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尘
一
上世纪把八十年代,红旗学校新调来一位民办教师,叫曾文龙。当时他的待遇很低,上不起学校的大灶,就一个人做小锅饭。他吃得很简单,不要求别的,吃饱了就行。我从来没见他买过菜,每到吃饭的时候,他都端着一个碰有缺口的瓷碗,到附近的学生家里讨浆水菜。有的家长厚道,给他舀了满满的一碗,端回来调一股盐就可以吃一天,有的家长吝啬,只给他舀一碗浆水,带上几个菜星,他也不嫌弃,心想,只要人家能给就好,就慢慢地端平了碗,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我住在他的隔壁,每每看见他吃着糊汤就酸菜,心里就隐隐的难受。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到了一九八五年,县上搞普教验收,学校要求全部上灶,不准教师另起炉灶,文龙没办法,也就上了大灶。大灶一日三餐,他却只吃两餐,大家吃晚餐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备课,大家在操场上打球,他就出去散步。这样慢慢地他就和大家有了距离,连炊事员老赵也看他不起。记得有 一天中午,灶上吃饺子,每人半斤,他和小许去得最迟,饺子煮好后,老赵给每人舀了三十个,余了一个,老赵就把这个饺子给了小许,文龙看见后脸吊得老长老长,说老赵偏心眼。老赵本来就看不贯文龙,有了这个了这个缘头,说话的嗓门就高了起来:不就是一个饺子吗?看你脸吊得能拴头驴,也太抠门了吧。这话不说倒也罢了,一说文龙竟然认真起来:你就是偏心眼,如果不是,那你为啥不把那个饺子给我。小许听见这话,嫌没意思,赶紧过来把几个饺子往文龙碗里拨,文龙却把碗挪开说:我也不想多吃多占,我只想求个公道。老赵嚷道:那你让我怎么办?难道让我把一个饺子分成两半?文龙认起了死理:你看着办吧,要求公道这是我的权利。这会儿,住在近处的几个老师,听见吵嚷也都来看热闹。还有一个好事的老师把这事告诉了闫校长,闫校长来到灶房时,炊事员老赵已把那个饺子切成两半分给文龙和小许,这个本不该发生的笑话就这样收场了。这笑话后来被闫校长讲到了会上,再后来传到了社会上,有人污蔑教师的时候,就用两个教师分一个饺子吃来作口实,笑得前仰后合。这真是丢尽了教师的脸。
二
饺子事件发生之后,文龙在红旗学校的威望一落千丈,同事们奚落他,学生也不尊重他,好在他不在乎依然故我,走自己的路,从房间到教室,再由教室到房间,两点一线,不与任何人来往,一幅孤傲的样子。有一天,一个女生来找我,说曾老师把一个词讲错了,我问那个词,女生说是《三元里抗英》那一课的“方圆”这个词。我问:你老师是怎么解释的?那女生说:我老师说“方圆两炮台”,就是一个方炮台和一个圆炮台。我忍不住笑了,说:不会的,你老师是不会这么解释的。那女生坚持说是真的。我又问那女生:你怎么知道错了呢?那女生说:我爸也是老师,他说“方圆”应该作周围来解释。那个女生走后,我到教室问了几个学生,文龙竟然真是那么教的。我没想到他的程度竟那样差。一个老师在课堂上出现错误不仅是笑话,而且是误人子弟,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于是学校领导班子研究,向教育局提出建议,把文龙下到小学任教,让他在本校教小学二年级语文。对这件事,文龙很不满,和闫校长冷战了将近半年。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教育慢慢走向正轨,教育思想逐步回归,一些先进的教学方法重新回到了课堂上,要求每个教师都要用启发式来教学,引导学生积极思维,提高教学效率。为了了解每个教师对启发式教学的掌握程度,我和闫校长几乎听了每个教师的课,最失败的是谁呢?就是文龙。他那节课讲的是二年级语文《王二小放牛》,有一个生字“被”是必须让学生掌握的。“被”字板书之后,他点了一个学生进行启发式提问:这个字读什么?学生摇摇头。他又问:你家的床上是什么?学生说是褥子。褥子上面是什么?是单子。单子上呢?是我妈。你妈上面呢?是我爸。那你爸上面呢?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学生早已哄堂大笑,连听课的闫校长和我也禁不住笑得皱起了眉头,悻悻地离开了教室。
三
