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躯体更适合躺在坟墓里……”我望着外公瘦弱的身体心里叨念着。
只在那些有关贫困问题的获奖照片上看到过类似的身躯:双腿的肉仿佛给怪兽啃光了,只剩皮守护着骨头;呼吸时嘴巴一鼓鼓的,像只蛤蟆唱歌似的;双眼给浑浊的杂物堵住光线,皮肤如蜡纸一般软薄,哆嗦着身子。这一切迹象都显示我的外公离坟墓不远了。
黄昏时分,妈妈收到电话,听说外公情况不妙,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出现在养老院。 除了三舅舅,外公其它五个子女都相继汇聚到养老院。此刻,我们围绕在外公身旁,看样子每个人都无计可施,耸拉着脑袋盯着地板,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反正外公基本上什么也听不明白。房子混杂着尿液、大便等等一些人类排泄物的味道,只是呆久了,嗅觉就慢慢习惯了。刚才医生将外公的病情详细通报了,大致意思是说:老人的脑、肺、心脏、尿道……等等主要功能器官基本上都快过期失效了,就像一匹拉磨的老马,一旦它的某一部位罢工,意味着整台机器就要报废了。医生说话的流畅程度令我赞叹不已。医生说完之后,和家属们经过简短交流,舅舅他们就轮番在医生的本子上鉴字,大意是“如情况危重,同意顺其自然死亡”。
我的舅舅们全都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期间闷着气不大吭声。大舅娘似乎顺理成章的夺到了实权,以一个标准农村妇道人家的语调,不停跟医生叽叽喳喳,不断拍板定夺,全权掌握了外公的生死令牌。妈妈和姨妈对此当然不满啦,尤其是妈妈这家伙,平日兴风作浪的戏没少得了她的,今天被降到从属地位,真够她受的了。她偶尔的几次“出彩”,都被大舅反唇相讥压下去。可是,不论是发言者的话,还是用来堵发言者的话,都极其滑稽可笑,好像是孩子们吵嘴皮争论怎么瓜分糖果,怎么吵怎么没结果。我蔑视着,又聊聊感到担忧:等我像他们一样老了的时候,也是如此庸俗不堪的话,那就太可怕了。可是,事实上我已经岁数不小了,却始终还是笨拙不已,这一事实强化了我对往后岁月的恐惧。
医生说话期间,我一直紧盯着她看。她大约三十出头,我的目光在她脸庞五官间放肆游荡,心随她的每一句言语飘忽不定。最终我得出结论,她很像几年前和我走散的那位可爱的“恐龙”小姐,如果她再年轻十岁,脸形稍加一定美化,就靠谱了,会很漂亮很漂亮的。不过现在已经挺漂亮的了,说话的声音,小巧可爱的鼻子,跟“恐龙”小姐别无二致,我对此非常惊讶。
两个护士似乎不过二十岁的样子,替外公扎针的时候显得很有耐性,轻声细语一遍遍提醒外公不要乱动弹,然后又替外公换了尿袋,忙活了好一阵。可怜的外公,任凭人家怎么折腾,一动也动不了,只有嘴巴在吹气,两眼死灰乱弹。当然,我也为那两个成天要跟外公这样的病人打交道的护士小姐感到难过,同时也很佩服她们,真是太辛苦他俩了。
外公的隔壁床住着两个病友状况似乎好不到哪去,其中一个正在使用氧气瓶和一些复杂设施的老人成了我们观察的对象。总之,我和舅舅讨论了很久都不知道那玩意儿是拿来对他干嘛用的,我们一边聊着一边不时傻笑两声,他转过脸看着我们,一脸不爽的样子(当时我们的样子很欠扁),弄得我们挺难为情。这时,我忽然就想了,他年轻的时候是否比我现在还欠扁?我年老的时候是否比他现在更惨?这两个问题叫我痛苦好久。最后,为了饶过自己,我迫不得已草草了事:前一个问题我回答“是”,后一个问题我回答“否”。
医院是提供死尸的地方,没见着多数尸体都是从那里拖出来的么?医院最靠近地狱,所以千万别上医院,无论如何都不要来这种鬼地方。我在外面的走廊来回踱步间不停胡思乱想。有时候路过那些老人的病房,就伸个脑袋上去瞧看有什么可以值得拿的东西,不过看起来没遇上患严重老年痴呆的,都很机灵的把钱物藏到够不着地方。空荡荡的医院长廊,仿佛凶杀片的现场一样死寂,每经过一盏白炽日光灯,影子像鬼魂似的剧烈扭动一次,哀号声声入耳。想到,如今活在这里的绝大多数老人,都会一直继续留在这里,直至死去,就觉得眼下这些鬼魂是真的存在,而不仅仅是我神经幻觉。
临别的时候,我在床塌前垂下身子再次轻声问候了外公,很乖很纯的样子。外公哆嗦着嘴皮子,不能确定他瞟过来的那一眼与我有关。送完祝愿我们就走了。
再见吧,我可怜的外公。在不到一个月前,我死去阿公(爷爷)正在地下等着您咧,也不知道到时,他认不认识您。今晚我托梦给他,让他在天之灵保佑延迟你们的相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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