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习习《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的浅析
我不认识习习。但我对习习的作品并不陌生,知道她是甘肃籍的女散文家。在江南的我,只是在第三届冰心奖获奖作者照片中看过习习,很有女人味,而且很有江南女子的韵味,一点也看不出是西北人。
最早读到习习作品是在新散文网站。最早注意习习作品是杨永康先生介绍的。在我的阅读印象里,习习善于写小女人心思,善于把握叙述层次,善于捕捉细节和灵性,善于控制情绪笔力。最近,我读了她今年9月发表在《散文》里的《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后,突然产生一种如见其人的感觉。或许是我也刚刚去过北京的缘故,或许是我也有喜静的偏好,习习对北京的种种感受,令我产生共鸣。
散文家张鸿,曾这样评论习习——“这显现在她作品的叙说腔调自始至终的冷静与柔和上、描写物事的准确和细腻上,她不是将临摹真实世界作为最终任务,而是将领悟,及领悟的过程展现出来。”我颇有同感,我以为《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就是一个实例。我在《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里读到了习习写意的文字的——“这叫声让我想到西北冬天的乡村:清廓,安静,太阳明明的。白净的杨树枝杈上露出喜鹊的窝。一家家喜鹊,像村人的邻居。天色刚明,匣——匣——匣——,脆而亮的叫声,传过去再传过来些回声,远近的人听了,心里都泛起一些欢愉来。乌鸦呢,在空阔的草地或者山野,一群一群,翻上翻下。偶尔也有落单来到村舍的,见了人影,飞到近前一看,失望似的,嘎的一声,就飞走了。都不是久居城市的鸟儿。”是在写意没错,但其中有她的心理的感应——静的感应。是啊,谁可以打扰她内心的这份安静呢?她爱西北,爱西北的纯净,即使是走出了家门,西北的静终究是深装在她的心里。
弦外之音,或者说是习习在文本里的一侧笔,而这种手法一般的作者很难调用到恰到正点,而习习却能轻松自如——“据说,先前,它们都护佑了满人,大约因此,在北京,它们相处得一点不别扭。”仅一句话,不但点出了禽鸟的习性,而且让人读出了弦外之音。在写天坛壮丽的时候——“这样的大和肃穆,让人在任何一处,都听不到自己,看不到自己。”也仅是一句,短短的一句,却足以展示情景之语的魅力了。对于这个喧嚣的世界,凭我们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不要说是文人了,即使是政治家也往往难为人力,习习深知其中。所以她在创作,从来不正面和浮躁交手,而是用浮躁的克星——沉静,她就善于用她沉静的文字,为喧嚣的世界提供别样“在场”。
我总是觉得习习的散文语言近似拉家常。对于“树木落尽叶子沉沉睡去,这是我热爱北方的原因之一,什么都有个透彻”这样的表达,就像是武艺高强的点穴,读者只需要有一点点同样的感觉作效应,就能一下子激活感动分子,甚至很有可能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习习笔下的动物植物,总是和人有着很亲近的感觉——“成熟的柿子,汁液饱满甜美,吸尽了,就剩了软软的小舌头,小舌头不说话,只和人的唇齿发出声响。”习习捕捉到的细节,是很难找到有人为故弄玄虚迹象,她所捕捉到的细节基本上以“小景物,大氛围”手法作垫付的,如“她的小摊上还有一双双艳红粉绿的小绣鞋,也都和忆念有关。”这里的小绣鞋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和关系呢?不用客观呈现,而只是用想象力去想出来,这样就又那么合理了。