不久,民办转公办,文龙也转为公办教师,被调到郊区的一所中学管后勤去了。再后来听说他改行行政,还当了余县长的秘书。那几年,和文龙有着一样境遇的教师很有几个,所以教育界流传着一个顺口溜:当不了教师当主任,当不了主任管后勤,管不了后勤升校长,升不了校长再改行。当然,这只是个别现象,教育的总体还是好的,比起其它行业来,还算是一片净土。
那么文龙怎么就成了余县长的秘书呢?说起来奚跷。县上新调来一位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叫余欣茹,想物色一个秘书。政府办叫教育局推荐,时任教育局长的文龙的表兄就把文龙推荐了,政府办叫文龙写一篇调查报告,看看他的文采如何,文龙就请人代写了一篇。政府办以为是文龙写的,就把文龙引荐给余县长。见县长这天,文龙可谓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他专门让表兄带着,到时装店选了一身行头。人常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话半点不假,文龙脱下补了两次的劳动布裤子,补了三次的花大尼中山装,换了一身漆牌西服,扎上领带,往镜子前面一站,他简直都认不出了自己。如果说先前的文龙像稻草人,那么现在的文龙就像一个男模特。这天早晨,他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梳着发型,正了正领带,又弯腰去擦皮鞋,正擦着,电话铃响了,是他表兄在楼下叫他。他赶紧碰了门,随他的表兄去见余县长。
余县长今年三十三岁,虽说不上靓丽,却也很是端庄,她的家在省城,是省上派下来挂职的。一个人在异乡作官,自然希望组织能派给他一个称心如意的秘书,只是不知组织给她的这个秘书到底咋样,正在想时,主任把秘书引来了。听了介绍,她先是一惊,惊的是她看见一个美男子,接着是一喜,喜的是她从文龙眼里看到了单纯和腼腆。因有这么一个好印象,问了一些情况,觉得还满意,就把文龙定了下来。文龙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就像饥饿的老鼠突然掉到了面缸里,他感到政府大院阳光更加亮丽,风也更加温柔,一草一木都对着他笑。如果说他当年从农村出来当民办教师,那是在人生征途上跨出了第一步,后来转正当公办教师,是一个转折点,那么现在给余县长秘书,就是一次飞跃了。时下常听人说要抓住机遇,文龙认为他就抓住了机遇,在关键时刻抓住了机遇,他为他的这种聪明与机智而自豪。这天晚上,文龙激动得失眠了,他想了很多,他作出了一个更加宏大的决定,对自己约法三章:一、全心全意全方位为余县长服务,当好秘书,紧紧抱住这棵大树,就会有享不完的风光;二、暂不顾及家庭生活,把所有的工资都用于疏通和加深与领导的关系上,前三年我送人,三年后就会有人把更多的送给我;三、认真学习,参加中文自学考试,闲暇时练练书法,把字写得更好。
四
现在我们看到,文龙是彻底的变了,不但穿着变了,心灵和生活方式也变了。他变得很勤奋,每天六点起来,赶八点前给余县长整理好文件,抹净桌椅,沏好茶,才回到他的办公室。晚上下班再到余县长的住处去浇花,给花松土,一点也不怠慢,隔一段时间,他就给余县长送上一件东西,或字画,或奇石,或雕刻,都是领导所喜欢的,所以不长时间,他就赢得了余县长的青睐。后来,他发现余县长爱进歌厅舞厅按摩厅,他就去学唱学跳学按摩,遗憾的是他的歌总是唱不好,一唱就跑调,这让他很是悔恨了一阵子。
余县长的工作是经常检查、开会、吃请,县长走到那儿,把他带到那儿,他的工作也大都是陪会、陪查、陪请。陪会陪查倒没什么,陪吃却是难题,难在喝酒上。酒席上一坐,大家都喜欢与余县长划上几拳,为的是沾沾余县长的灵气,余县长也是性情中人,有求必应。但余县长毕竟是女流之辈,酒量是有限的,喝过几杯之后就把酒寄给文龙,文龙赶紧接住,他可是余县长的贴身秘书,是专为余县长保驾护航的啊。好在文龙酒量还不错,时间长了,大家就送给文龙一个绰号——酒缸。但酒这东西是水一样的火,“九钢”再硬,到了一定火候也会熔化的。有一回,文龙就栽了一个跟头,那是文化局开文化工作会,会议结束后进了丹水大酒店,在十六个座位的888房间落座,酒过两巡,大家提议余县长打关,余县长也不推辞,拿出大腕的作派开始划拳。以往余县长还很能喝几杯,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只喝了三杯后就给文龙寄酒,一桌人的关打完,文龙已喝了近一瓶酒。