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算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虽然眼角有了些不易觉察的细纹,无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些岁月的风霜,毕竟也是近四十的人了啊。只可惜,唉!
汪恒斜依在书房宽大的转椅上,微眯着双眼以避开台灯惨白的灯光,怅然地吐着烟圈儿。如果不是晚上散步时在街头偶然撞见,他真以为早把她给淡忘了。可现在,几年前有关她的一切又清晰了起来,如同旧片中革命年代里接头用水银写成的字,用火一烘烤便显现了出来……
晚饭后,汪恒正实施着风雨无改的散步计划,从所在的小区到城市广场有两站路。近年来生活安逸了,长期伏案工作,腰围和腹部像吹气球似的,连着增了几个救生圈。做医生的夫人给一向慵懒的他强制订下了这规定,从七点到九点,不到点不许回家。为着这所谓的革命本钱,他老老实实地坚持了下来。夫人也常陪他,但医院住院部需要值班时,她让宝贝儿子在家监督着。
南方小城初冬的夜,虽不及北方萧索,比起之前却也凌厉了,高大的榕树垂下长长的深褐色须根,袒露着如小城般厚重的历史,浓密的叶子此刻变得稀疏多了,行人渐渐少起来,不似夏秋时街道旁摩肩擦踵的人流那般拥挤。他踱着轻快的步子,正欲穿过银行大厦,前方不远便是广场了。
两旁花圃里几盏方灯掩映在绿草丛中,草望上去绿得很不自然,像是传说中妖魔的眼;但竖着几根高大的灯柱,环绕一圈的球型灯,把原本鬼魅的夜晚照得毫发毕现,如白昼一般。正是在那座豪华大厦的门前,汪恒蓦然望见了她。
和五年前相比,她的肤色少了红润,苍白了些,披散着的长发,不时被街头刮过来的几阵呼啸着的北风,肆意卷向空中,像是美发师在设计发型时,很随意撩起几缕来,更添了一些冬夜里的落寞。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脸很灿烂,迎面向他走来。薄薄的外套,并未扣上,露出衬衣下凹凸有致的身材来。
“杨培伶!还真是你啊。穿这么少,想做美丽冻人吧?…”隔了约莫两步远的距离,汪恒停了下来,热情地招呼着女人,随口说着几句调侃打趣的话。可女人只是怔怔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并未认出,转而继续微笑着,从他身边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把汪恒晾在修剪得异常齐整的九里香树丛旁。
他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现出了几秒钟的空白。
懵懂中回到家里,他在脑海里不断追索她的影子。算起来彼此认识应该在七、八年前。虽不是同一单位,但都是文化系统,又同属市里的作协会员,多次开笔会碰在一起,一来二去,很快便熟络了。他知道女人三十岁了却一直没有结婚,其实凭她出众的外表与内涵,卓尔不凡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男人都不在话下。那时,已有人私下在传,她被省里某文化界大腕看上了。
也许是少了家庭的羁绊,她很勤奋,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第三年便成了省作家协会会员,并在几年内接连出了几本诗集与中长篇小说。据说在省里的几家大书店销售反响不错,还被请去了几所院校搞过签名售书。与汪恒初时常常一起交流,慢慢地彼此间似乎有了些超出友谊的暧昧意味,但谁也没有点破,也没有再发展下去,毕竟他早有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后来见汪恒在学书法,她也笑说跟着学。没见拜什么书画界名师,连汪恒都以为她是当成闲暇的消遣呢,哪知第二年就加入了书法协会。让潜心研究了书法多年却无建树的汪恒及一众朋友们目瞪口呆。后来听说突然调去了省城工作,渐渐杳无音讯了……
令汪恒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刚刚她明明看到了我,为什么会视而不见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绪,他拨通了市里一位同行的电话,是她年轻时的闺友。
“你说见到培伶了?唉,她真是可怜。两年前就变得痴痴傻傻的了,家里人只好把她接了回来,但她总是趁人不备跑出去,说要去省里,找那个所谓的名流……那人很无耻,胁迫着培伶陪了他这么多年,做过许多承诺,却最终喜新厌旧、抛弃了她。还让人把好好的培伶强行送去精神病院,结果真成了这样……”
午夜掠过的寒风,把窗帘涨得满满的,又渐消了下去。汪恒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拢紧了毛衣外套,起身关窗。临街的灯慢慢弱了下去。
黑魆魆的夜,吞噬掉了远远近近的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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