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意狂荡后的辛酸悲凉

——浅论柳永之艳情诗

作为北宋词坛上杰出的词作家，柳永在词作的内容和形式上都有创造性建树，对宋词的发展和繁荣做出了卓越贡献，获得了“凡有水井处，即能歌柳词”的社会效果，然而他亦是受后世评论中褒贬最大的词人之一，“无形浪子”“狂放文人”大抵都被用来形容过柳永。

清代郭廬的《灵芬馆词话》中言：柳七则靡曼近俗矣。清沈雄《古今词话》中亦言：逐客词格不高，以“冠柳”自名，概可知矣。可见，对于柳永的指摘多针对其所作的大量的所谓“狎妓诗”，这类诗在柳永的诗作中占了很大一部分，但这并不能仅将其归类于柳永的个人品行，下面从几个方面进行探讨。

北宋延承了唐代的歌妓制度，有官妓、家妓、私妓、教坊等不同形式，其中又以私妓最为活跃，这与宋朝商品经济的发展密切相关。在宋朝的重要城市中，歌楼、茶馆、瓦市都是她们的活动之地，其中北宋时又以东京（开封）的私妓最为密集。而文人又是此地的常客，是故和歌妓交往较多，文人与歌妓的交往，多以欣赏歌妓歌舞为主，即“听妓”“观妓”，歌唱舞蹈就成了这种交往的主要内容，而文人也时常填词以供歌妓吟唱，这就为柳永的填词度曲提供了一个极为有力的社会背景。

从柳永自身来看，作为一个个体，柳永青年时期自视甚高，颇为狂放。他曾自夸说：平生自负，风流才调。认为功名不过唾手可得，“雁塔题名”不过举手之劳，“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可见对自己的成功抱有很大的希望，所以当他早年进京赴进士考试失败后，他遭受的打击是相当大的，以至于说出了“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这样过激的话。现在我们看来，这不过是柳永少年意气风发时突受挫折而发的牢骚不满，但正是由于当年他的这种不羁导致了他终生仕途坎坷，人生不幸。

后来柳永多次参与科考，但仁宗对其“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词耿耿于怀，著文特意将其黜落。此后虽有吕蔚保举，但终因郭权等人的阻挠终未成功。一直到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才因年龄上的照顾而勉强及第。对于柳永这样一个自负才学且少年得名的人来说，他的人生抱负与价值理想无疑是没能够实现的，所以他不得不放浪于秦楼楚馆之间，寄情于风尘女子，借以填补内心的空虚与安慰受伤的心灵，这也是他仕途受挫后的一个无奈的选择。

而此时的秦楼楚馆恰又给了柳永以极大的热情与尊重，对他显现出强烈的需要。因为柳永少年即有才名，且精通音律，又常流连于烟花之地，恰好暗合了这样一个位置的所有要求，且从柳永“死后家无余资，群妓合金葬之。”来看，柳永生前生活也是不甚富庶的，但他通过填词可以使“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惜其为人出入所寓不常”，以此丰盈自己的生活，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然而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填词度曲他能获得一种心灵上的满足与被需要的快乐，当时在教坊之中，柳永的词是很受追捧的，宋代罗烨《醉翁谈录》中言：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叶梦得《避暑诗话》中亦言：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可见在这里柳永得到了他在仕途追求中不曾得到的热情，这也正是他一直追寻的心灵的自我满足。

柳永为歌妓所填之辞多是三种形式，一是应歌妓之请，二是在听妓观妓中受触动而作，三是怀念某歌妓而作。第一种明白说来是一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词作，歌妓所唱之词大都是为了奉觞劝酒与挽留恩客，所以像“心娘身子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虫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等描写歌妓的美丽歌喉清越与“断肠最是金闺客，空怜爱，奈伊何。”“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这样嗔怨闺客无情的诗作，多是歌妓为了吸引挽留恩客而唱，杂有一定的夸张与不真实的因素，而第二三种则更大程度上表现了柳永的真实感情。

他写到：才子佳人，合是相知。他将歌妓作为一个平等的倾诉苦闷的知心朋友，“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暮烟寒雨。望秦楼何处。”在伤心之时，柳永首先想到的是“望秦楼何处”，可见他十分看重和歌妓们的交往，并把她们当作了可以倾诉内心苦闷的对象。

所以说，柳永的很多所谓的艳情词正表达了他内心的真诚与热忱，是其真性情的体现，他对她们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怀念，他说：“当时事，一一堪垂泪。”“幽欢已散前期远，无聊赖，是而今”。因为同有一种沦落天涯的命途多舛，他以能同情和爱恋的眼光来对待那些可怜的风尘女子，充满了人情美与人道主义精神。

不过柳永词中亦有少数描写十分直白低俗的狎妓猎艳之作，如被清代李调和评为“柳七淫词莫愈于菊花新一阕”的《菊花新》中写“脱罗裳，恣情无限”，如“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但这毕竟是少数，且受到当时时代的影响，可以作为一个侧面来关照柳永的词，但不可以此为根据对其做出“品行低劣”的评判。

李清照于《词论》中评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可见柳永多因其词“俗”而遭贬，但我们应该看到，艳情词只是他词中的一部分，而且创作有特定的背景，且柳永还有相当多的一部分雅词，如一些羁旅行役和写景之作，可谓“精金粹玉”，“曲处能直，密处能疏，　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于自然。”

对柳永词的评价后世较为精准的要属夏敬观的《手评乐章集》，曰：耆卿词，当分雅、俚二类。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容，一笔到底，始终不懈，俚词袭五代淫仳之风气，开金元曲子之先声，比于里巷歌谣，每变自成一格。可谓一语中的，贴切绝妙，道出了柳永词的精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