下来是局长副局长书记打关,余县长也让文龙替喝了。接着是桂鱼上来了,余县长又把鱼头酒让文龙替了。有几个名演名人来给余县长敬酒,余县长再让文龙替了------这样轮番轰炸,一拨一拨地来敬酒,余县长全让文龙替了。这一顿酒文龙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临到起席时他感到自己有些晕,一回到家门口就开始天旋地转,掏出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找不到锁孔,摸索了很长时间,妻子才从里边听见,一开门,看他趔趔趄趄的样子就知道醉了。这时候,酒力还在不断发作,文龙想吐,却吐不出来,想尿,就脱了裤子在客厅里尿。妻子赶紧把他拉到卫生间说: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连羞丑都不顾了,往后还喝那马尿不?文龙说:那不是马尿,马尿多难听,一股子臊味,那是琼浆玉液,是上苍赐给我的琼浆玉液,哈哈哈----他开始手舞足蹈了----喝了它呀,就可以飞黄腾达,就可以变成神仙,就可以上天堂,哈哈哈,上了天堂就有享不尽的荣华,过不完的富贵,要什么有什么,要金钱有金钱,要美女有美女。哈哈哈,我要上天堂了,我要上天堂了,说着就往沙发上上,一上竟栽了下来,要不是妻子腰粗力壮,非在地板上摔个鼻青脸肿不可。一直闹到后半夜,闹得筋疲力尽了,才呼呼噜噜地睡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疼得要炸,他给余县长请假,只说是到亲戚家行情,并不说酒醉的事。为什么呢,一是怕余县长操心,,二是怕失去再次为余县长保驾护航的机会。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再说说文龙的文章,人常说:是金子总要闪光,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文龙给余县长当秘书,整天和文字打交道,下面的报告让他改,余县长的讲话也要让他写,总不能每次都让人代笔。如果前几个月他的材料写得不到火候是不熟悉工作,那么后几个月还不能拿出像样的东西,那就是十足的水平问题了。前面说过,他当了秘书决心努力学习,但写文章要有基本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情。就说前次吧,余县长要在庆功会上作一个即兴发言,让他一个钟头拿出稿子,他拿出的稿子就不像样子,这让余县长很恼火。虽然余县长没有说什么,但他从余县长的神情上感觉到,他在余县长心目中的形象降低了一大截。这事过后他想用很多办法去弥补,想从其它方面把他在余县长心目中的形象树得更高一些,以抵消这点不足。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那一天下大雪,余县长上台阶时滑了一跤,疼得脸都变了形,文龙看见,赶紧上前去扶,却那里扶得起,就叫来司机,把余县长送到医院里进行检查,作ct,竟然是右腿髌骨粉碎性骨折,要立即作手术,这下可劳坏了文龙,他跑前跑后地叫医生,给余县长洗手擦脸,端吃送喝,还要背着她上厕所,加上迎迓客人,处理工作上的事情,简直忙得不可开交。特别是前几天,余县长疼得直呻吟,他昼夜厮守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实在困得不行,就在陪床上打一个盹。好在手术很成功,三个月后余县长就能下地了。他扶着余县长慢慢地在楼道里走,到草坪上晒太阳,半年后就彻底的痊愈了。痊愈了的余县长对文龙很感激,她曾拉着文龙的手说:文龙啊,这次我住院多亏你照料,你付出了很多,我不会忘的。文龙赶紧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你的秘书,这是我份内的事,只要领导彻底痊愈我就心满意足了。话是这么说,但文龙心理却想,多亏了那场雪,多亏了她那场灾难,才给我提供了表现的机会。从此我将和她靠得更近,有了她的提携,我的将来会一片光明。回家的路上,文龙打着口哨,脚步非常轻快,就连天上的云朵都嫌把他晒着,飘过来为他遮阴。
五
果然不久,文龙被提升为副科,成了政府办的督察室主任。又过了两年余县长离开丹水县的时候,文龙被提到文化局当局长去了。