灵动是习习散文的另一个特点。在“该落叶的时候,也无需风,小扇子的叶子一片一片扭着身子落下来,明媚金黄的一圈,圆圆地围着树根”这样的句子里,我读出了她是那么善于炼词;在这样的叙述里,普普通通的“扭着”和“圆圆地”却真成了精华之处。如果不用这样的手法,而用另外的通俗手法表达,那就不是习习,我也就读不到习习文字里灵动的特点了。细嚼慢咽习习的炼词,不难品出其主要是炼动词。如在“菩提树叶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树叶,清晨,长长的叶尖悬着清水,这样的树叶似乎能滤去很多声音”中的 “悬”和“滤”便是;在“蓝天下是朱红的墙,这种红滤去了火苗子的虚,红得沉实稳妥”中的“虚”也是。在《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这一文本里,还有一个特点便是作者非常注意文字的动感,比如写北京人的饮食习惯——“据说先前北京人吃炒肝时不用勺不用筷,人人托着碗底,转着圈嘬,吸留吸留,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又要了盘炸咯吱,绿豆面拇指大的小炸糕,粘了蒜汁吃,一咬,小炸糕在嘴里咯吱咯吱乱叫。”真是活脱的老北京人的吃相,逼真的让人惊叹。又如“唱针在唱片密密的滑槽里走着走着就崴了脚,声音扭了起来、要被风吹走的样子。”而有的地方,习习的文字又像是抽丝,你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突然抽出一根亮闪闪的丝线来编撰叙述,如写到北京颜色——红,“偌大的北京里,红颜色的皇城就该是枚朱砂印。”一句话就一下子把支撑点落到在皇城,绝对是难易意料的。“出了门看匾,叫‘史记’,简单的名儿,巧遇了好意味,几个人不约而同读了,又一起笑了。”
人有人的气质,语言有语言的节奏。习习像是在意自己项链上的钻石坠子一样在意语言节奏,十分注意调整语言的节奏和语感——“想起那些宫里的人,心里总是落寞得慌。幸好,现在,这里成了博物院。”能看出来,她在流畅的叙述里,喜欢制造“突然”,突然把节奏慢下来,给读者品味的机会;只是说出事物的这一面,那一面怎样呢,留给了读者想象去。再如“想这块空净的地方,该是下了学的孩子最好的玩处,跳皮筋、打沙包、踢毽子、跳房子,只是现在他们比大人忙,大约很少再见这样的场面了”,不难看出作者对现在我国小学教育的超负荷压力是多么地厌恶,而作者用笔不正面抨击而是点到就收,妙就妙在这样点到即收的实效往往比正面抨击更有力量。其实,写字人都知道,文字语言总是有限的,文字语言的真正魅力在于文字语言的意境无限。或许也正因如此,习习很注重制造语言意境,如“北京畅阔的天空让我们自自然然说到了家乡。路边的银杏树叶在风里翻滚,一地银白。”这样的描述,自然而然地在读者眼前呈现一幅画卷,一种感觉意味别样的画卷。
习习在《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的文本里,她不仅想到了人,还遐想到那些伟岸的人们是人之精华,而这些仅是在不经意间被她轻轻一点,像“每每见到这样苍老的柏树,就无端想到孔子。老老的孔子,满脸皱纹。他望着尘世,儒雅地微笑,他一开口说话,声音一传就是两千多年。”用笔不愠不热,恰到好处,能让读者读之会心一笑。其实,散文往往也就是在于能获得读者发自内心的一笑或一哭,这个散文就有了自己的生存价值,有了自己的魂灵,有了自己的魅力,也有了性情。
习习在《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这一文本里,无论是景象,还是物象,都是盯着人写的。在抒写喜鹊和乌鸦的性格上,使我明显感到她的写意中实质是在写生活里的一些人,用人来反衬很到位,如“成群的乌鸦飞过,叫声不重叠,喜鹊也这样,各自发出各自的声音,不像人的言谈,总有附和、有尊卑、有含混和唯唯诺诺。”读着这样的文字,读出了作者的心静,读出了老舍当年在北京的感觉。而老舍先生早已经仙去了,现在的浮躁世界,谁在北京能听出了喜鹊和乌鸦别样的意味。有这样的文字在,心里甚感安慰。
我在做阅读赏识分析时有个习惯,有一个留意文本里缺点和瑕疵的习惯。说透了,我有一个爱挑刺的习惯。因为我始终认为文与人一样,任何文任何人都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再好的文,再好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存在瑕疵和缺点,能发现就是一种学习,与学习优点一样重要。习习作品当然也会有她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而我在读习习的《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时,却一直跟着她的叙述,沉浸于她的思想和她的审美感觉中往前,竟然忘了“挑刺”。好在她还在不停地写着,而我也在不停地读着,等着下一篇吧。等着读和写带有那种疼痛感的相处吧。
