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是我家三十多年前的邻居,那时的她应该已有五十多岁吧。她不是本地人,这里只有她的侄女,可她也没有住侄女家,甚至也很少与他们往来,自己一个人租人家一间小房间住着。在我印象里,她总是板着脸,经常端着一个装满凉开水的大搪瓷缸,挺着直直的腰板,独来独往,和我们镇上村里看到的老师都不一样。当时她并没有在教书,听说她是县城的老师,好象因为什么问题,要给遣送回老家,自食其力,改造思想。她老家没有人了,就改遣在这个有她唯一亲人的地方。
听镇上有谣言说杨老师神经有问题,称她“杨疯子”,所以她侄女也不管她。她只靠政府发的一点生活费过日子,日子紧的很,幸亏小时候就会纺线,可以挣点钱贴补。
我见过疯子,所以我怎么也不相信杨老师会是疯子。但我还是问过妈妈,妈妈脸一沉,叫我不要听别人乱说,说杨老师是好人,也是好好的一个人。
后来得知,杨老师是因为在学校坚持说真话,得罪了一些头头,才倒霉的——那个年代,说真话,还坚持说真话,可不就是“疯子”?!
杨老师和我妈妈很相投,她租的小房间光线不太好,也很冷清,所以经常到我家来。我印象中最经常的画面就是:她坐在我家堂屋纺线,妈妈在厨房做饭,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杨老师的嗓门很大,妈妈说她中气足,后来我想,那应该是她当老师的原因。她纺线的姿势很特别:腰板依旧挺的很直,手尽量伸长去延线,摘穗,看上去好累。我们家那里是不纺花织线的,我看着好奇,观察几下之后,并不觉难,就乘她走开片刻的工夫,冒着给妈妈骂的危险,坐上小凳,自以为是的摇起纺车来。看她端着续好水的搪瓷缸回来,就兔子一样跑了,由她在那虚张声势的咬牙跺脚。远远的观察,看她接下来的操作也没有为我善后的意思,仿佛只是接着纺而已,我便洋洋自得起来。
记得有一天,妈妈好像带着妹妹到舅舅家去了,爸爸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平常妈妈都会对我管头管脚的,不能痛痛快快地玩,今天机会难得,我赶紧组织了一帮小伙伴,玩起打仗的游戏,我们拿着棍子、柴火棒作为武器,呼啸着奔跑、混战、逃跑,辫子散了,衣服脏了,全都不去管它。家里也被弄的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我正玩的性起,忽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拖出人群,我回头一看,是杨老师,正虎着脸看着我。我怕她告诉妈妈,就乖乖的随她走了。她的手竹枝似的,又瘦又硬,很有力。到了她的小房间,她才放开我的手,开口说话了——这次,她的声音并不大,却自有一种威严。
“怎么没上学啊?”
“八岁才能上呢。我才七岁!”
“那你想不想认字啊?”
“想!”
“那你每天到我这里来,我教你认字。拿着棍子打来打去,多危险啊。”
我只有乖乖应声:“好。”
第二天上午,我犹犹豫豫地走到她的小房间前面,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没见到她,就如蒙大赦的跑掉了。可是心里总忐忑不安,接下来几天她到我家纺线时,我赶紧躲在一边,偷偷看她,还是怕她告诉妈妈。她只字未提这段故事,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开始喜欢她了。她纺线的时候,我象我家的猫一样,围着她的脚边转,她开始教我儿歌和乘法口诀,我记忆力很好,往往她说一遍我就记住了,引得她阵阵赞叹,对妈妈说“二嫂(其实我妈妈比她小很多,可是我爸爸行二,镇上人叫我妈一律叫“二嫂”),你这个女儿记性不得了哦。”这时我妈妈就骄傲的笑笑。
不久,杨老师的问题解决了,回到县城去了,从此再没有到我们小镇来。开始,妈妈偶尔还念起:“那个杨老师不知道怎样了,又没个家,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唉!”
我后来去了县城上了高中。有一天,我走在一条窄巷里,迎面走来一个瘦瘦高高的老人,我一眼认出:正是杨老师。十多年过去了,她更瘦了,也老了很多,腰已经佝偻了,脸色更加苍黄。我叫了声:“杨老师!”她一愣,茫然困惑的看着我。我忙不迭的介绍我自己,我妈妈;说小时侯的故事,包括她纺线、我的调皮、她给我的粉笔。可她还是茫然摇头:“不记得了……”我还不甘心,问:“那您家住哪?我妈妈很惦记您呢,下次我妈来我带她来看您。”她空洞的眼睛里顿时露出警惕的神情:“我不认识你,你不要来!”说完颤颤微微的走了。我怏怏的立在原地,怅然、惘然良久。
周末回家后和妈妈说了这次的偶遇,妈妈叹口气,告诉我她听说的一些情况:杨老师回县城后,补发了一大笔钱,因为她没有子女,她的侄女认为这钱迟早归她,就成天上门,软磨硬泡,就想要钱。杨老师性子又硬,就不理她,搬了几次家,可最后都被她侄女找到。后来折腾的脑筋都有点不太清楚了,再加上年纪大了,哪会认的出我来?妈妈最后长叹道:“这个杨老师,真的要给逼疯了哦!”
又过了几年,杨老师去世了,是和妈妈聊天,妈妈想起来,告诉我的。我难过了好一会。
杨老师是妈妈的朋友,在我的生命里只有淡淡的痕迹,可是我很清楚的记得她,虽然那时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因为我有妈妈给我的很好的记忆力,因为她是我妈妈的朋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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