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是文龙寄来的,多亏他还记着我,他问我愿不愿意到文化局去工作,愿意的话,他起码能给我个股长当当。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我还是给他回了一封信,推说是没有特长干不了那一行,还是教书轻车熟路。半年后,我被调到教育局普教股,分管校园周边环境治理,按规定,学校周围200米以内的舞厅、台球室都得取缔,而舞厅、台球室归文化局主管,这样我和文龙的联系就又多了一些。
文龙当了文化局长,变得和先前更加不一样了,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有一次我去找他谈工作,一进门,办公室主任红玉正在给他沏茶,另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正在给他点烟,文龙局长跟我一打招呼,络腮胡子赶紧转过来给我发烟。络腮胡子和他谈的是入什么股的事。刚谈了两句,他的手机就响了,听口气,是一个什么站长约他吃午饭,他婉言谢绝了,说是忙,实在走不开,办公室还坐着几个人正要跟他说事呢。这个电话刚一挂,另一个电话又响了,他赶忙从另一个兜里掏手机,一看号码,赶忙塞上耳机去接,只听他不停地说着行、就这么干、哦、哎之类的话。这个电话整整接了足有五分钟,在他接电话的时候外面有进来两拨人,也是要找局长说事。我看他实在太忙,就站起来要走,说是下次再谈。他也站起来,表示很抱歉地摊开手,说是实在没办法,再过一个钟头还要参加旅游公司的纪念会,说着电话又响了,他边接边说,这不,任部长又催我去谈人的事情,真是对不起,对不起,边说边把抽了半截的软中华揿灭,站起来正领带。红玉赶紧把文件包递过去,他往腋下一夹,急匆匆出了门。看他那样子,真像是张天翼 笔下的华威先生。
但他也有闲下来的时候,一闲下来就给人表演他的书法,我听他们局主管城区文化环境的老马说,文龙局长经常带着他去下面的文化站,说是检查工作,但文化站的日子都过得很凄惶,有什么可查的呢?倒是下面的人都知道他们局长爱面子,有给人写条幅的嗜好,故意找来文房四宝让局长写。局长边写,他们边在旁边奉承,有的说局长笔力不凡功力过人呀,有的说局长字如其人自成一家呀,甚至有的还说局长的字兼有怀素之风张旭之气呀。这些人也有把局长的字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那也不过是讨局长的喜欢,更多的人却是等局长一走,就把那字偷偷地扔进垃圾坑里。我问老马:那你们局长的字到底写得怎么样呢?老马说实在不敢恭维,边说边把曾局长给他写的两幅字拿出来让我看,一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另一幅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初看那字,写的倒还周正,待其细看,却是有肉无骨,很多竖笔都是故意用颤笔写成的,显得娇柔而又造作。老马问我以为如何?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算作回答。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找文龙局长,依然是谈工作上的事,他显得很疲倦,说是校园周边环境的事,就由马股长全权处理吧,我只好悻悻地出来,再去找马股长。
六
不久,就听说他东窗事发。因头是这样的,有一次,文龙说是要带着红玉去下乡,其实是到神农山去游玩,上山的时候他们手挽着手,走一截拥抱一下,亲吻一会儿,以为到了外地,不会碰见熟人,就尽情地消受着欢娱着。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不轨被文龙的小姨子窥见了,一路跟踪着他们。这小姨子是谁呢?就是他的学生,当年那个说他把“方圆”二字解释错了的学生。到了百草坡,文龙和红玉看了一阵景致,再看着那一对一对的红男绿女,有些情不自禁,就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巨石后面拥抱接吻,相互抚摸,然后双双脱了衣服干起了那事。