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点点,墙角处仿佛多了几许春色。
那一年也是如此,尤记飞雪似落英,簌簌而下,翩然如蝶。
比起门外,这严冬里的热炕头最是暖和,可比热炕头还暖的是什么呢?当然是热炕头上小两口的热被窝了。
那个时候日本占了东三省,难得还有这么个没被糟蹋的村子。中子和凤姑就是这村子里的人,他们俩两个月前结的婚,婚礼热热闹闹的办了三天,中子也醉了三天。娶了凤姑虽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但谁让咱是个穷小子呢,“倒插门”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
凤姑家在村中虽不是大户,可按辈分排行的话,凤姑的父亲绝对是村中的老大,说话的分量自然够重,也有些家底。对于中子的事,老爷子并没多加反对,凤姑是她独女儿,只要小两口以后能安稳,塌实的过日子,他也算是放了心。
凤姑相貌平平,浓眉大眼的,颇有点男相,可就是招人喜欢。村里来提亲的大把人,凤姑偏偏就喜欢上了中子。中子也是个漂亮的小伙儿,身材匀称,外表给人很忠厚的感觉,二人可算是一见钟情了。
可中子总觉得自己是个“吃软饭”的,虽说女家没说啥,可这男人的倔劲一上来,认你十个老牛也甭想把他拽回头。中子思来想去,觉得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正是发财的时候,就想出去闯闯。
这天一大早,中子躺在被窝里对着枕头边上的凤姑说:
“凤姑,你看俺来你家都俩月了,整天就跟你溺在一块,白吃白喝,还不出力,俺觉得是不是应该出去找点事儿做啊?”
凤姑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你知道,俺家根本没嫌弃过你,你无父无母的,来俺家也算是有个落脚的地儿。可这才几天,你就想走了,俺……俺……”后面的话就被哽住了。
中子慌了神。
“别哭,别哭,凤姑你别哭,俺不提这事了,再也不提了。俺不是真想离开你,俺这不也想找个事做么……”
凤姑听他说不走了,“雨点”就小了很多,只是仍旧抽噎着地说道:
“俺知道你心眼小,觉得来俺家不光彩,可别人爱说啥说啥去,俺可是真的对你好……”到最后声音有若蚊语。
中子听得这些话,觉得心暖暖的。
中子还是出了村,去他认为可以发财的地方“发财”去了。
临走的时候,中子在桌子上留了个字条。
凤姑拆开字条,眼泪就止不住的向下掉,那歪歪扭扭的字眼太熟悉了,是她曾经一笔一划,手把手教给中子的。
“凤姑,等俺,俺一定会回来的。”
凤姑寻思了半晌,怎么也不明白留不下中子的原由。索性很干脆的一把扯碎了手中的纸条,嘴里恨恨的道:
“冤家,你真狠,不顾及俺也就罢了,你可知道俺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啊。”
然后又抹了一把眼泪,对着窗外大声喊道:
“中子啊,你说话算话,俺等你回来接俺们娘俩……”
男人走了,字条留了,女人读了,于是女人就等啊……
男孩落地了,会爬了,能走了,说话了,女人还是等啊……
她就坐在窗前怔怔的望着外面,一年似一年的春暖花开,一年似一年的秋去冬来,一年又一年的梅花开,年年未见君归来。
日本人的军队终于来到了这里,早有外面的人进村来告诉了村民,待到罪恶的铁骑踏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村里早没了人烟。
凤姑带着儿子跟着村民一起向南逃。
男孩已经八岁了,路上他问凤姑:
“娘,咱们为啥跑啊?为啥不回家啊?”
凤姑咬着牙告诉儿子:“孩子,有一群鬼去了咱的家,如果不跑的话,他们是会吃人的,咱家也早就被他们抢走了。”
男孩听了,不出声的打着哆嗦。
凤姑抱起孩子问:“小海,咋了?”
小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俺怕鬼。”
凤姑搂着儿子,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海不哭,鬼是会被赶走的,咱很快就能回家了,能见你爹了……”
小海慢慢的睡着了,嘴里喊着梦话:“爹……爹……”。
“冤家你现在到底在哪啊”?