2008-12-3
注:附习习《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原作
丁亥年初冬:北京册页
习习
壹
在北京,小住一段时间。清早醒来,总先听见鸟叫,是喜鹊和乌鸦的叫声,这出我意料。
这叫声让我想到西北冬天的乡村:清廓,安静,太阳明明的。白净的杨树枝杈上露出喜鹊的窝。一家家喜鹊,像村人的邻居。天色刚明,匣——匣——匣——,脆而亮的叫声,传过去再传过来些回声,远近的人听了,心里都泛起一些欢愉来。乌鸦呢,在空阔的草地或者山野,一群一群,翻上翻下。偶尔也有落单来到村舍的,见了人影,飞到近前一看,失望似的,嘎的一声,就飞走了。都不是久居城市的鸟儿。
在北京,随处都能听到它们的叫声。早上,不急着起床,静静听上一会儿。其实,比起人来,喜鹊和乌鸦讷言得多,你一言我一语,不抢白、不慌张,中间的沉默像在思考。
据说,先前,它们都护佑了满人,大约因此,在北京,它们相处得一点不别扭。
大嗓门的喜鹊和乌鸦都着黑装,都性情爽快。但它们是反义词,是人的意思。
李煜写到:“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春光流逝、国破家亡,这和乌鸦有什么关系?却戴了个“乌夜啼”的帽子。乌鸦的嗓子是哑了些,不过叫得铿锵,不伤情、不忧郁,很有些刚直劲儿。文人们把喜庆的“鹊桥仙”留给了喜鹊,懂事的喜鹊们展开翅子搭成鹊桥,要相爱的人在桥上相会,“金风玉露一相逢”,是喜悦到心底了。不过,那一时刻,喜鹊们是在高声唱和,还是静默不语呢?怕喜鹊打扰这一对儿新人,大约是不叫它们叫的,所以秦观的《鹊桥仙》里倒没了一点儿喜鹊的声音。
成群的乌鸦飞过,叫声不重叠,喜鹊也这样,各自发出各自的声音,不像人的言谈,总有附和、有尊卑、有含混和唯唯诺诺。在鸟类中,乌鸦和喜鹊也算是性格卓然,比如和麻雀比。麻雀们七嘴八舌,正吵得要开锅,说话间又“飕”地飞走了。北京的麻雀也不例外,惊惶得时刻都不得安生。数量庞大又卑微弱小,麻雀让自己的羽衣接近树枝的颜色,特别到了谷物精光的冬天,麻雀落到树枝上,就成了满树枝的瘿子。
喜鹊和乌鸦不这样,站在树杈上,顾盼神飞,衬着疏朗的蓝天,也不怕黑得醒目。
古词疏远了鸟雀。在北京,乌鸦和喜鹊很家常。街边树上,总站着那么几只乌鸦、或者喜鹊。像邂逅的路人在闲谈,也不谈久,还是像人一样,各忙各的去了。黄昏的时候,说是鸦群呼拉拉飞回皇城,像是按着钟点下班回家。
鸟儿们围在人的周遭,常年累月、嘀嘀咕咕的,想着也亲切。
那晚,又想起“乌夜啼”。北京再喧闹繁华,一日里总有些幽静的时候,幽静的时候,谁愿意大声说话呢,就算乌鸦叫了那么几声,嘎——嘎——,清澈、悠远,如果谁人听见了,该高兴呢——总算没叫喧嚣和躁乱强占了一整天你的心。
贰
树木落尽叶子沉沉睡去,这是我热爱北方的原因之一,什么都有个透彻。到深冬,满目疏朗、沉静。梧桐的叶子大、落得早,更显出了树身的高大。这时,街边的银杏还闪着金黄,明净得一尘不染。该落叶的时候,也无需风,小扇子的叶子一片一片扭着身子落下来,明媚金黄的一圈,圆圆地围着树根。
北京的颜色是分明的,我想,即使到了衰枯的隆冬。先是,风一直那么畅快地刮着,刮出了蓝玻璃一样的天(那种蓝,有着清脆的质感)。蓝天下是朱红的墙,这种红滤去了火苗子的虚,红得沉实稳妥。像古字画上摁的那点子朱砂印,虽然小,却烂漫和重。
偌大的北京里,红颜色的皇城就该是枚朱砂印。
柿子树叶子落尽,剩下一树红柿子,还是衬着蓝茵茵的天。柿子的红当然和皇城的红有冲突,所以这些树就栽在平常人家的四合院里。白墙青瓦,关了那么棵挂满红艳艳果子的树,就关了一院子的红火。柿子树不婉约、不多情,不会像红杏伸出院墙抢人的眼睛,它们只是挤挤挨挨亲热地挂在人家的屋檐边。
喜鹊落在柿子树上,黑和红,好看得分明。喜鹊喜欢亲近人,人也总记着留些柿子给喜鹊。说是有院人家摘尽了柿子,树上就没了喜鹊,第二年,树上生满虫子,没结出一颗柿子来。不结柿子的柿子树,夏天,只摇晃一身叶子,冬天,又全是突兀的枯枝,是多栖惶的事。