这红玉是个天生的令男人销魂的尤物,那鲜嫩的身子一经男人挨身,就火一样地燥热起来,蛇一样地扭动着,嗷嗷地叫个不停。文龙的小姨子躲在石头后面,听见那母猫一样的叫声,那里忍受得了,于是拨通了文龙的电话。这文龙正在快活,昂奋得就要进入高[chao],忽然听见手机响,就停了下来,红玉说:别管,让它响去,文龙就又进入状态。但那手机响得很固执,很顽强,一次又一次地响,文龙只得接了,刚一接就听那边骂:曾文龙,你流氓,王八蛋,猪狗六畜大色狼。文龙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却挂机了。红玉问:谁?文龙说:没什么,一个朋友在开玩笑。于是放下手机,继续干那事。但不知为什么,文龙那东西楞是挺不起来,不管红玉怎样抚摸怎样挑逗也无济于事,没办法,只得悻悻收场。
后来就是文龙的妻子大闹文化局,那一出戏也是文龙的小姨子在幕后导演的。据说是一天上午刚上班,文化局上上下下正准备着开会,办公室主任红玉正在给领导改讲话稿,文龙的妻子来了,她不去找文龙,径直走到红玉的办公室,说是让红玉到院子里去一下,红玉说正忙着,这个性子直的女人就不耐烦,抓住红玉的胳膊就像猫抓耗子似的抓到院子里,伸手便搧耳光,左一下,右一下,边搧边骂,你这b*子,你这狐狸精,你这不要脸,我叫你偷汉子,偷野男人,红玉一下子被打懵了。眼看着红玉的脸被打得红一道紫一片的,还不解恨,又一脚踹过去,踢在红玉的小腹上,把红玉踹翻在地,摔了个仰八叉。这时候,开会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有几个女的过来挡架,把红玉往起拉,有几个平日嫉妒红玉的,干脆簇在屋檐下说三道四。文龙的妻子见围的人多了,浑身更来了劲儿,她一下子甩掉拉她的人,猛扑过去採住红玉的头发,有人赶紧掰开,她又用另一只手揪住红玉的衣领,噌地扯了下来,扯得红玉只剩下了贴身的小袄,自己竟连哭带嚎,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在红玉的身上乱抓,抓得红玉体无完肤,红玉只呜呜地哭着,走又走不脱,没有还手之力,是那样的无助。这个要粗力壮的女人,鼻一把泪一把地骂着,骂了一会儿,又忽地跳起来,把一把鼻涕抹在红玉的脸上,再撤住红玉的裙子往下拽,拽得露出了红裤衩,几个男人也看不下去了,才过来把她拉开。这时候,文龙那戴着墨镜的小姨子才进了院子,她围着红玉转了一圈,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又说了几句很难听很恶毒的话之后,才拉着她的姐姐回去了。
这场风波整整持续了十几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文龙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清楚地听着红玉那锥心似的尖叫,却不敢出来,他受不了这份侮辱,也无法面对这么多人。他知道自己出去也只能是火上浇油,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让这撕心裂肺的一幕赶快结束。那样子就像是洪水摧毁了家园,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能站在岸边束手无策,像个懦夫不停地跺脚,垂头丧气,然后双手合十为红玉祈祷,希望她被人救走,不要受到更多的伤害。
七
这出闹剧发生后约一个月,文龙就被调到民政局当局长,我们就再也没有了工作联系,也再没见过他,直到两年后,才听说他被双规了,是经济问题,金额达50余万。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法不一,有的说他是用上边划拨的古建筑修缮款去行贿,被别的案子带出来了;有的说他用这笔款入股开矿,全陪了进去;也有的说是这两者兼而有之。我感到很惊讶,也有些不相信,这么一个农村出身从苦水里爬出来的人,怎么会做出这般大而无道的事呢?但事实是事实,这个事实不久便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被登载到了《法制日报》和《华新报》上,我们的曾局长被开除公职,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监外执行了。