一路南下,凤姑带着小海躲到了济南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
这里挨着黄河,人烟稀少。
凤姑每天除了照顾小海以外,就是望着窗子发呆,这里没有东北那么大的雪,可冬天的天气和东北一样的冷。
更不曾看见梅花开。
村里好事的人劝她改嫁,也有登门做媒的,凤姑从来不答允。人家问她为啥,她总回答:“俺男人又没死,俺得等他。”村里人听了也都摇头,谁都知道凤姑的那点事,任谁也不相信她男人还活着,然而更多的人是猜想他男人在外面早就有了另一个家。
这天凤姑要去济南城里买东西,临走前告诉小海别乱跑,就出了门。
远远的就看到了城里火光冲天,原来是日本人到了。
凤姑藏了起来,心想这小鬼子怎么就这么快,才几天工夫就打到这里来了。
突然心里一紧,村子现在不会有事吧。
她拼命的往回跑,她担心小海,即便她想着没事,可心里还是像打鼓似的敲了起来。
村子没了。
“造孽的小鬼子啊……”凤姑抱着儿子的尸体拼命的哭喊。
在那火光里,掩盖了多少尸体,衍生出无数的灵魂唱着哀怨的歌,一遍遍的送进了人的耳鼓,一声声敲碎了人的心脏。
“凤嫂子别哭了。”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凤姑回头看去,是村里的柱子。小伙子也是灰头土脸,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眼泪。
凤姑没想到村里居然还能有活人,马上他想到了什么,他问柱子:
“柱子兄弟,你刚刚在哪?”
“我刚刚去了趟后山脚下,躲过了小鬼子。”
“那你有没有看见俺孩子是咋死的?”
柱子叹了口气,强忍住悲痛说道:
“我看到,鬼子是从小路上来的,除了我,大家谁都没跑掉。小海被抓住的时候不停的哭,嘴里喊着‘鬼’、‘鬼’的,小鬼子里有个中国的汉奸以为小海在骂他们,就掐死了孩子……”说完痛哭不止。
凤姑听后瘫在了地上,看着小海的尸体,再也流不出半颗眼泪。
“冤家啊,你可知道,咱们的孩子被那千刀万剐的汉奸给杀了啊。”
凤姑抱起小海的尸体走到了火堆旁。熊熊的火焰吞噬着孩子的尸体,凤姑的心撕开一般的疼。
“孩子,你安心上路,娘一定给你报仇。”
就这样,凤姑和柱子走出了村子。
二人进了国民党的军队。
本来军队是不收女兵的,偏偏凤姑长了副男相,再剪短了头发,稍加装扮,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大老爷们,这事也只有柱子才知道。
烽火一路,心痛一路。
“天杀的你到底在哪里?我找你找的好苦。假如有天我找到了你,咱俩一起给咱儿子报仇。”
凤姑一直没被人发觉自己的女儿身,再者柱子在她左右总像个弟弟似的护着她,也就没人怀疑。
无数次的战斗,凤姑始终想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如今她的人生就只有两个目的。
找到男人,为孩子报仇。
一场大战打响了,敌我双方损失惨重,然而国军还是胜了,敌军就只剩下了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汉奸。
远远的看着逃走的两个人,柱子对身边的凤姑说:
“凤嫂子,我看那汉奸有点眼熟,好像就是杀小海的那个汉奸。”
凤姑一听来了精神,她问柱子:
“你看的没错?”
柱子借了个望远镜看了下。
“没错,就是他,化了灰我都认识。”
凤姑一听,也没通过望远镜去看,端着枪就“飞”了出去。
也不知道哪弄的马,凤姑拼着命的追。
那日本军官看有人追来了,想回身看下,结果头还没来得及转,就被爆掉了。
只剩下那汉奸徒步没命似的跑。
凤姑怒气头上涌,她曾发过誓,抓住了杀害小海的那个汉奸,就要将他碎尸万断。
一颗子弹呼啸着飞出,不偏不倚的从汉奸的后背心脏处射了进去。
汉奸普通的一声趴在了地上。
凤姑赶上,在汉奸的身上补了一刀后,才把汉奸面朝上的翻转了过来。
如晴天霹雳,凤姑差点昏死过去。
这倒地的汉奸不是别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冤家——中子啊。
柱子跑了过来,凤姑颤巍巍的问他:
“柱子你看清楚了,是他吗?”
柱子使劲的点头:“是他,嫂子。”
凤姑一声悲鸣,轰然倒地。
自此,柱子和知道凤姑的人再也没有见过她,是死是活都无从得知。但人们常在黄河边看到一个疯女人,她总是抓一把土扔进黄河里,大笑的喊着:
“儿啊,娘给你报仇了;儿啊,娘给你报了仇……”
那一年,家乡的梅花开的特别艳,可只开了半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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