成熟的柿子,汁液饱满甜美,吸尽了,就剩了软软的小舌头,小舌头不说话,只和人的唇齿发出声响。
那天,在北京后海的一条胡同里,见一个卖小物件的女人拿布擦拭一个柿子,动作很亲昵,怕要擦破那一层薄皮的样子。一边瞅着过往的人,一边还在擦,奇怪了,伸出指头到她手里去摸,是木头的,确乎莹润透明的样子。走远了,还回头看她。等到隆冬,树上的柿子总有完的时候,柿子没了,还有这样的柿子做念想。她的小摊上还有一双双艳红粉绿的小绣鞋,也都和忆念有关。太阳明明地,洒下密密匝匝的树影,一地悠长。我记起胡同口上有棵菩提树,虽是冬天,但无端想到它绿叶婆娑的样子。有人说,菩提树叶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树叶,清晨,长长的叶尖悬着清水,这样的树叶似乎能滤去很多声音。所以,虽在市井,但不嘈杂。胡同里有不少游人,也总很安静。一溜儿黄包车打着铃子从身边过去,车上的人声也窸窸窣窣的。
叁
北京的畅阔可以由直来直去的风感觉到,这样的风不像是城市里吹的风。楼房不密、不高。几乎在随处,都能看到大面积的天。能看到大面积的天,看着天上的风流云转、斗转星移,这该是北京人的福分。
因而,想起故宫。想起午门、玄武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觉得云就在落在大殿的檐上。只可惜皇宫里没有树,没有植物,就少了很多细致、柔软。被拘在四围高大的红墙中,一抬头只看见天,还是天。——想起那些宫里的人,心里总是落寞得慌。幸好,现在,这里成了博物院。
那晚,在街边走。天突然阴了,满天乌云翻滚。我们三个,从西北和东北来的人。看着满天的云,突然说起了草原、森林。铁穆尔说,梦里总出现一处肥美的草地,牛羊成群,月光明媚,是裕固族尧熬尔族人的领地吧?铁穆尔面色黧黑,内心孤傲得像狮子,可他露出白牙一笑,很是温暖亲切。在北京的浓云下面,长头发高个子的黑鹤大步流星,他的话干净得能让人闻到森林里小树的香气。他说起了大兴安岭和他日夜厮守的十几只猎狗,狗多通人性啊!黑鹤的眼光停到了远处。我说了什么呢?好像是只言片语,我又想起了我生活着的那个逼仄的小城,虽然逼仄,但黄河穿城而过,就有了不平常的景象。
北京畅阔的天空让我们自自然然说到了家乡。路边的银杏树叶在风里翻滚,一地银白。
那晚的情景呈现一种安静的灰色,虽然天空风起云涌。回想一下,像老电影里的镜头,好似隔了很远的时间。
三个外乡人,在首都、在接近五环的路上,安静自在地遐想,好像不是置身在陌生的异地。我后来想,听惯了滑腻快速虚实难辨的北京话,那晚,我们其实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我们各说各话,语句零碎,因为我们心游远方。在那样一望无际的天光下,我们只需传递各自的意味就够了。
肆
这日节气:小雪。没下雪,还是刮着风。在胡同里走,心想,节气这词儿,很合胡同的味道,都民间、都亲热。
胡同原来离皇城并不远。想了,毕竟是众生,皇城之外,没有这些亲密围绕的众生,皇城还算什么皇城?
鸦儿胡同、猫耳朵胡同、猪尾巴胡同,听着就温暖。进了一个四合院,几家都没人,院门却是敞的。挨屋墙站着棵树,瘦硬的枯枝,疑心是枣树。忽地想起鲁迅先生来:“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先生眼里,那两棵枣树铁丝一样刺向鬼眨眼高而奇怪的秋夜。天依然高远,还在北京,我面前的这棵树无端合着这个小院的氛围,虽然枝桠瘦瘠,却休憩得十分安详。
还说这个四合小院,家家的窗户低矮,是老式对开的方格玻璃窗。从这家的窗玻璃望进去,开满碎花的窗帘儿并没拉上。屋里简朴干净,桌柜上摆着整齐的碗、杯,小罐子里插几双竹筷——好像专是要人去想屋里的情景的。黑亮的老铁壶在炉子上吱吱唱小曲儿,隔着窗户也听得清。这俗常的景象,现在不得多见了,这小玻璃窗,叫人心生温暖。
胡同大都笔直,也少有树木的遮挡。想这块空净的地方,该是下了学的孩子最好的玩处,跳皮筋、打沙包、踢毽子、跳房子,只是现在他们比大人忙,大约很少再见这样的场面了。院挨着院,家家只隔着薄薄的墙,你呼我唤,你应我答,隔着墙也能听见个七八分吧?