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断送了自己锦绣般的前程。
两年后的一天,我和同事到赵家弯镇去下乡,在街上遇见一个人,穿得皱皱褶褶,头发花白,双手端zh着一个盒子,见到中老年男子便作了贼一样地悄声低语:卖巨鹿丸,货真价实的好药,吃上一粒,能坚挺30分钟。一个麻子脸的老头拉住了他。就在他给麻子老头取药的时候,我走到了他跟前,他一看见我,转身就走。我感到很奇怪,问刚才买药的麻子:这药管用吗?麻子吞吞吐吐。我说:我也想买,只是不知这人的药灵不灵?麻子这才放心地对我说:他的药不错,很灵验,我是他的老客户了。我又问:“那人是医生吗?麻子说:连他也不认识,你是初来本地作生意的吧,给你说,那人叫文龙,大名鼎鼎呢,在县上都当过文化局长民政局长哩,只是犯了事,又做不了农活,懒得出力,才干起了这事。不知怎么,我忽感到像吃了苍蝇一样胃里反得厉害。
从此,我再没有见过文龙,也没有听人提起过他。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八九年过去了。我们这一茬人,也都到了知千命的年纪,同龄人遇到一处,打打小牌,喝喝小酒,也是一件乐事,当然也免不了说些过去的事情。有一次,我和闫校长、小许,在文化馆的老马那儿搓麻将,老赵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别打了别打了,我要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老马说:什么人?看把你惊奇的,又不是天外来客。老赵说:不是天外来客,是个外星人,你们去一看就知道了。我和小许就跟着他往出走。闫校长年龄大了,腿脚不灵便就没有去。但他的麻将瘾特别大,说是要等我们回来再打,不要散了牌局。老马呢,因为在自己家里,老校长没走,也就陪着他。我们出了文化馆大门,顺华庙路向北,又顺北新街向东,走了很远,还是没有见到那个“外星人”。正准备往回返,老赵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用手一指说:你们看。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却只看见一个疯子,便立即有了被捉弄的感觉。小许说,疯子有什么好看的,我也说,这县城里疯子多的是,难道你就没有见过?老赵说:这疯子不是别人,是曾文龙呀!啊,是文龙,我们不约而同地惊呼着,赶到跟前一看,果然是文龙。到秋天了,他还只穿着一条烂单裤,半个屁股露在外边,浑身脏兮兮的,头发很乱,胡须很长,像是一蓬白毛草,灰头土脸没了眉目,只有牙齿白着,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他用一根木棍,担着四五个蛇皮袋,袋里塞满了垃圾。那担子不轻,木棍也很粗糙,把他的肩膀磨烂了几处,几只苍蝇扒在上面,嗡翁地飞。他走一截,停下来歇一会儿,不断把路边的烂布烂纸拣起来往袋里塞。如果不仔细看,谁又能认得他就是当年风度翩翩执手可热的文龙呢,哎,人到这步田地,已经不顾羞丑,没有尊严,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我们不约而同的叹息着。这些候,另一个人出现了,谁?红玉。她已经徐娘半老,再没了当年的风韵,却依然穿得整齐,她神情有些奇怪,眼睛东轮西瞅的,手里提着两个塑料带,迈着快捷的碎步,走到疯子跟前,拉了他就走。这疯子没有反应,只跟着她,走到一条避静的巷子,红玉才从塑料带里掏出馒头,热热地寄给他,又从另一个塑料袋里,掏出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他套上,然后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望了一眼。我看见他的眼里,亮晶晶的,分明是蓄满了泪水。
起风了,树叶哗哗啦啦地往下落,在地上打着滚,尘土像一大群黄蜂,铺天盖地而来,迷得人睁不开眼睛。文龙又担起了他的行囊,歪歪斜斜地上路了,我不知道他脚下的路还有多远,也不知道他的下一站究竟在那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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