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便是个与井水结缘的孩子。
三岁的时候,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剥玉米,剩下她独自在开满石榴花的院子里玩耍。靠近水瓮的地处,有一矩状的青石,她趁他们不注意,踮在青石上,摘下头上的帽子就往清清水的瓮缸里扔去,——“砰”地一声,终于引起了大人的注意。三婶飞也似的把她从青石上抱下,蹑手拣起湿淋淋的帽子,“这孩子!”她责怪道;“养鱼哩!养鱼哩!”她眯着六月的月芽眼儿笑着。
大人们继续忙活去了,她将湿湿的帽子重新丢进水瓮里,反反复复,终于,大人们认定:这孩子有股对水的邪劲。
可不是嘛,要不是小小的她还不够身量,说不定这会子,早就跳到洌洌的井水里,做了一尾欢快的鱼。
她喜欢井水。井水是天空与土地的爱恋,是它们未果的眼泪。天空眷恋着大地,却因三万英尺的距离难以贴近,便将满腔痴情化作浓浓的云,因了相思的折磨,这云变得阴郁,日复一日,终于,上苍扑簌簌的落下泪来,深深的渗入它所衷爱的泥土。
井水不同于溪水,溪水是活泼泼的清流的,在林间,在花丛处驻足,听够与卵石的私语,忘却前情的朝前奔去;井水不同于海水,海水湛蓝的脸,像个哀伤的怨妇,将苦情一日日无限的放大,身处其中的人们,也时时感到撕心的苦楚;井水亦不同于泉水,泉水呼扑扑的冒着热气,随时准备以滚烫的热情蒸你的面,所以,人们接触它的时候,往往含着一份怯意。
井水是温润的,是沉凉的,是情感的积淀,是弥珍的精华;是经过深沉思考的玉露,是捧贮你心的琼浆。它不因四时变化,不因地形悄走。它在此处,便在此处,除非你不要它了,用那百日垃圾淀陈,它才会失了它的芬芳。
小的时候,院子里有一口井。每每放学回家,放下书包便去汲水。往引水器里贮满水,快速的轧几下,清清的井水就顺水管呼呼的淌出,很快的注满了水瓮。停下手中的动作,井水盈盈的,与瓮面持平,像一面无波的镜子。几朵茉莉循风的衣梢偷偷探望,却一不小心,落下了满身的芳香;她笑嘻嘻的往镜子前靠,两排珍珠米粒般的皓齿,两朵盈盈欲飞的红蝴蝶(结),风儿淘气的一吹,皓齿错了,蝴蝶展翅高飞了,急得她心里一阵懊丧。呆呆的立在原地,待风的顽劲儿消了,镜子复变得光整,一切,又都回来了。于是,她蹦蹦跳跳的跑回书房,做那山似的作业。
清纯懵懂,却终有成熟的一天。大学时,她离开故乡,和都市的孩子们一起,喝经过处理的净化的自来水。某一天,她经过一个偌大的水库,看到活泼的水被框在人造的山坳里,如死潭一般,没有树木,没有花鸟,仿佛来自人世的另一个所在。蓦地,她好怀念故乡的井水。
毕了业,同学们纷繁忙碌,不可避免的上演一幕幕悲哀情愁。在红尘日渐浸淫,为名或利,踏马而过的飞尘,呛得她一阵清咳,却难以将之祛除。
深夜,对着一轮新月凝思,仿佛自己的亦变成了一口井,幽深,静谧,旁人难以触及。待暗夜的哭泣轻起,飘眇的二胡传来,可否就是来自你遥远天空的心音?
黄黄的叶子已铺满了地,遮住了这一口井,但是我知道,天空凝结的雪花该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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