和我先前一样,别处来的人大约总是看大了北京看贵了北京。其实,北京的俗常劲儿浓着呢。东家长西家短,北京人嘴里抹油了,话头子一出口就一串一串往外淌。那天走啊走,终于找到鼓楼附近一家有名的炒肝尖店,无非是平常百姓的吃食,还有烧卤煮,炸爆肚,都不是家畜身上正规的部位。可北京人吃得热火啊,据说先前北京人吃炒肝时不用勺不用筷,人人托着碗底,转着圈嘬,吸留吸留,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又要了盘炸咯吱,绿豆面拇指大的小炸糕,粘了蒜汁吃,一咬,小炸糕在嘴里咯吱咯吱乱叫。
那日,在礼士胡同,快到了胡同底儿,忽地看见了中国唱片总公司的门牌。“中国唱片总公司”,这几个字好生亲切啊,想起家里收藏的上百张唱片,上面大都有这几个字样,原来都出自这里。80年代那会儿,到处搜罗唱片,几乎天天守着唱机。现在不舍得多听了,老老的唱机,用坏了唱针怕再也寻不到了。偶尔也听,安静的夜晚,听着听着,心里总生出沧桑来。唱针在唱片密密的滑槽里走着走着就崴了脚,声音扭了起来、要被风吹走的样子。“夜深深,停了针绣,和小姐闲谈心……”周璇的声音又抖起来了,就要飘走了……
胡同口有一家卖肉夹饼的小店。一人要一份,再加碗糯粘的小豆稀饭,一嘴浓香。店主人是陕西史家,已开了多年,算是礼士胡同的老子号了。出了门看匾,叫“史记”,简单的名儿,巧遇了好意味,几个人不约而同读了,又一起笑了。
晚上,和北京的朋友说起礼士胡同,原来这儒雅的胡同名儿最早叫“驴市”,那家中国唱片总公司所在的院落,传说是清朝大学士刘庸的住处。
伍
地坛落在地上,自是有了重重的人间气息。人们摩肩接踵,喧嚷异常。但再嘈杂,都不干扰那些古松的肃穆,一园子的风似乎都汇聚在这些高大的松树上了,哗哗哗哗。在落满松塔的树身下一站,一下子就叫这声音淹没了。想这些苍郁的古树围着的大约就是祭坛了。但多余了一道现代的院墙,推开院门,依然看不到坛。但见院里一棵瘦凛凛的小树,枝尖上竟顶着几朵将绽的雪白的花苞。
问看门人,说那是玉兰花,我有些疑惑。这枯老的小院,又是冬天,满目萧瑟,这花儿开得有些狐媚。又问祭坛在何处,他摇头。
往园子深处走,里面还是很多树,地上铺满松软的落叶。
找不到祭坛,没了方向,地坛也似乎因此留给了熙熙攘攘的俗常人。闲闲地转着,东张西望。买一串糖葫芦,说是正宗北京糖葫芦的味儿。山楂上只裹了一层薄薄的糖稀,冰晶一样的糖稀,没洒多余的芝麻,咬一口,果然酸得清澈纯正。
北京总是大,大到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也有叫你静坐的地方。鸟声啁啾,风从这团树丛飞到了那团树丛。想起我尊敬的一位作家,他在轮椅上走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熟悉了每一棵树。他玩味遍了这里,目睹了发生在这里的很多庸常事不庸常事,想透了生命里的很多问题。一个人与一个地方能发生如此深刻的关系,总是叫人感动。
再出去,古松上的风声还是辉煌。扭头看了,路边还未长大的银杏上却没有一丝儿风的样子。
再去天坛。
天坛果然有着接近天际的宏大和威严。天坛的白和蓝正仿佛天空的颜色。天神在天际俯视,只一眼,就该一览无遗的。所以,祭坛四周,只有空畅和开阔。这样的大和肃穆,让人在任何一处,都听不到自己,看不到自己。
祭祀时的肃穆是可以想见的,至高无上的祭拜,不得有丝毫俗常声音的打扰。而在地坛,祭坛被古松环绕,即使祭祀,松涛阵阵,也有了人间的气息。
树木迟缓的生长仿佛也显示着它的尊贵。据说天坛所在的那个大园子里的柏树林子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柏树林子之一。多是500多年的柏树了,因为年岁的久长,柏树枝干上才有了那么多稠密的皱纹,叶子才那样细碎婆娑。特别是它幽远的香,也有了宗教的意味,似乎一直能传达到天际。
每每见到这样苍老的柏树,就无端想到孔子。老老的孔子,满脸皱纹。他望着尘世,儒雅地微笑,他一开口说话,声音一传就是两千多年。
天坛犹然恢弘壮丽、古柏犹然生机盎然。
想一想,多少代人都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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