还有比较明显的小脑萎缩。从那以后,两条腿就不好使了,不要说走路,连站都站不住。在床上躺了半年多以后,更是连翻身都要她帮忙才行。大小便都要靠她给接,再到后来大小便都失禁了。一不注意就会弄得哪哪都是,又擦又洗。为这事她常常自责:“要是我和他一块去……”
她年轻时身材很娇小,也就是一百斤,如今只剩下七八十斤。每天搬动这个高大的男人,她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卧床久了,自然便秘。经常四五天才能便一次,他肚子胀的难受,脾气就会变得暴躁,冲着她大喊大叫。她理解,她慢慢还摸出规律,隔两天就给他吃芦荟胶囊。芦荟胶囊带点泻药的性质,一旦便了,要便很多回,而且不知什么时候便。经常是弄到被褥衣物上,她就要一遍遍的收拾,一遍遍的擦洗,一遍遍翻动他笨重的身体。终于收拾完了,她就会趴在床边,一动都不能动了。不停地喘着粗气,心就在嗓子眼那儿跳。
他知道她心脏不好,一累了,就得趴好半天才能缓过劲来。每到这时,他都只能怜爱的却又无助的看着她,一声长叹。她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总是会苦笑着说:“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应该的”。他看着她下垂的眼角,蓬乱花白的头发,极度疲惫的神情,心里乱极了。
今天他是天还没亮时大便的,睡意朦胧,当他惊醒的时候,他的身下全湿了。她收拾完之后,又是趴在床边喘。
他看着天棚幽幽的说:“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你就得先累死。” “唉,别说这些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不行啊,你要先死了,我可有罪受了”
“怕什么,还有儿子女儿哪”
“我哪也不去,我说过多少遍了”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到:“差不多了,我俩以前定的事,该办了”
他说的事她清楚。“我这样活着太没意思,就是一个造粪的机器。你活着,我活着。你干不动了,我俩就一块自杀”。这两年他没少说这事,他还说:“最好是在我的饭里放一瓶安眠药,一觉就睡过去了”。
这半年她也的确累不动了,怎么个死法,在她的脑子里也转了多少回了。想来想去,觉得他说的还真不错,没有痛苦,也不用血淋淋的。于是,她偷偷的积攒了两瓶安眠药。
他俩不是活不下去了,他俩的退休金足够他俩生活。他们只是不想这个样子活着,他们相信人死后真的能够重新托生,重新活一回。这个样子活着,自己遭罪不说,还拖累别人。他们最不愿意拖累的人,是他们的儿子女儿,他们太爱他们的孩子,虽然他们的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可是他们执拗的认为,他们始终是孩子,不能让他们整天围在两个将死之人的身边,对谁都是一种折磨。人没有选择生的权利,但怎样死应该由自己说了算。
他们生有三男一女,如今他们过得都很艰难,都在为自己、为孩子拼命工作,很少有时间到他们老两口这里坐坐,即使来了也是急急忙忙,他们理解孩子们,不怨他们。儿女们从不跟他们说有什么困难的,倒是女儿有时在厨房会跟妈妈说些实情。
她是知道一些儿女的情况的,不敢告诉她男人,怕他跟着着急上火。不说,她心里堵得慌。于是她请了一尊菩萨,供奉在自家的客厅里。她并不是每天都烧香礼拜的,她男人怕烟呛,只在有了心事堵心的时候,她才烧一炷香,然后在菩萨面前,把心里话讲出来。她有许多心事,但现在都顾不上了,她现在跟菩萨讲的最多的,就是求菩萨保佑她的儿女。
她的大儿子五十五岁了,前几年下岗后,拿着工龄补偿款,带着老婆到农村养猪去了。俗话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她能不为老大担心?
老二也五十二了,去年失业了,他胆子更大,用工龄补偿金和卖自家房子的钱,办了一个小工厂,生产口香糖。她更为老二担心,弄不好,连住的窝都没有了。只能求菩萨保佑吧。
老三算是最好的,大学毕业留在了外地,又娶了那里的媳妇,想见儿子一面难了。她看天气预报的时候,总是要看儿子那个地方的天气,想知道儿子的冷暖。
老女儿也已经四十五了。做家政,给三户人家打扫卫生。一星期一定能回来一趟,匆匆的往冰箱里塞些东西,匆匆的帮着收拾一下屋子,然后趁着在厨房的时候,悄悄跟妈妈说些自家的和三个哥哥的事,再然后又匆匆离开了。
家,又归于沉寂。她又会坐在床边,看着他,他也默默的看着她。每当这时,他总会重重的叹息,而她则只是在心里叹息,她不愿让他听到她叹气。
她偏心,每次求菩萨保佑时,替儿子求得多些,替女儿求的少些。女儿知道,女儿也问过她的,她只瘪着嘴笑。她自己年轻时,也这样问过自己的母亲的。
这些天她几乎不拜菩萨了,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总感觉累得不行了,一有空就想躺着。可是躺不住啊,他总要翻身,要喝水,她知道他就是想看见她。真累啊,要是能好好睡一觉,多好啊。
墙上的挂钟铛——铛的敲了十下,吃过早饭他又睡了。
“是该好好睡一觉了”她心里这样想着。平时她爱听家里的钟声,那还是他们结婚时婆家给的哪,跟了他俩几十年了。可今天她听着那钟声,总感觉是有什么事在催她,让她隐隐的感到不安。
她挣扎着爬起来,慢慢的但很仔细的,把平时经常倚着的窗台擦干净;把炉台也擦干净;把地也拖干净了。歇了一会,又把蓬乱的头发洗了,居然还照了一下镜子。记不得上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么久远。
看看墙上的日历,星期三,星期五下午女儿会来,她有家里的门钥匙,只是菩萨保佑,千万别把我的女儿吓着。
墙上的挂钟又响了,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两点。屋里没有阳光了,从窗户看出去,只看到对面的楼房,几乎一模一样的窗户。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着。天,灰蒙蒙的,让人感觉有些压抑。
她很仔细的打量着这个屋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搬到这个楼已经有二十年了,时间过得多快呀。
日历旁边挂着的镜框里,摆满了儿孙的照片。小时候的、长大了的。她最爱看的是自己儿女小时候的照片,一看到这些照片,脑子里就浮现出那时的景象。此刻,她用窗外那树枝般干枯的手,隔着镜框玻璃,抚摸孩子的脸,一个、一个……多可爱呀,多熟悉呀。她喃喃的自语着:“要是你们还没有长大多好啊,我还能抱着你们,亲你们粉嘟嘟的小脸。爸爸还能和你们,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如今你们都长大了,也长了那么多白头发了。我们俩老了,老得都不能动了。你们的爸爸在床上躺了三年多,自己把自己压得哪都疼。他早就活腻了,就是恋着你们哪。他嘴上不说,其实他比我还挂念你们,总是责备自己,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想你们,怕拖累你们。他不愿意这样活着,特别不开心。跟我说过多少次了,让我带他一块走。我实在干不动了,我要把他一起带走了,你们不要怨我呀”
他睡醒了,要喝水。她早上沏的铁观音。他最爱喝铁观音,儿子春节时给他买的,平时舍不得喝,是他专门用来解馋的。她喂他喝,他一口就喝出来了。脸上刚刚露出笑意,又一下子没了,只偷偷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却比平时多喝了许多。
钟声铛——铛的敲了五下,这是平时开晚饭的时间。今天她做的是红烧肉,她知道他爱吃。以前孩子不让他吃,说是对身体不好。今天她喂他差不多有半小碗,他边吃边说:“真香啊”
她到厨房刷碗的时候,他平静的脸上,滚下一滴眼泪,很大很大的一滴,仿佛在眼中蓄了很久。
他不知道,刷碗的时候,她伏在炉台边怎样压抑着痛哭啊。
看着身边这个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的男人,看着这个已经沉沉睡去的男人,久久的、呆呆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
在他睡着之后,她给他擦洗了全身,换好了衣服,还用孩子买的电动剃须刀,给他剃了胡子。然后自己也把准备的衣服穿好,这才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
铛——铛,她默数着,十点,这是往常该睡觉的时间了,她缓缓坐起身子,从床头柜上拿起给自己准备的安眠药,大体分成四份,然后端起写着红色“先进生产者”字样的铁茶缸,一次一次把那四小堆药咽下,手没有抖,从容得让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就像每天晚上吃那一片安眠药时一样,只是觉得手没劲,端那个茶缸很吃力。放下茶缸,盖上盖子,习惯的抬头环顾了一下屋子,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拽灭了灯,缓缓躺下,仔细的盖好被子,侧脸看着黑暗中他的脸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那剪影开始模糊了。她转回头,躺平了身子。
她把自己的右手,伸到了他的被窝,握在了他还是温热的手上……
窗台上,一片皎洁的月光。
墙上的挂钟再次响起,依然那么的悠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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